鍾景仁對這個外甥向來十分看中,此際聞言,便溫笑著向他道:“二郎說得很是,今年窯廠換了一位新匠師,他最擅刻花,雜以篦劃紋,燒製出來的瓷件華而不豔、素而不薄。不過那刻花並不易成紋,今年一年也隻燒出了九窯,我帶回來的是前幾窯,原先那匠師卻因近幾年不大經心,所以……”

他語適中,娓娓道來,在座諸人皆聽得入神,唯有秦素的思緒飛向了別處,低垂的眸中,終是劃過了一抹憂色。

前世的中元十三年秋,秦家黃柏陂階梯窯的一爐廢窯中,竟燒出了一件絕世珍品——水波紋藏龍暈青蓮葉盤。

沒有人知道這瓷盤是如何燒製出來的,那盤中天然地燒出了水流千波的紋樣,比刻意燒製的紋樣更顯靈動鮮活,青色水波由淺而深,暈染出清波流轉的宛然,而更奇特的是,那青色水波中竟現出了一尾蛟龍的圖樣,龍頭藏於盤心,龍尾曲於盤底,渾然天成、巧奪造化。

這藏龍盤甫一燒製出來,便立刻轟動了漢嘉郡,進而舉國聞名,秦窯瓷亦就此名聲大振,而這隻藏龍盤更是被秦家供奉於窯廠,成為鎮窯之寶。

可是,這件珍品,最後卻成為了秦家謀逆的一件物證。

身為普通士族的秦家,卻收藏著代表天下至尊的青龍器皿,用意何在?

前世秦素**的那個時候,秦府名下的所有瓷窯皆已被查封了。她進入隱堂後不久,蕭家與何家便相繼出事,直到最後從秦家磚窯搜出了私藏的兵器,定下了謀逆大罪。

這些災厄接踵而至,幾乎皆生在中元十五至十六年間,而許多事的前因,在此時其實便已埋下了伏筆。

黃柏陂建瓷窯,便是從中元十三年初開始的。

前世之事再現於腦海,秦素極力壓抑著心底的焦躁,然而,那種無力之感卻越地強烈起來。

她怔怔地出著神,鍾景仁之後說了些什麽,她一字都未聽進去,腦海中來回往複的,便是那隻後來為秦家惹來第一場大禍的藏龍盤。

她留給薛允衡的最後一封信,隻寫了“黃柏陂”三字。

她並不敢有過多暗示,更不敢直言秦家瓷窯。薛允衡是個很聰明的人,若她點明了秦家,說不得便會被他窺破她真正的意圖。

所以,在最後一封信裏,她隻留了一個地名。

秦家在黃柏陂燒瓷之事,她無力阻止,甚至連提都不能提。這幾座窯廠以及那數座磚窯,乃是秦家最大的一筆財富,她一介外室庶女,但凡表現出一點異樣,秦素相信,不需太夫人出手,隻一個鍾氏加高老夫人,她便很難扛得住。

她隻能將薛允衡引過去。

若是能將秦家的瓷窯轉贈給薛家,或是鼓動薛家阻止秦家建窯,甚至是幹脆讓薛家仗勢關了窯廠……

秦素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卻無一能令她滿意。

前世做了八年暗樁,她太清楚身為女子的難處。困於內宅,許多事根本無從著手,便有再多謀劃亦是枉然,就算當時的她背後有隱堂那樣的力量相助,有時想要送出消息亦是萬般艱難的。

更遑論如今的秦素了。

好在,她還有時間。

秦素用力按下心頭浮起的焦慮。

很快江東便要打仗了,接下來便是那場持續了許久的旱災,導致陳國大片土地欠收,可謂雪上加霜。而她一直小心地不去改變太多事,為的便是在一個月後遠赴上京。

隻要到了上京,她便有了騰挪的餘地,黃柏陂之事,或許便有解決的可能。

心中雖是無比明晰,然此際耳聽得黃柏陂的名字一再被人提及,秦素卻仍有種手足如縛之感,隻恨不能快刀斫去所有糾結,一步便將所有事宜安排妥當。

無數念頭紛湧而至,她絞盡腦汁思謀著接下來的對策,全不知身外之事,更不知堂上諸人都說了些什麽,直到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她才醒覺自己走了神。

“太祖母喚你呢,快些起來。”坐在秦素旁邊的秦彥貞快而輕聲地說道,又向上座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秦素連忙攏住心緒,遵禮如儀地自榻上站了起來,起來後才覺,與她一同站起來的,還有秦彥婉。

“喏,便是這兩個在學畫的,你可莫要笑話才是。”太夫人語聲慈和地對鍾景仁說道,又向秦彥婉招了招手,“你鍾舅父不是外人,去將你們的畫呈過來,讓你鍾舅父掌掌眼。”

秦世章兼祧兩房,故兩房中晚輩皆喚鍾景仁為舅父,所不同者,西院諸人乃是直喚其為舅父,而東院諸人則於舅父前加了一個“鍾”姓。

鍾景仁聞言忙笑謙道:“掌眼我並不敢當,不過是偶爾聽五郎說起府中尚有兩位女郎學畫,一時興起,便想瞧上一瞧。”

秦彥樸向鍾景仁請教畫技,這還是前幾日的事。事情的起因是秦彥昭現這個五弟於畫之一道上頗有天賦,便將此事告知了太夫人。太夫人自是希望族中子弟有出息的,便請鍾景仁指點了他一番,如今鍾景仁說是要看秦彥婉與秦素的畫,亦是因此事而來的。

“長兄勿要太謙。”鍾氏輕聲笑道,語氣柔婉:“當年你的畫可是拜了名師學的,替她們瞧瞧總不會錯。”

鍾景仁乃是鍾氏一族的郎主,當年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師從陳國最著名的畫師五柳先生的大弟子,苦心學畫十餘載,雖囿於天賦未成名家,然他的繪畫功底卻極深,指點初學者自是不在話下。

“這般自誇之語,我更不敢言了,小妹勿要取笑才是。”鍾景仁語含笑謔,態度十分溫和,一麵說著話,一麵便將眼風往秦素身上掃了掃。

不知何故,秦素總覺得,鍾舅父突然提出看畫,倒像是衝著她來的。

她一時間頗感無奈。

不過是多看了兩眼,鍾舅父倒真是精明厲害至極,竟提出要觀畫。

所謂觀畫,約莫還是想借畫察人罷,世上向有字如其人一說,畫中想必亦可窺人之品性。

可惜,秦素的畫技也是隱堂所授,其用途隻有一個——用來描摩地形。因此,秦素自忖她的畫是反應不出品性的,鍾景仁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麽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