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三十一)

喪鍾響起,天地縞素。

他閉目,一聲聲細數著那浩遠深重的鍾聲。記得很久以前也聽過那麽一次,那一次,尚在成王府中,秋水長天裏轟然響起的喪鍾驚起寒鴉四散,他清楚的記得房門被猛的推開,母親撲進門來緊緊摟住自己,聲音那樣急促而熾烈:“你父王終於即位了,他讓咱們這就進宮!恒兒,從現在起,你就是軒龍朝的皇太子、未來的皇上啦!”越過母親肩頭,朝外麵看去,所有的建築、器物、人群都被蒙上了一層純白,然而窗外的楓葉卻依然似火似豔紅……

也不知現在,外麵的二月春花,是不是更勝霜紅?

他淺淺勾唇,果然的,心裏有哀痛,有刺痛,有憾痛,就是沒有一絲悔痛。

正想著,聽見殿門吱嘎一聲,他轉眸,鋪天蓋地素白,一道白影跨入門來,像是自那白色海洋之中脫出的一點水滴。然而此刻,瑩瑩如碧的,卻不再是那雙水樣的眼,而是他手中托盤上放著的碧玉杯。

他坐在**,不動,隻笑了笑:“你終於來了。”

“關門。”捧杯的人淡聲吩咐隨從。守門的侍衛略一遲疑,似乎要說什麽,卻被人以目光阻止,隻得垂首退下,掩上門扉。那人一步步向他走來,杯底水光亦一步步逼近,竟隱隱,有醇香。

他冷笑了聲:“這就是之惟的第一道詔令,靜親王?”

捧杯的靜王微微一笑:“大哥果然是沒做過一天正名的天子。嗣皇帝頒的第一詔乃是先帝‘喪詔’,然後是‘恩詔’——不過,即使再大赦天下,也赦不到廢太子你——大哥,你自己數過沒有?不赦‘十惡’之中,你占了多少條?”

廢太子笑容更深,看著那水眸,一字一句回答,“本宮若有一條‘謀反’,你便有一條‘謀叛’,還有一條是咱倆一塊兒犯的——缺一個都幹不成——”他望進那靜水流深的眼,清清楚楚的吐露二字:“‘內亂’。”

果然,水眸裏寒光一閃而逝,靜王將托盤放到旁邊的桌子上,低眉:“怎麽,大哥到了這時候,想起要去出首了?”

他端詳著那冷清側臉:“我要是想說,會等到此刻?”

靜王輕輕一笑,不置可否。

廢太子也笑:“嗬嗬,難道我還料錯了不成:你現在是專來和親親大哥敘舊,而不是滅口?”

靜王直起身來:“小弟不過是奉旨行事。”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他轉眸看向那盛了不知是金屑酒還是點幽藍的玉杯,平靜說道,平靜回轉,仰首,驟然凝眉,“可他怎會挑上你?”

靜王轉過臉來,淡淡道:“是我自己請的纓。”

相似丹鳳眸映出重重疊疊的相似影,究竟誰沉在誰的黑裏,誰陷在誰的暗裏?他居高臨下俯視下來,眸裏水光早凝成了冰霜,可為何還能教人的心跟著那光影搖曳?

靜王俯瞰著那丹鳳眸,停了一停,在那丹鳳眸裏一線水痕隱現的時候,方續道:“我知道他是不想讓先帝背殺子的名聲,所以才拖到現在。於是,今天我便跟他說:殺兄之名,我願幫他擔一份。”

廢太子一把抓住他胳膊,幾乎是獰笑道:“你們兩個,倒真有些‘明君賢臣’的樣子了!”

兩臂被抓得生疼,他卻仍是含笑凝注。

前儲君亦笑:“龍椅還沒做熱便先屠戮嫡親兄長——你們倆配合得還真是默契——他那性子,磨磨唧唧,虛偽得緊,既要作□,又要立牌坊,明明是修羅道上趟過來的,卻偏要裝什麽‘仁君’之範。殺個人,也非要繞十八道彎子,等他朝議下來,隻怕我都過堂過老咯!他之惟是等得及,可你怎等得及?”

靜王勾唇,並不否認。

“所以,你特意挑了這時候——老爺子新喪,他委屈了那麽多年,麵上雖淡,心裏卻隻怕難過之外,更還有恨吧!他八成恨的是自己磨嘰,可你卻去提醒了他能把這恨發泄到何處,該去恨誰。”廢太子眨眨眼,“我說的對吧?”

“大哥您這猜心的功夫……”他不禁嘖嘖,“難怪那麽多年,雖屢屢政見不合,父皇卻一直都沒舍得廢你。”心中卻忽一動:如此能揣摩人心之人,卻為何偏未揣準那最該逢迎的帝王心意?是當真天威難測,還是因本就各有各的一份堅持?歧路未央,隻能各自獨行,直到窮途末路……

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廢黜儲君卻好像什麽也沒聽進似的,隻顧盯著麵前人,雙手使勁扣住那纖細胳膊,用著渾身的力氣:“我說對了?”

水眸閃了閃,不知是因臂上的疼痛,還是心裏的疑惑。他弄不懂,為何該揣摩的未能揣摩;已料定的,又這般執著個首肯。沉吟中,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對麵那人頓時爆發出一陣長笑,刺耳淒厲。

外頭立時有人問道:“王爺……?”

靜王回頭就是一句:“退下!滾遠些!”聲音是自己意想不到的大和厲。

對麵人便止住了笑。

靜王轉過臉來,正對上那雙丹鳳眸。不知是笑得太狠還是什麽,憔悴橫生的麵上竟有些瑩亮的東西在那些新添的縱橫間閃爍,廢太子聲音嘶啞,望著他道:“你就不怕我拉你一道赴黃泉?”

他低眉,長睫輕顫,掩住水眸裏突然湧起的光影浮動,輕聲道:“生死由命,但總要賭上一賭,才肯甘心。”

雙臂上的手鬆了一些,“說得真像是真的啊。”手的主人將他拉近了些,幾乎是耳語了句,“可我真相信。”

他聽不清那是“相信”還是“想信”,隻覺那手鬆動的同時,帶走的不僅是痛,更還有溫。餘光正巧掠到近在咫尺的玉杯,他閉了眼,手在袖裏握成了拳,低語:“大哥,都這時候了,難道你隻想問我這些?”

廢太子手複一緊,聲音驀然低啞:“母後怎樣?”

“喪鍾響第一聲,就自縊了。”

他閉了眼,澀然一笑:“也好……緊著點,還趕得上。”

他驀然睜眼,在自己意識到以前,手已反攥住了那人的袖。

廢太子瞧了眼自己袖上的手,泛白的指節用著全然不必的力氣,那樣荏弱,卻也那樣美麗,不由在心裏一聲笑歎。鬆開緊捉,將手移向一旁桌上,袖上那玉指竟仍沒有鬆,他不由勾起了唇角,輕輕握住玉杯。

那手陡然握住了他執杯的手,一聲模糊的“大哥”沉在那人喉際,乍一聽竟以為是一聲哽咽。

他轉眸:“之忻,你恨我嗎?”

他不假思索沉沉點頭,水眸裏霜雪卻在融化,喉結不住上下滾動。

那手顫得厲害,便很容易掙脫,他舉杯,露出一笑:“現在,我是終於信了:那些話,不是你散布的。”

靜王愣住。

他嗤笑著解釋:“連看門的侍衛都沒事離我三丈遠——別告訴我,你什麽都沒聽說。”

靜王略一沉吟,轉瞬恍然:“你是說……那些說你已瘋的流言?你懷疑是我?!”

“你不也懷疑是我?”廢太子反問,坦然回答,“你以為我是想活命想瘋了,所以裝瘋賣傻對吧?你就怕那假仁假義的人萬一入戲太深,當真一個心軟,真讓我這‘瘋子’活了下來,指不定哪天就為了什麽把你給賣了,所以,才這麽著急著慌的來送我上路吧?”

靜王咬住下唇。

“而我則懷疑是你。”廢太子搖頭笑歎,“我以為是你怕我萬一供出你來,才故意在外頭造這個謠——因為瘋子說的自都是些瘋話,不必采信。”

話音落地,片刻沉默。

兩兩相對,視線錯落。

忽然,“嗬嗬……”靜王笑了起來,直起身體,眸裏滿是波光粼粼,“你到這時候還猜我疑我有什麽用?!”

鳳眸如漆,他凝然相視:“不是猜你疑你,而是替你猜替你疑。”

本以為冰封雪藏的心竟還會這般熱辣辣的痛,到底是為那最後的相疑相猜,還是為那下一刻即將揭開的最後真實?他回那人狠狠一眼:“跟我說這些,可是怕我會真的投效新主?”隨即冷笑:“你還想我怎樣?你自己不也不過是這般下場?!”

前儲君仰首相望,不閃不避:“所以,我不願你再是。”

他回他一抹更冷的笑,喉間卻似梗塞。

廢太子雙手端著那玉杯,低眉望著杯中酒,緩緩道:“你還不明白?這話還能是誰散布的?我真後悔啊,當初沒聽你的,低估了這一位……之忻,你以後可得多向他學著點——明明手裏什麽都有,卻裝作什麽都沒有——懂嗎?”

靜王不語,卻不自覺的蹲下身來。

廢太子一手放在他肩上,輕輕撫摩著那冰玉樣麵頰,眼底滿是柔軟笑意,續道:“這話要真是他散的,那便是不用你挑撥,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我倒是又低估了他一次。事到如今,我是沒什麽打緊的了,之忻,你可不能再大意——你說他散這流言,所為何事?”

“讓你疑我?猜忌之下,保不準就會將我也拖下水——‘瘋言瘋語’雖不足為憑,卻足以讓他、讓朝野對我起疑——”他揣摩著,說到最後轉為一聲冷笑,“當今新帝,若想置人於死地,又何須什麽‘真憑實據’!”

卻不料廢太子搖頭:“又低估他了不是——以他如今,要治個人,還須生疑?”

水眸瞳心一縮:“他難道……已經知道了?”

他望進那波心深處:“知不知道又如何?咱們哥幾個,還有誰是善男信女?誰不滿手血腥?誰不是不幸生在帝王家,更不幸為親兄弟?!”

他喉嚨裏像塞了團棉絮,奇怪,竟會有無邊的傷感浮上心頭,冰冷刺骨的,像最刻毒的諷刺——這難道竟是心最深處埋藏的隱痛嗎?那究竟是什麽?難道是自己竟然還一直有那樣一絲相信,相信這世上還有一點純然的清明?會相信那一天握住病榻上的自己的手是真的溫暖有力,會相信那一直淡然相視的目光哪怕隻是敷衍的關懷,也至少含著一點點真切的同情——雖然自己是那麽討厭那絲同情,但不也正是一直利用著這一點柔軟在實施著報複、宣泄著仇恨?而其實,自己最恨的究竟是什麽呀?原來,不是自己母子身為人替身的苦,不是被人奪走一切的痛,而竟是那玉眸裏含的、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美好光明……

可到底什麽是光,什麽是暗?到底什麽是熱,什麽是冷?

為何眼前這一直被自己視作泥淖的人,此刻眼底卻清平溫柔,觸撫的手底是暖的,如春風?卻為何一直為自己所嫉恨更豔羨的,反成了心頭一寸寸擴大的黑影?!

靜王跌坐在地,閉上眼睛,似乎這樣,就可以永遠不必麵對,不論是真實的自己,還是他人。

對麵的人卻自**起身,一手環住他肩,在他耳邊沉沉道:“站起來,你可是老爺子親口封的親王!”

滾雷似的,他知道,這話不止是教他振作,更是教他睜眼看清——

廢太子與他咫尺相對:“你可願信大哥最後一次,或者,唯一一次?”

他看著那鳳眸,點了點頭。

鳳眸的主人笑了起來,眉宇間華彩閃動,依稀間竟又恢複了之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睥睨神色,將他一把拉進懷中。

“大哥?”他欲掙,卻被死死摁住,忽聽見一聲脆響——是玉杯被人以極大力摔到了地上,心弦登時一振。

門開轟然,他聽見攥住自己的人長聲笑道:“讓之惟來見本宮,不然,他就再也見不到他七弟了!”

然後,他被翻轉了過去,同時,一絲冰冷貼上了脖頸,餘光瞥見,是那人扳指上的一點寒光——他記得,是那淬了劇毒“明月”的刀鋒。

“咱們賭一把吧,看他會怎麽做。”那人在他耳邊極輕聲的說道。

“大哥,你究竟是想賭什麽?還不就是不想死嗎?”刀光下,他笑起來,靠在那人肩頭,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