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二十八)

回宮時,已然是斜陽殘照時分。

一重重的宮宇籠罩在餘暉之中,一道又一道宮門跨越過去,身上便像覆了一層又一層的暗影,待走到欽慶宮前,原本月白色的錦袍已像遠方暗下來的天空一樣轉為了一身黯青。而幽深殿宇之內,已然點亮了龍涎香燭,嫋嫋白煙如雲絲風片,讓人看不清其中情景,隻正中明晃晃帝座高聳於煙雲繚繞之上,偶爾金光一閃,刺骨幽冷。

宮人看見蘭王在門口立了片刻,方才走入殿內,在暖閣外跪下:“微臣之惟,請見聖上。”

暖閣裏立時傳來步履之聲,十來步的距離,竟也有內侍小跑出來通傳,朝他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其實不過就是幾個字:“王爺,請。”

之惟於那諂媚視而不見,徑自向簾內叩拜完畢方起身,由那內侍領著走到暖閣紗簾前,正又要跪,聽見裏頭傳來低低的一聲:“進來吧。”

底虛氣弱,正是靖平帝的聲音。那個心思靈動的內侍早為他打起了簾子,之惟便垂首走入簾內,跪在床前。聽見又是極低的一聲:“把燈拿過來。”

一點橘光便隨著宮人的腳步而近,一團微黃的光暈映在冰涼金磚地上。

吉光片羽,忽然撩動心弦。

之惟一瞬呼吸凝止,低眉望著那燈暈溶溶,如誰的目光,一點點濾過他眉、他睫、他眼,如那一個傍晚,所有悲歡離合風起雲湧的開端。

那時,還是清風明月夜,渺渺河燈如朵朵淨蓮,那時,遇到了誰,又有誰,還在身邊……

再壓抑不住,抬起眼來,暈黃中,分不清是燈火太亮還是那人臉色太白,為重重明黃團團圍簇的那麵上神色,如一點浮光,未及辨明,便先覺了一絲幽寒,浸入髓裏,那相同的骨血——

靖平帝望著他,淡淡道:“你怎來了?”

之惟亦望著他,亦淡淡答:“臣有不情之請。”

“哦?”靖平帝眉峰動了動,以為他要對蘭王說什麽,卻是沉默片刻後,對左右道,“你們都下去吧。”

捧燭的宮人便退了一步。而離了那點暖光,帷帳下那臉色似乎又暗了一層。

有一原隨侍在側的太醫忍不住道:“陛下,那藥……”

靖平帝隨手一指:“擱這兒吧。”

侍候的人隻得將小半碗殘藥擱在他床頭的一小幾案上,其餘宮人也就將服藥後漱口用的香茗、手帕等物暫置於案上,依次躬身褪下。

靖平帝也不喝那藥,隻看向之惟,道:“你說吧。”

之惟望著那雙深黑的鳳眸,一字字說道:“臣請聖上一示傳位詔書之初本。”

“初本?”

之惟平靜道來,洋洋灑灑,卻無一絲停頓:“照陛下遺詔中所述,應是在立此遺詔之前便已與大將軍王等商定易儲之事,當時便立下傳位詔書,隻是秘而未發而已。前幾日逆賊謀反,亂軍之中,微臣手中三道遺詔宣得倉促,因此,現今雖動亂已靖、大局初定,但朝野上下仍有不少揣測議論,道更易皇儲事出突然,隻恐是微臣矯奉聖意。微臣一己榮辱事小,更素來閑散憊懶,惴惴焉恐不堪重任,本無意於大位,但若一直放任臣工乃至萬民竊揣聖心,如此下去,難免不會誤解陛下萬世之遠謀、燭照之聖明,若真如此,豈非微臣之大罪?因此,臣鬥膽請陛下一示早前所書之傳位詔書,以正萬民視聽,絕宵小妄念,安臣工之心。”

靖平帝闔目凝聽,麵上笑意漸濃。

說完後,半晌寧寂,偌大殿宇中,隻聽得玉漏沉沉。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明黃帳裏兩聲低咳,不由自主的,他的眸光移向了案上漸冷的殘藥,卻在這時,麵上似被什麽刺痛,之惟抬睫,正看見那幽深鳳眸裏漾起一絲冰冷的笑紋,靖平帝看著他:“這東西是在朕這裏。但朕問你:你憑什麽來討?你拿什麽來換?”

墨玉瞳內泛起星點水光,眸光卻比方才更清冷,之惟不閃不避,回他一笑:“憑陛下是臣皇父。”

竟是連一聲“父皇”也不肯喚,驚心算計了多久才給他這一聲“皇父”?!風燭殘年的帝君聽見自己胸腔裏嗡嗡在響,如一麵回音的牆壁,多少聲音重疊回蕩,一聲未歇,一聲又至。那些被壓在心版最深處的嬰兒啼哭、稚子童聲、少年清音——便是十七年前的那一日,他還曾喚過他一聲“父王”!即使可能隻是一時錯口,即使是為用來交換,即使已隔了數以千計的日夜,竟還那樣清晰的在心坎上回蕩……可如今,竟隻落得這樣一個似是而非的稱謂——下意識的將那些舊憶珍藏,難道是因其實早已料到今日之下場?

喉裏湧上什麽,比藥汁更苦澀,靖平帝麵上卻端凝如常,笑容甚至都並未比方才冷冽,隻輕聲道:“那朕亦還是別人的‘皇父’。”

而冷玉之中終見冰裂,之惟再忍不住,衝口便是一句:“那微臣便請問皇上:還想再失去幾個骨肉?!”

靖平帝淡靜回視:“是你自邊疆一路殺進了禁宮,這話,應該朕問你。”

“問我?”之惟頓了下,咬了咬牙,終回他淒然一笑,“恕臣當真不知該如何作答——臣自五歲起便再沒有過‘親生’兄弟,未嚐過所謂‘骨肉親情’。”

天子不願承認這一句教他心如刀割,可那顆無堅不摧的帝王之心卻確確實實感到什麽在汩汩流出,如此灼熱。他聽見自己的手揪住胸前衣料的悉索的響,卻聽不見自己再說出任何一句反駁。

可是,映在彼此眼裏,彼此的麵孔卻依舊是相似的清冷無波。

還真不愧是最像他的一個啊——

彼此心裏都忽然浮出這樣一句,隻是兩兩心酸心寒,卻都不肯言說。

許久,靖平帝終閉了眼,勾起冷峭一笑:“你等朕死了,自然就看到了。”

之惟眉棱一搐,亦閉了眼,眼底一片赤紅,卻死忍著不肯為對方所見。

直到不久後,耳裏忽傳來悶聲喘息,心裏一跳,他再顧不得滿眼通紅,睜開眼睛,看見龍榻上那身影佝僂著一手抓住胸前衣料,一手撐在床沿,下意識的撲上前去:“皇上?”

“蘇合香……”靖平帝自喘息中溢出一句。

幸好於那氣味早已熟稔,之惟一手扶住他,一手以最快速度在床頭的藥箱裏翻找,終於找到那常備的救急藥,急忙送到皇帝口裏。

靖平帝幾一吞下那粒藥丸便緩了過來,久病成醫的人立時明白這次並非是胸痹真作,而隻是又為某人氣急攻心,心頭頓時再壓不住火起,擺手就要揮開那攙扶。

之惟卻哪知他心思,見他眉峰仍是緊蹙,麵色也無太大變化,隻擔心他未能緩解,便要揚聲叫太醫,手裏也更不敢放鬆。哪料還未出聲,便被靖平帝更重的一推:“不用!”

病中人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撞得人胸口一痛,之惟愣了下,卻仍未鬆手。而懷裏人似乎是真的急了,隻聽靖平帝又低斥了一聲:“不用你,叫郎溪來!”

這一次,之惟真的鬆了手。

靖平帝隻道他終於放開,閉著眼,倚在靠枕上平複呼吸。畢竟不是當真病發,不過片刻,便恢複了平靜,一睜眼,卻沒料之惟仍跪在床邊,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瞳裏瑩然有光,卻再掩不住底下沉澱的傷痕,輕輕道:“皇上,郎總管已經不在了,他是為守護您而死,就在您的窗下。還有很多很多人,也都已經不在了,他們都已離我們而去了——馮將軍、薛將軍、成大人、徐大人——光馮嘯將軍一門便為我死了三個……還有景純,他也走了——他為我殺死了他自己的父親!還有許許多多——官員、士兵、百姓……靈水、朔方、鎖瀾關、永寧城、潞河驛、京兆、皇宮……無數的人為我、為我們而死!還有之愷殺死之悅,之恒眼睜睜看之慎毒發,而我……我剛又差點逼死之忻……為什麽?為什麽非要這樣啊?!皇上,您問臣有什麽可與您交換——微臣真的沒有什麽可用以交換,但若能夠,我情願什麽都不要,我不要這江山社稷,不要這九五之位,我什麽都不要,連命都不要也可以——我要他們回來!他們……還有先生……能不離開……”

說話間,那眼裏的波光反而漸漸的淡了,那如深淵般靜斂的玉眸,反而令人生出絲害怕——竟怕那眸裏再不會有漣漪。靖平帝在心裏無聲的歎息:竟幾乎要軟弱,自己竟會生出這樣荒唐的念頭——寧願他還如十七年前那樣,孩子似的,能在自己的懷中淚如雨下。可是,他畢竟已不是十七年前的那個孩子了啊!即將執掌天下的人,如何能這樣近乎脆弱的展示內心最深處的瘡疤?他應該學會也必須學會,如何將再大的痛楚也都埋葬於靈魂之下。

於是,他聽見自己冷峻依舊,直視著那清眸一字一句道:“之惟,你給朕聽著:這不是你想選什麽就能選什麽的。帝位,是上天所降,社稷所給,是朕所賜——你是朕選的天子,是天選的臣子——朕把天下給了你,更是把你給了天下。這,容不得你說想不想要!”

卻不料,那靜水一樣墨瞳裏忽然就燃起了一團灼人的火,“是!是哪裏容得我說想不想要!恩賜搶奪都是老天爺是陛下您一人說了算的——”終忍不住,將那數十年的疑問憾恨感傷脫口而出,之惟盯著他,野火燎原似的燒進那雙相似的丹鳳眸,“就像二十五年前,你說不要我就不要我!”

話音剛落,便見什麽東西撲麵飛來,他下意識的側首相避,腦門上卻還是一痛,在未反應過來以前,眼前已一片血色,忙伸手捂住那痛處,溫熱**自掌下奔湧而出。

靖平帝也這才意識到方才怒極痛極之下做了什麽——被那一句刺痛的自己,似怕下麵還有什麽更痛的來襲,隨手抄起床邊一件東西便擲了過去,卻沒料正砸在那人額角——那人以手掩額,看不見神情,隻看見鮮血正泉湧似的自那指縫間流淌下來。於是,饒是最睿智淡定的帝王,此時也愣住了。

聽到裏頭這一聲響動,外頭守候的宮人終忍不住奔進殿來,一見這情形,盡皆木雕泥塑似的傻在當場——

地上落著一個沾血的茶碗蓋,已摔缺了一角。靖平帝煞白著臉怔坐在榻上,原跪在床前的蘭王霍然起身,一語不發的走出殿去,一頭一臉的血紅。

欽慶宮內,空氣自此凝固。

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凝結了,良久,終於聽到一絲響動——

靖平帝掩麵倒在了枕上,嶙峋的手不住顫抖,久久,不曾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