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二十六)

當期待了許久的寧靜終於降臨,才發現,原來寂靜也可以這樣令人不安。

清冷月光透過雕龍刻鳳窗欞灑入,照亮枕邊人夢中猶蹙的眉心,真想伸出手去替他撫平,卻又怕擾了他難得的一宵清夢,隻能在月光裏久久的凝望,端詳那熟悉的一抹如水容顏,也凝睇那不能開解的一抹愁痕。

怎能無愁呢?

那日之後,軒龍朝幾翻天覆地。

過半棟梁之才都於宮變中摧折,如今,即便是不問品性,各部各曹的能員幹吏也所剩無幾。而在勝利者清算舊敵的過程中,過去黨附各皇子的門閥土崩瓦解,軍隊建製也幾近重整,不能不說亦是一番凋敝。朝堂上,存留最完整的反倒是最先被拉下馬的清流一脈,一一冤案昭雪,恢複清名。更有在獄中有不屈言行者,隻字片語流出,即使未及立時加官進爵,也迅速名揚天下,為萬民崇敬。然而對於剛剛掌握政權的人來說,這一些人真用將起來,卻往往是口舌之利大於實幹之能。

底下仰視的萬千蟻民倒似並未受到多少影響。京城百姓隻道治安很快得到了恢複,除了抄查罪臣府邸,市麵上不再常有兵士來去奔走,除一些不幸為兵禍累及的人家麵上仍有戚色,但他們也很快得到了他們的父母官——京兆尹頒下的撫恤銀兩,街市上依舊熙熙攘攘。還有,就是蘭王第一次代天主持早朝便宣布:今年的春闈照舊。於是,無論平民士子,都安下一顆心。

阡陌市井自有它生生不息的能力,先在朝堂之前便恢複了生機。於是便又難免有個把閑人將星點議論自街頭巷尾傳出,譬如:靖平皇帝是否如朝廷所公告的那樣隻是“違豫”?為何蘭王寧願一身兼任京兆尹等職,卻不肯效仿當年他親爹一樣自封“攝政王”?更有,他究竟會在何時登基,又會以誰家名義?

其實於此,朝中也無一日不關注。

朝政大權現今自然已落入蘭王手中,而這幾天他對上上下下的種種處置也算得上賞罰分明,並無不當。諸多政令之中其實隻有一條不妥:他現是以什麽名義攝政?而這偏偏又是最關鍵的一條。

若真如他自稱是靖平帝暗定下的新帝,又為何與老皇若即若離,靖平帝到現在都不親自出來表態?既不以“攝政王”名義以皇儲身份攬政,又再不提及前頭那所謂“遺詔”,何須如此作為,難道是他還放不下那“蘭王”之名?

一旦思及此處,堂上肩負社稷的諸公便再按捺不住,連忙或出言或上表,明是請靖平帝趕快落實虛懸儲位,暗是催促蘭王早日認歸正統。

宮裏的反應是一如既往沉默。

毓慶宮,此刻蘭王在宮中的暫時居所——剛搬入時,這地點曾讓支持他的臣工都暗暗一喜——此地曾是景帝還是皇長子時的居處,搬至此,自然不會隻像他自己口裏說的是離欽慶宮近,照顧老皇帝方便。卻不料,任多少奏折遞入,多少傳言四起,蘭王每次出現在朝堂上,仍還隻是“蘭王”。

不屈不撓者最後不知從哪裏探得據說是大將軍王的口風,估計是最近不勝煩擾的戰神隨口說了一句:“景帝登基時也沒當過‘太子’啊!”

一句話,卻又掀起朝野上下多少風浪。

立時又有更多的奏表遞上,求讓蘭王認祖歸宗;也有人直接找上大將軍王,請他上表退讓;更有索性在朝堂上向當事人跪請的。於此,總攬朝綱的人仍不置可否,反是另外幾道奏折,引起人的注意。

“這些,都是引經據典論述所謂‘肩挑兩房’的。”謀士將那幾本奏折特意挑出,放到那人麵前。此刻亦不改白衣,卻參政,和他主子一樣“名不正言不順”。

蘭王翎眉略一皺:“投機客,心思倒靈動。”

“其他上折子讓您認祖歸宗的就不投機了?”林雲起卻搖了搖頭,“您再仔細看看這‘肩挑兩房’的條件——”

之惟心中一動,這才拿過細讀。

“需當初過繼出的那一房沒親兒才行。”聽見謀士沉沉道。

蘭王的眉峰便擰得更緊了。

卻沒料到,接下來的日子裏,這樣的折子竟然越來越多。當然,隨之而來請他歸宗的呼聲也越來越響亮。但奏章和議論裏更出現了所謂“祖宗之法不可廢”,請皇帝因循祖製,有嫡立嫡,無嫡則立親生,萬不可開旁支嗣位之先河,為後世埋下變亂種子的種種言論。

據說自那一日起,一向冷清的靜王府前日日門庭若市,剛敕封不久的靜親王以養病為由閉門謝客,卻實再難覓得一日清靜——自朝中清流而下,太學、京中待應春闈的士子,乃至京城以外的讀書人都開始為帝嗣如何才算合乎正統而論戰——原是隨水漂流葉,卻被不知哪一雙翻雲覆雨手又拉入漩渦中心。

議論聲太多太高,便是不問政事的她也能略知一二,不由也憂心起那身不由己的多愁多病身。據說還是兩個少年將他從廉王府內救出,懷楨過來隻模糊說受了些驚嚇,還有些皮外傷,而清執卻沒跟著來回。她不免有些擔心,卻知以自己現今身份不便前往探望,隻能叮囑弟弟常去王府瞧瞧。卻沒料以為終於能塵埃落定時刻,又掀起這樣波瀾。

當然,更令人揪心的是他——

月光為雲層遮了,紗帳內轉瞬又黑,將那又清瘦了好些的側臉攏在陰影裏,隻聽見勻淨的呼吸聲,依然是那般的平靜。

令人憂心的平靜。

終於等來的重逢,卻沒有預料中盛大的喜悅,最親密的接觸也隻是那一日的擁吻,剛剛燃起的一點星火,便被接踵而來的現實澆滅:景純離開,用那樣一種殘酷的方式;皇帝昏迷,至今仍徘徊生死之際;還有那混沌有如天地初開的朝局……種種,令他的腳步再不能駐留在她身側,而每每在深夜才回到枕邊,已心力交瘁得再無一點說話的力氣。至今,甚至都還來及向對方傾訴,這麽多天來積攢的那麽多的相思。

隻是仍不時將她擁抱,在每一個入睡前的夜和每一個離開她走上朝堂的晨。手臂一點點的收緊,像歉疚,像補償,也像是傾吐,將他眼底壓下的那麽多濃鬱的情緒。日子,竟又像回到了剛入王府的那會兒,每天煎藥、看書、等待,等那人披著一肩月色推門而入,淡淡的微笑裏含著隻有彼此才明白的情愫。

然而這一切,卻又教人覺得那樣的忐忑,似乎是什麽地方錯了,有什麽東西不該這樣、在這裏發生,但又總捕捉不住。每當在他懷裏,聽見那沉穩的心跳就響在她一個人的耳畔,便有幸福和悲傷同時滿溢出心房,教人將周遭一切遺忘。

隻能在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悄悄將枕邊熟睡的人兒凝望,這才看見那一直展不開的眉頭,在夢裏也不曾展放。這才知道那點隱憂到底是什麽——原來,正是他這一天比一天淡定的平靜,像一潭死水,再不會泛起漣漪。他似乎,又恢複成以前那個讓她捉摸不透的蘭親王了,可這一次,卻清清楚楚知道那平靜下掩藏的每一點淒愴。

能不能不要再這樣“靜”了?哪怕是在夢裏喚一聲那離去的兄弟同伴;又或哪怕在幻境裏放任自己尋覓那飄渺的身世前緣;又或哪怕就在黑暗裏放縱自己叫出那一聲“父親”——沒有人會知道你叫的究竟是誰。

無聲的,對他搖首,柔腸百轉,然枕畔的他卻隻是沉睡,也仍皺著那眉。

斷雲再忍不住,輕輕伸出手去,擁住他身,將螓首埋在他頸窩。

早習慣了彼此這般動作的人,果然沒被驚醒,一動不動,任她環著,數他呼吸,終也像往常一樣,隨他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然一醒,她睜開眼,正對上他暗夜星子般的眼睛。

“怎醒了?”

同時問出這一句來,又同時問出下一句:“你不會天天都這樣吧?”

最終,同時笑在彼此清透又溫暖的目光裏。

“老覺得跟做夢似的,老怕一做醒,你就不見了。”之惟擁著她肩,低聲道。

斷雲眼眶一熱,忙埋進他懷裏:“傻瓜。”

之惟輕笑了聲,也不反駁,伸手梳理她腦後青絲,過了會兒,方問:“那你又看什麽呢?”

“看你。聽你。”斷雲枕在他胸膛上,轉眸看向帳頂,虛空裏的夜色,像一條浩淼的河,仿佛那不能見處便是時光的盡頭,回答,“聽見你呼吸的聲音,我總會有種錯覺,又回到了小時候,身邊,睡的是母親,那樣教人安心……”

人一生中最無憂的日子,大約就是在母親身邊撒嬌的時候吧?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滿院風荷,一池碎萍……之惟良久沉默,目光投向那飄渺虛空,淡淡勾唇。

甚至沒發現,不知何時,她已轉過頭來,望著他如望向那條流光的河,輕輕道:“之惟,如果想知道,那就去問。等他醒了,去和他好好談談。”

他回眸,眼裏是不能分辨的黑。

她卻仍凝視著——許多話,無須他說出,其實她早就明白,曾經不問,隻因怕觸碰那些傷口,可現在終於明白,若不挑開那些瘡口,他的心,便永遠不會愈合——又道:“失去的,已經失去了,卻也因此而有得到。如果沒有當初,你就不會遇到那些人,還有,我。”

是啊,沒有失去,怎會有得到?

所以才做出選擇,承認失去的已然被舍去,義無反顧踏上那條不能回頭的前路,試圖用自己的手去把握什麽。可為何心裏總還是有個聲音不停在追問: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我的夢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沒有人告訴他,即使登臨絕頂,也改變不了那些深刻的悲傷,反而會被新的哀傷又一次次割裂心房,是疼痛讓他終於明白了他的夢是什麽——

原來,三十年來的人皆有,他獨無,讓他所求的不過是那些最尋常的溫存,最平凡的歡樂,最簡單的一句肯定,最直白的一句解釋。

而這些,偏是滔天權勢換不來,翻轉乾坤挽不回,拱手河山求不得!

可又能向誰人說:坐擁天下,是一場最殘酷的夢碎?!

之惟握著她的手覆到了自己臉上。

柔荑下,兩行滾燙,無聲流淌……

“啟稟王爺:陛下醒了。”

內侍尖細的聲音讓正伏案批閱奏折的蘭王筆下一凝,小黃門眼尖,瞥見一點墨藍隨即洇開在紙上。

他這才發現,忙放下筆,卻見那一點墨跡已然暈開了一圈,遮住了剛剛才寫好的藍批。這還是今日準備要明發的折子呢,之惟注視著那墨痕,皺眉,遲遲不行動。

小黃門不知他心思,隻道他是擔心那折子,因蘭王夫婦素日對下人和氣,於是便大著膽子上前道:“王爺,您先去吧。這點兒小墨點,就交給奴才處理吧。”

蘭王抬起頭來。他這才發現那玉眸靜水流深,其內暗湧遠非他人所能揣測,不由一縮。卻見蘭王將折子遞到了他手裏:“拿去弄吧,當心點兒。”

小黃門忙躬身接過,正要拿到一邊處理,卻聽蘭王問道:“怎麽是你過來?”

久入深宮的小太監何等機靈,立刻明白他所問為何,忙回道:“是王妃遣奴才來的——奴才師兄領著王妃去內庫了——奴才師傅過世後,是師兄暫管著內庫,剛柳大公子進宮來,說靜王似有些不適,王妃見聖上已然脫離危險,又有太醫照顧著,便讓奴才前來向王爺稟報,自己則去內庫取藥了。”

剛從座位上起身要往外走的蘭王在桌旁停住,又問:“取什麽藥?”

“人參、冰片、仙鶴草……奴才也不懂,隻聽師兄說都是救命的……”剛一出口,便道不好。

果然,蘭王盯著他:“靜王怎麽了?”

那目光令他忽然想起宮內外的諸多流傳:燒成焦土的潞河、支離破碎的城門……怎會竟忘了這位當國的王爺是用怎樣的手段殺進的宮門?!不由撲通一聲跪了,顫聲回答:“回……回王爺:剛柳公子急急火火的來找王妃,說靜王……靜王咳血,怎麽都止不住,隨侍的兩個太醫都說……說隻怕是……不成了……”

話音剛落,便見蘭王風一般的往殿外走去。

小黃門跪在地上,忍不住偷偷瞥了眼那人去向:不是往後麵的欽慶宮,而是往前頭的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