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憂傷以終老(十九)

頭天的雨下得淋漓,直到次日近四更才總算停住,但一地的泥濘濕滑卻無有絲毫改善,於是戊夜趨朝依舊是件讓人頭痛的差事。UC小說網:Http://而偏在這一天,全京城的大小官員都在半夜三更突然得了消息:因龍體違和而輟朝許久的皇帝這日要恢複早朝,而且是大朝會。於是乎,東方未曙,明星猶光,便見京城乃至城郊車塵紛紜,燭影燦爛,七品以上的所有京官,還有此時恰好進京的外省官員都無一例外起了個大早,一齊聽玉漏之滴瀝,望庭燎之輝煌。

而對這一切,剛從禁宮中走出的人卻還尚不知曉。於是,廉靜二王一出宮門,都是一愣。

隻見此時四更剛過,皇城最外一道太極門外已聚起烏泱泱不少人頭,都是些品級較低的官員,因不夠資格攜燈上朝,擔心雨地趨朝路滑失足跌出個萬一,所以都早早候在此處,等哪個有專人打燈的王公大臣經過,好借個光,以通過還有不短的自此至內城紫禁的道路。

偏這一日,路滑天黑,又是突然複朝,公卿大臣們騎馬乘轎也不敢腳步太快,又或是人人心裏都揣著份遲疑忐忑不敢立來,於是乎,磨磨蹭蹭,竟好半天都不見一個“帶亮”的。太極門外人頭也就越聚越多,不知不覺竟將二王出宮的道路也堵了。

“老爺子要上朝?”靜王聽見廉王在旁輕聲嘀咕,心裏一緊——果然,袖子隨即被他一把拉住,低沉沉在耳邊說了句:“之忻,你可不許溜。”

虧他還惦記那麽份“遺詔”呢!他心裏冷笑,麵上卻不置可否。

正進退兩難時,忽見遠遠的一串燈火逶迤而至。

兩個心內大致有數的人都是暗自一凜。

而門前“候光”的官員們立刻像見了救星似的湧上前去,但一走近,見了那依仗轎馬,又紛紛退了回來——這光如何有人敢借?!

原來,迤邐而來的正是當朝太子。

他一下轎,眾人都隻得紛紛先跪了:“千歲千歲千千歲。”

“免禮。”半暝半亮時分,儲君麵容不能窺清,依仗簇擁之下,那身影雍容、語調和煦一如舊日,“大夥兒辛苦了。”

眾人忙起身,口稱“不敢”,眼已在張望下一個“有光”大員,也有少數心思靈動的偷眼朝這邊瞥來。

隻見太子徑直朝宮門行去,門口正遇見剛出宮的兩個兄弟,見二人怔立門前,一左一右,不由莞爾:“你們兩個杵在這兒幹嘛?跟倆門神似的。”

廉王忙賠笑:“大哥,這不剛出來嘛,可巧就碰上你了。”

太子隨意一笑,卻看向靜王,一瞥之間,隱然有一線冷光。

廉王心中有鬼,忍不住拿餘光瞟來——

那人抿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啞謎打得人心驚肉跳,卻見太子隻是輕描淡寫一笑:“聽說之忻封了親王了?恭喜啊。”

“臣弟不敢當,以後還要請大哥多提攜教導。”靜王終於開了口。

太子上前一步,半明半昧天光裏,一雙狹長鳳眼如漩渦,深得像要將那片影給吸進去。

廉王早在一邊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卻見靜王抬睫,燈花下,水眸裏光影撲朔,似過去半生般長久,最後卻隻是一句:“小心。”

門上望樓中傳來晨鼓聲聲,是催促百官上朝。

所有的光影動蕩都在太子眼中消滅,所有人都隻看見他依然從容又體貼,對他的小皇弟道:“既已晉了位,便不能再穿這身郡王服色上朝了,當心禦史彈劾。快去換一換——你四哥那兒應該還有裁得了沒穿了的。”說著忍不住一笑,“揀件他發福前的試試。”

廉王聞言心花怒放,臉上死繃著不敢表露,連忙附和:“是啊,老七,你趕緊去我那裏找一件——咱倆個頭相仿,我年前恰好有套裁小了的,讓你嫂子給你找出來——快去吧!”說罷立時換了嘴臉,又朝自己親隨嚴厲下令:“好好護送靜王。”

靜王深深望了太子一眼,眸裏萬千流光刹那幹涸,隻剩了兩潭死水,深寂如井,輕輕點了點頭,颯然轉身。纖細背影一掠而入蒼茫人海,愈發蕭索,卻並無回顧。

隻有長立宮門之前的人似乎看見了那一轉身間的灑然,太子亦轉過身去踏入禁城,天階之上,忽透出一個似笑非笑神情。

卯時已過,天色初明,東邊晨曦隱約,西邊玉兔猶存。

常日禦門聽政的儀天門丹墀之下,百官按序站立已有多時,卻遲遲等不到那升殿上朝的鳴鞭。但誰也不敢東張西望,就連隨意抬頭也是失儀,隻得個個躬身垂首肅立,感覺悄然間頭頂上天光變換,日月輪轉,心裏各自七上八下。

正惴惴時,忽聽一聲——

“聖旨到——”

百官登時齊跪,山呼“萬歲“。

丹墀之上,內廷都總管郎溪蟒服鸞帶,手捧明黃諭旨,緩緩行至眾人之前,正中麵南站定,神色肅穆的展開,朗聲宣讀:“皇長子之恒,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暴虐凶殘,結黨營私,預謀不軌。祖宗之基業,承平之天下,豈可付於此不仁不孝之輩,著廢去之恒太子之位,即日起停用東宮璽引,欽此。”

四下死靜。

事出突然,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員都覺當頭挨了一棒似的,先是愣在當場,然後才想起:要不要磕頭謝恩?應該是要謝,可是……又忍不住偷瞟瞟最前——那剛被廢去儲君之位的人背影峭直,竟似無絲毫動容之色——畢竟多年君臣名分,餘威猶在,一時還有點不習慣……更聽說,前頭這一位和“外頭”那一位眼看就要交鋒,而“裏頭”那一位又始終不露麵——莫非真已經……?若真如此,這道聖旨究竟還能起多大作用,或根本是不是“聖諭”都難說……

正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卻聽最前頭一聲淡淡的——

“兒臣領旨,叩謝皇恩。”竟是太子一絲不苟深深叩首下去。正想要接過諭旨,卻被旁邊人一把拉住,定睛一看,正是廉王:“大哥,這旨不能接!這是冤枉,天大的冤枉!”

“四弟休要胡言亂語!”太子轉身,摁住他,輕輕搖頭,“天子之命,如何能違?別說是廢了我這位子,便是即刻要了做兒子的性命,也是無怨的。”說話間,眼圈卻已紅了。

“不成,大哥!”廉王騰地一下就起了身,“你等著,我去找父皇評理去,若要廢,連我這個親王也一並廢了!”

“四弟!”太子一把拉住他,淚水撲簌而下,拚命搖頭,“不可,不可啊!”

“大哥,你鬆手!好家夥,十多年的太子說廢就廢,三十年的父子之情他說不要就不要啦?我不信,我要當麵去問問父皇:他老人家是受了哪些個小人的蒙蔽,非要把我們這些瓜個個都摘咯?!”一邊掙脫兄長鉗製,一麵往郎溪方向撲去。

內廷總管冷眼看著,麵上無一絲表情。

二人身後,百官伏跪,冷眼相睨者有之,麵露同情者有之,躍躍欲試者也不乏其人,更多的則是淡然旁觀,目光遊移。

廉王見無人起來阻止,反有幾個東宮死黨在人群中出聲附和,膽子也就更大,嫡子嫡孫的橫勁一股腦的都使將了出來,一把推開太子,衝到玉階之上,指著郎溪鼻子便罵:“閹豎!就是你們這些個妖人仗著伺候在父皇身邊,勾結宮外,挑撥是非!你就直說吧:誰指使的你?你們是不是已將父皇怎樣了?!是不是之惟?他跟你約好了吧,打算什麽時候登基,改什麽年號?!”

“老四——”聽他說得不堪,階下太子忍不住一聲嘶喊,隨之淚如雨下,“你不要說了,算哥哥求你了,不要說了……”

“大哥,我是為你喊冤!”廉王轉過頭來。

太子慘然一笑,長眸卻清明:“老四,你若再胡言亂語,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裏!”

“大哥……”此言一出,廉王的眼眶也熱了,嘴裏卻還是喃喃,“不行……這是矯詔,矯詔!我要見父皇……”

正說著,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響,一回頭,當先愣住——

傘蓋飛揚,團扇耀目,旭日東升一刻,靖平帝一身玄青冠服,兩肩日月,前後蟠龍,袖衽龍紋正是九九八十一數,素帶玄履,自曙光裏緩緩走上前來,淡聲言道:“是誰要見朕?”

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伏地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廉王也再不敢造次,跟著跪了,低頭道:“父皇……”

靖平帝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階下諸人:“怎麽,朕還沒晏駕就迫不及待哭喪,眼淚流得早了點吧?”

眾人趴伏在地,誰敢應聲?

靖平帝便又看向四子:“之慎,沒看出來,你很講義氣嘛。”

廉王聽他話音裏似笑非笑,一時也摸不清皇帝是個什麽心思,隻得慌忙叩首。

隻聽靖平帝又道:“覺得冤枉?”眼波卻是流向階下那一直恭敬趴伏的長子。

廉王心一橫,在旁小聲回了句:“兒臣覺得是,百官也覺得……”

靖平帝冷哼了聲,倒也沒發怒,反在廊下禦座上坐下了,示意眾人都平身,清峭一笑:“那朕就給你說說:他哪裏不冤。”便將尉遲慶“血書”一事說了,但略去自己中毒一節。

原來如此!難怪老大昨夜差點動手,敢情是算定老爺子中毒要崩啊……廉王在心裏道,忍不住偷瞅眼皇帝氣色:一張臉跟水墨畫似的,非黑即白,確有掩不住的灰敗委頓之色透露出來——但他是病了許久了,到底是中沒中毒……這怎麽看?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什麽——老七!宮門前他點頭又搖頭的,莫非就說的是這事?眸光又悄悄掠向下頭老大:一臉淡靜,除了淚痕未涸,倒真看不出多少懊喪——這麽鎮定,看來是篤定鹿死他手了。這麽一想定,心裏不由冷笑起來:好,我的戲剛演完了,且看你們父子倆如何繼續。

正沉吟時,聽到靖平帝淡聲相問:“之慎,還覺得他冤嗎?”

廉王脖子一梗,低語了句:“兒臣……還是不信。”

憨直模樣逗得靖平帝唇角微勾,又看向剛廢的太子:“之恒,人家幫你喊冤,你可有何辯白?”

太子望著他,眼底深黑,滄海寂滅,搖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兒臣隻求速死,以全聖望。”

“隻怕是朕沒速死,未遂你的願吧?”靖平帝盯著他。

太子不閃不避:“兒臣並不隱瞞:尉遲之書確是經兒臣之手呈上,可之前已經過了多少人之手——就算送入宮內,也可能還有旁人經手,如何就能斷定是兒臣偽造,兒臣下毒?”

帝王輕笑:“若無做賊心虛,昨夜又為何不敢進宮?”

“兒臣感染風寒,有太醫院眾醫官作證。”太子也露出一笑,淡淡靜靜,“父皇如若誅心,兒臣再無話可說。”

一旁廉王也跟著冒出一聲不輕不重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靖平帝麵上冷笑依舊,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揮之不去的疲倦又從心底裏往外湧,像蝕骨似的侵入四肢百骸,不是毒,卻比毒更甚——人心裏的毒,怕就怕,竟還沾著情!緩緩掃視階下文臣武將,言道:“你們呢?可有看法?”

眾官不敢不答話,卻多是“皇上聖明,乾綱獨斷,臣不敢妄議。”或是“此事關重大,需慢慢查證。”之類,也有少數堅稱“太子素來仁厚,不會如此。”雲雲。隻老言官左都禦史成倬上前一步,對曰:“凡事口說無憑,臣鬥膽請一閱那‘染毒’‘血書’。”

靖平帝給郎溪遞個眼色。

郎溪很快自外頭轉了一圈回來,先看了皇帝一眼,方才拿出“血書”。

此刻就屬廉王離得最近,正瞥見他與皇帝這一眼神交匯,心裏立時有數:取書是假,查探是真。定是已發現了外頭禁軍異動——就說老大不能在這兒束手就擒,果然是有備而來,現純是在這兒拖時間等援兵呢。要說老爺子今天突然下詔廢儲,這一手可夠狠,不管中沒中毒,都至少拉了數百個官員陪葬——要是老大真在此地動手,不知刀光劍影中,這些大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國家棟梁們還能留存下幾根?幾個武將隻怕也必須要各為其主各盡各忠。這樣一來,隻怕將來登基時,連個朝賀的排場都湊不齊整——還真都舍得啊,這整一個囫圇朝廷!不論老君新帝竟都忍拿這數百精英的性命當做要挾籌碼……想到此,就連一向自詡鐵石心腸的龍子鳳孫也覺一陣膽寒——興許這就是帝王——怪不得老爺子這麽多年不滿歸不滿,也一直沒舍得廢老大。看來,自己還真得加緊學著點。

“血書”傳到百官手中,眾人無論懷什麽心思,也都湊上前查看,一時議論紛紛,有人建議:“不如找個太醫來驗驗?有毒無毒,總要講真憑實據。”

話音剛落,便聽見有人叫聲好,朗朗清音傳來,微微帶笑:“不愧是老黃的門生,大理寺還有你們這樣的,便不至墮落!”

眾人隨聲望去,見一人逆光而來,煊赫天光沐一身玄黑,非是朝服,卻勝袞冕,隻因任何服飾穿於那人身上都似一幅戰旗如畫。

人群裏抑不住驚聲四起:“大將軍王?!”

大將軍王含笑行至皇帝金台之前,躬身行禮:“啟奏皇上:臣弟將太醫們都帶來了,還有些個雜七雜八的,東西多了點,路上遇見的人也多了點,因此來遲了,請皇上恕罪。”

靖平帝不以為意,點點頭:“起來吧。這案子,你來問。”

“是,皇上。”大將軍王起身,淡淡掃過階下,“方才要找太醫的呢?把那東西拿來。”

一著綠袍的青年官員被旁邊同僚悄悄拉了一下,但還是站起了身,走上前來,將正四下傳閱的“血書”雙手呈上,見大將軍王正端詳自己,便自報家門:“下官大理寺斷丞朱浩。”

“喲嗬,和本王一個名兒。”大將軍王邊將“血書”交給身後太醫,邊笑道。

那六品屬官臉都紅了,連忙道:“下官不敢,下官的‘浩’乃是‘正氣浩然’的‘浩’。”

“好個正氣浩然!”大將軍王點頭,“你是斷丞,便是主管議案的,那現在就讓皇上和在場諸公都看一看你們大理寺斷刑治獄是不是這般公正浩然。”

那朱浩臉更紅了,聲音卻粗了些:“是!”

“那麽朱大人,據你過往經驗,可曾見過在紙張上下毒的案子?”大將軍王便問。

“有過。”

“有何特點?”

說到斷案一套,朱浩滔滔不絕:“紙上下毒非比飲食,通常毒藥所需量大,故多易檢;透膚致命,故多性烈;由甲入體,故多具溶解之效。再有就是……”略微猶豫了下,眾人都見他脊背聳了聳,方接下去道:“若是下毒日久,毒物風幹,則毒性迅減,且又易為旁人接觸,誤傷他人,故,多即製即用。”

大將軍王瞥眼下麵神色如舊的太子,冷笑:“這麽說,這東西得做得了就用,中間根本轉不了幾道手咯?”

朱浩背影一凝,隨即一挺:“是。”

這麽說,是罪證鑿鑿,連賴給旁人的機會都沒咯?誰讓他自己親手送進宮的呢……廉王聞言不由心道,但轉念又一想:老大會這麽不小心?把鐵證落老爺子手上?忙偷瞥眼那人,卻見太子低垂眼睫,除了濃黑之上水光一閃一閃,神態倒還算平靜;又悄瞥眼上頭,靖平帝闔目凝聽,蒼白頰上長睫疏落,隻偶一顫動如瀕死之蝶。

時光流逝間,東方旭日已然一點一點破雲而出,然這帝國之央朝陽之下,卻每個人都感到越來越寒冷。

少頃,終於有個老太醫顫巍巍上來回報:“啟稟聖上:這紙張裏頭是有種藥物,現已揮發了不少……”

靖平帝仍不睜目,隻額角隱隱青筋跳動。

“你就說是什麽吧。”大將軍王便出言。

“是……似是一種藥油,名曰‘醉盞’,乃是西域進貢——長途跋涉保存不易,民間沒有,隻大內庫房裏存了少量。”

“什麽用處?”

“活血行氣,類似我朝的川穹等物。花蕊精煉後可為藥油,滲透性極佳,平日塗一滴於肌膚之上,便可治氣滯血瘀之胸痛;肝鬱氣滯之脅痛;心脈瘀阻之胸痹心痛;跌仆損傷,瘀腫疼痛;還有難產……”

太醫的絮絮叨叨被廉王打斷,聲音不大也不小:“怎麽聽著挺對父皇之疾的……”

“王爺說得對,這本來是個好藥。”那太醫居然回過頭來對他道,“但也因滲透性太佳,若過量,譬如數十滴,或常年使用也可因蓄積傷正,而致暴亡。另外,孕婦也不可用……”

聽他說得紛亂,人人都暗自皺眉,卻也都想到:這一張紙上若滴得太多,豈不早爛了,且還不揮發得誰都能聞見,還怎麽下毒?

當然,也依然就廉王一個敢出聲:“這麽說,這就不是個毒嘛!”

那太醫白須直抖,半晌終於囁喏出一句:“這個……這的確不能說是種毒藥……”

廉王沒等他話音落地便膝行至靖平帝之前,大聲道:“父皇,您聽到了?這裏頭有古怪,大哥他就是冤枉的。您老一向英明神武乾綱獨斷,這一次可不能受了小人蒙蔽,一定要給您的親兒子、軒龍朝的的儲君做主!”說罷重重叩頭,沒幾下額就已見紅。

雖不是毒藥,可沒事送個浸了藥油的紙頭給皇帝作甚?雖然人人心裏都各覺蹊蹺,但又誰敢當真提出?於是眼見廉王依舊抓住一切機會為兄長出頭,倒真不知該笑他愚忠,還是讚他純良。

底下東宮黨羽也知到了生死關頭,不可再退縮,也都紛紛上前叩請,痛哭流涕的嚷嚷著:“請聖上明鑒,還太子清白!”

一時呼冤之聲四起。

卻聽玉階上極清脆的一聲:“不對!”

跪伏的人抬眼望去,見皇帝身側的內侍裏走出一人,身材嬌小,一身末等小黃門的深綠服色,跪倒在靖平帝跟前,言道:“皇上,請容奴才說一句。”

凝眉看去,見帝王微抬羽睫,不辨喜怒,身旁郎溪似吃驚似尷尬,而大將軍王則略挑了挑眉峰,微微搖頭,最後淺淺一笑。

皇帝“嗯”了一聲。

出言者自然是斷雲,聽了這一番下來,實在按耐不住心頭悲憤,沉聲奏道:“啟奏皇上:這醉盞本身的確不是毒藥,但它滲性極佳,即使指甲沾染也足夠透膚入體,若遇體內如蘇合香等藥物,兩藥相加,則即成劇毒。而皇上長年服用蘇合香酒舒緩心疾,胸痹發作時也常以蘇合香丸救急,此乃是宮廷之內人所共知。既是如此,這一紙‘血書’就仍然是毒!”

話音剛落,便聽廉王朝她大喝:“你是何人?聖上麵前容你個不男不女的……胡言亂語?!”

其餘眾人其實也都聽出了那女子嗓音,再怎樣刻意壓低,也畢竟和內侍不同。

卻見大將軍王睨眼廉王,不疾不徐道:“四皇侄你急什麽眼?她是本王的外甥女,自小學醫,是本王帶進宮來給皇上侍藥的。”

外甥女?此言一出,人人都開始在心裏盤算:大將軍王的外甥女豈不也是皇上的?先帝七位公主,早夭了三個,剩下的兩個遠嫁南邊和番,還有兩個自先帝崩後,也隨駙馬官任外地而常年不在京城……好像沒誰有個這麽大年紀的女兒啊……要麽是哪個郡主的?可也沒聽說過呀……那這外甥女哪兒來的?要麽……難道……?忽然想到了什麽,都在心裏咯噔了一下。

廉王此時也在心念電轉,今時今日思路似乎格外清明,忽的豁然開朗——峰回路轉原來在此一舉!

果然,在人們的猜疑議論中,下頭一直靜默的太子緩緩抬起眼來,眸光平靜,如一柄終於碎裂劍鞘的青鋒,冷冰冰出言,言有所指:“皇叔,現在父皇身邊都是你的人,你自然說什麽都行。”

大將軍王輕笑一聲,挑挑眉峰:“你的人不也一直在說嗎?”

太子昂首凝睇,眸中寒光四散,卻又隱隱透出股似乎悲意:“皇叔,你既這麽說,就恕侄兒今日唐突了——”他深吸了口氣,緩緩言道:“為穩定人心,有些事,我原本並不想說,尤其是在廟堂之上。但此時此刻,若再不說,便是任由父皇為奸佞蒙蔽,便是真的不忠不孝!”說著,他看向廊下高坐的帝君,眸中那寒光躍躍瑩然,恍惚似淚:“父皇,如今在您眼裏,隻怕早看不下兒臣,兒臣原也不想再爭什麽。若您心有所屬,不管是哪位兄弟,兒臣立將這儲君之位拱手相讓。但現在,父皇……”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大顆大顆的晶瑩在晨輝下閃爍,“兒臣不爭這一回,便是死,也不瞑目,更是死,也對不起我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

他閉上了眼,一字字道:“父皇,您的確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宮掖劇蕩,整個籠罩在晨曦中的江山也似悚然一震。

靖平帝睜開了眼睛,望著他的長子,鳳眸汪汪似墨,又淩寒似冰。

太子亦睜開眼望著他,不閃躲,不退縮,也不拭淚,任滿臉水光縱橫,言道:“兒臣前一次進宮便覺父皇氣色蹊蹺,就悄悄去詢問了隨侍太醫。太醫支支吾吾半天,但在兒臣堅持之下,最終還是抄給了父皇近日的脈案藥方。兒臣忙回去請教精通醫理者,這一問才知:這一些症候表麵看來是像血瘀胸痹之症,用的藥也是活血化瘀疏通脈絡之藥,看似均無不妥。但細細追究下去,卻發現:也有某一種毒藥,少量慢服,或不經由口腹入體,其表現也可以類此,隻是解毒所需之藥量與治療尋常心疾相比,要大許多。而這些解毒之藥逐漸蓄積體內,便會引起咯血吐血之症。如若一旦出現此症,則可說是兩‘毒’並發,性命危在旦夕。此毒無色無味,尋常方法根本檢驗不出,唯有一條:這毒,會使凝血見藍——”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明黃絹帕,陽光一照,其上暗紅斑斑中隱約可見點點幽藍顏色,他一字字吐出那聳人聽聞的劇毒之名:“點幽藍。”

“父皇。”他望向高坐龍椅之上的父親,傘蓋之下,那如雪容顏晦暗不明,其實,便是沒有這些遮擋,那深眸裏隱藏的情緒,這麽多年,自己也始終從未曾看清。他感覺自己在笑,那人也在笑,如一麵明鏡橫亙,三十五年,頭一次這般清明,“您總不肯見兒臣,兒臣萬般無奈之下隻得遣人自欽慶宮內偷出了這個,證實了揣測。雖心急如焚,卻苦於奸人近在禦座之旁,不敢向父皇明言。思來想去,隻能婉轉呈上這一份‘血書’,並且刻意未掩飾偽造痕跡,希望父皇聖明燭照能盡快發現端倪——父皇不妨將那‘血書’上前六句每行首字相連——那便是兒臣的提醒:‘幽蘭毒,防身側’!”

大將軍王一把拿過那張紙片,眉間皺痕立時有如刀刻,看一眼皇帝,又看眼郎溪。

內廷總管仍端立在帝王身側那常立的位置,水綠衣袖飄拂,麵無表情,隻是顏色漸如霜雪。

恍如驚濤駭浪撲麵而來,一瞧見他們神色,仍跪在皇帝身前的斷雲忽覺似乎膝下大地都開始在搖撼。

隻禦座上人神色仍無甚改變,萬眾遠遠匍匐仰望,如尊神像,亦似座冰雕。

太子高昂起頭,再無先前恭順隱忍神色,盯著他高高在上的父皇,續道:“父皇,不管您信與不信,兒臣交與您的這份‘血書’之上,除了這幾個字跡,別無他物!什麽‘醉盞’,兒臣一概不知!紙上現了這藥,隻可能是有些人怕被揭穿陰謀,急於弑君,還要嫁禍兒臣!大內寶庫是誰所管,‘點幽藍’密毒是誰所存,父皇英明豈會不知?!”

說著,又轉眸向大將軍王,冷冷一笑:“皇叔,您現不是在代天審案嗎?那不妨去查一查宮裏是不是短了些‘點幽藍’,最得聖寵的大內都總管這些天有沒有去過大內寶庫?!”

字字鏗鏘,句句高亢,饒是廉王也不禁在暗地裏叫了聲好,心道兄長顛倒黑白本事實在高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說我下毒,我就說是他下毒——滿口的空話卻字字有憑有據:點幽藍這毒虛無縹緲,既是郎溪一人所管,那多了少了根本無法查證;而大內寶庫,內廷總管總免不了會去替皇帝取送些物件——卻不知,便是這一條也是太子深謀遠慮早掌握好了實據的——就在他送書之後片刻,郎溪的確就進過寶庫——隻是其中內情卻不為人所知;而郎溪不懂藥理,如何能想出這藥物相加之法?那隻能是有懂醫之人提點,那這懂醫的——真是無巧不巧,恰有人剛剛承認是大將軍王的親外甥。這般嚴絲合縫,真不知謀劃了多久,看來下毒之前,就已做好了這全套準備。沒想又添上今天大將軍王等的意外出現,更是“意外”之喜,也虧得他有急智,立時順水推舟將這一切聯係到外頭那一個身上……想到此,不禁又嘖嘖讚歎一聲:真妙計也!當然,最妙之處還在於,如要反駁,其實也簡單,隻要能證明皇帝並未中什麽“點幽藍”之毒——這隻需要父皇當場吐口血,說裏麵沒有藍色就成——可誰能求取龍血為證,皇帝臉麵將置於何處?更有,若真這麽一吐,老父隻怕當場就要晏駕,到最後還不是便宜了某人。

大約是胸有成竹,隻見太子霍然起身,眸光再無掩飾,如電樣射向禦座:“父皇一向以法禮治國,那兒臣今天便鬥膽請求:請讓兒臣與此人當麵對質——讓大理寺、讓朝廷、讓全天下來審個明白:到底孰是孰非?!如此,縱兒臣事後九死,亦無怨無悔!”說著,一指禦座之旁:“我隻要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離帝王最近的內廷總管。

郎溪緩緩走到皇帝跟前,跪下,緩緩叩首,抬頭時,玉麵上一片蒼茫無垠的淨白,如雪後大地。

公公……斷雲見了,幾忍不住出聲,卻被旁邊人悄悄拉住,抬眼,見大將軍王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對她輕輕搖頭,眸內繁星隱滅,一片沉黑。

隻見靖平帝抬睫,微微勾起唇角:“要是朕……不答應呢?”

雖晴空萬裏,卻覺似有風雷鳴動,腳下磚石青白,卻隱然似有血色自縫隙之間緩緩滲出——本來,這巍巍宮城就哪一處沒有過血流成河?這乾坤基石又哪一塊不是血肉鑄就?!

誰不會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鐵血乃成帝王途;誰不會說江山如畫碧血染,乾坤朗朗兵戈護?然而,真當自己身處其中,卻為何當先感到無邊寒冷——萬般錦繡繁華,萬間宮闕琳琅,是不是終歸,都要化為塵土?

可又為了什麽,有人拔劍衝天起,有人提攜玉龍為君死?!

太子望向九重帝闕,眸中再無半點起伏,一字字道:“如此,便莫怪兒臣也要效仿他人,清一清君側了!”

靖平帝振衣起身,長聲笑道:“你不妨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