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四)

能在靖平十六年年頭那場戰爭中活下來的人,都永遠不會忘記十五年除夕祭典上的蘭王。

呼六渾當時十九歲,卻已跟著馬隊在外頭跑了七八年。他無父無母,家原也本不在靈水。和大多數在絲綢古道上跑生意的人一樣,自軒龍滅烏桓、毀陵關後,愛好打打殺殺的烏桓人便從這片土地上離開了,原本不起眼的小城靈水就成了四方商旅打尖休憩的中間站。慢慢的,這裏胡人、漢人都越來越多,朝廷也派了官常駐,十來年下來,竟成了一處塞上江南。於是,他也就跟著打算在這裏安個家。

終於攢夠了錢來迎娶他的新娘,卻倒黴的碰上了瘟疫。未婚妻一家都病死了,他雖命大,病愈了,卻又隻剩了一個人。一想到沒過門的她那花兒似的笑臉,他就覺得這城裏有根釘子似的,恰恰好勾住了他的衣角,明明憋悶,卻一時又離不開。

這天是全城的祭典,他便也跟了來,統身雪白,隻腰裏纏著她給他編的第一條也是最後一條腰帶。本以為是悼念一下便完事了,誰知卻見著了那終生難忘的場麵——

此時,蘭王抗旨謀反、王府被抄的傳言已經喧囂塵上,所以,當他以全套冕服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全城一震,不知是為他著這皇家祭祀的隆重禮服參與這祭奠平民的典禮,還是為他於此時竟仍能無改的那清華從容天家氣派。

祭典本是靈水民眾自發,經過了官府批準,以胡漢兩家之禮共同祭奠此次瘟疫中逝去的生命。祭台便在玉佛寺前的空地上,白幡林立,絲幔飄舞,漢家由玉佛寺僧眾作了水陸道場。台上香花環繞,香煙嫋嫋,一片肅穆莊嚴;台旁鍾鼓鐃鈸,梵唱屠音,一時連簷接響;台下信眾跟隨叩拜,整齊劃一,皆是虔誠真純。結束之時,在場不分胡漢,就連呼六渾這般蠻勇的胡族小子,也都不由鼻子發酸。

然後便是胡人以胡家風俗祭祀,他連同成千上萬著白衣者潮水樣在祭司的引領下拜服下去,一拜,再拜,三拜,再同時起身,朗朗吟誦胡主留給他們的經文。雖語言不通,但情真意切卻是人人能感,他注意到:甚有不少亦失去親人的漢人在別家的吟誦聲中不斷落下自家的淚來。

這日天氣晴朗,正午陽光普照大地,梵唱妙音之中,終於淚眼在漸漸風幹,長風萬裏滌蕩了塵埃,遠方天空也逐漸露出了澄明色彩。

隻見華服玉帶的蘭王緩緩走到祭台中央,拈三柱清香,對著死者靈位,沉沉叩拜下去。人都瞪大了眼,屏了息數著,一——二——三——竟是三跪九叩!

一時之間,萬籟俱靜,隻聽見他身上玉佩琮琮泠泠,隨著每一次動作,每一次叩首,如回蕩在人心之上。

逝者已矣,他人已歌。

青山依舊,綠水長流。

祭,是為記,更是為生生不息。

淚水總要漸漸淡去,逐漸清明起來的眼眸中,人們看見叩拜完的蘭王轉過身來,對著台下眾人,竟又一次鄭重的叩拜下去!

所有人都愣住,甚至有人開始不自覺的也跟著下跪。

蘭王拜罷起身,旒珠搖曳,看不清他神色,但那聲音卻是懇切真誠,如他方才的叩拜:“我這一拜,乃是賠罪。”言語中竟不再以“王”自稱,繼續言道:“我到靈水,本是奉皇命,治瘟疫,抗敵兵。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疫雖平,卻禍端又生。此乃我一人之故,卻連累靈水數萬軍民,我心愧疚,寢食難安。如今無他,隻能將實情陳於鄉親父老之前,望諸位見諒。”

他頓了頓,華服立於雪地,如玉山巍聳,緩緩道:“這些天來,流言不斷,想必諸位也有所耳聞——不錯,是有人說我要謀反。”

此言一出,滿城嘩然。

他卻平靜的繼續道:“說我抗旨,我認。但說我有反意,我卻萬萬不能認,還有從我府裏抄出什麽反書,我更是一個字也不承認!我對社稷之心,蒼天可知;對靈水之意,日月可鑒。”旒珠後,他閉了下眼,方才道:“我抗旨,乃是因這旨意荒謬絕倫——要我以瘟疫難控之名焚城——這道聖旨,我便是死,也不能奉!”

朔風四起,人皆悚然。連見慣了強盜,鬥慣了馬賊,天不怕地不怕的胡族青年也不免心驚膽戰。

台上蘭王的聲音卻依舊很平靜,娓娓道來,恍惚竟有絲暖:“我隻道我從小受教須以誠待人,便是聖諭也不能迫我撒此彌天大謊。我隻道我親眼所見靈水城內瘟疫已去,所以,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塗炭生靈。可是,說到底,諸位還是為我所累,我奉旨,則靈水斷無生機;如今我雖抗旨,靈水城仍是危在旦夕——烏桓十萬兵馬就在數百步之外,隻要我一旦宣布疫平,就立刻會兵臨城下。而我們,不會有援兵,不會有糧草,也沒有後方。”

他終於微笑了:“朝廷,不會援救一個抗命的‘叛王’,也不會相信他所宣布的瘟疫解除,因此,就算諸位出城逃生,也不能回去軒龍——那裏仍會將靈水人當作疫民逮捕關押。所以,對不起,讓諸位受累了,靈水添了我這麽號人物,當真比瘟疫還要麻煩。”

四下很靜,很靜。

隻有風吹拂過雪地的聲音,像是低微嗚咽,又像是不平之鳴。

呼六渾不由看向四周,人人都直直的望著台上那身影,眸裏有冰在結,亦有雪在燒,他猜自己也是這樣,便又抬眼盯著台上。

隻見之惟坦然笑道:“我現在也不是什麽王爺了,和諸位一樣,就是普普通通一個靈水人,我沒法再給大家作什麽決定,我隻能和大家一樣,自己有自己的打算——我,決定留下來——獨臥孤城,以當虜耳!諸位可以留,亦可以走。自現在起到賊兵至前,城門皆開,所有人,無論民族,無論軍民,皆留去自由。唯望諸位早作決斷。”

四下響起嗡嗡人聲,卻沒有人起來行動。

之惟轉身讓人打開城門,看見數騎打著朔方來使旗號並一馬車向東門而去,卻又在門樓前停下。他咬了下唇,逼著自己扭過頭去——台下人潮如海,各自起伏——他忽想起來什麽,揚聲說道:“差點忘了,容我宣最後一次王令:靈水疫平!”

人們看見旒珠遮不住的蘭王發自內心的微笑,如清風,如明月,如幽蘭。

卻不知他隻是以餘光瞥見:門口車馬終於啟程,向城門外馳去,終於心安。

隨後人們便看見蘭王拔下金簪,將硫冕摘下,扔到一邊,一雙清澈無垢的眼望著台下,不含恨,不含悔,不含怨。

胡族青年看不懂那許多,隻道那王爺眼中也有一抹暗色,那是孤獨,如他一般。

台上,人神色清淡,無華如一普通書生;台下,卻有越來越多的人伏跪了下去——有老,有少,有漢人,亦有胡人,有士兵,更有百姓。

也不知過了多久,滿城都跪拜在地,四門大開,卻終無一人離去。

之惟感到鼻管裏湧出熱流來,有如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他拿繡金織銀的袖子擦了擦,這一次,衣袖放下,麵上卻是滿滿的喜悅。

自朔方帶來的將官們走上前來,望著他,作最後一次掙紮:“王爺,我們……能不能假意反叛,以押您回京之名,回師朔方?”

之惟搖搖頭:“你們換取信任的代價,亦是焚城。”

“那,王爺,我們便這就揮師東進,幹脆將朔方給打下來!”

之惟仍是搖頭:“別說我們人少沒有這個勝算,就算是有,也絕不可行——要是我們自己和自己在朔方幹上了,那孑利會做什麽?他會立即吃掉靈水,再趁我們兩敗俱傷之際,吃掉朔方!朔方若失守,則我們身後千裏沃野將從此無險可守,烏桓鐵騎會糜爛掉整個西北,甚至威脅中原!”

長駐邊塞的守將們如何能不懂他所說的種種利害,隻是,望著這雙明澈如水的眼,心,實有不甘。可是——

“你們是保家衛國的戰士,不是一個人,或一夥人的奴才。”之惟還是像往常樣微笑的看著他們,“你們也有你們選擇的權利:為誰、為什麽而流血。”

“王爺!”所有將領全都單膝下跪,行軍中之禮,“末將等願追隨王爺,馬革裹屍,百死不悔!”

“起來,都起來。”他將他們一一拉起,亦深深還禮,“之惟亦謝過諸位!”

“王爺,您吩咐吧,下麵當如何布防?”

之惟淡然挑眉,聲音清寧:“仍按原來的布置,餘唯待賊兵至。”

下頭很多人都沒明白為何聽到這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將領們連著士兵們都又一次單膝跪地,將一聲“是”答得響徹雲天。

呼六渾卻是從這一刻起生出了報名參軍的念頭,因為邊塞上行走多年的人認得不少邊丁邊將,他知道能令他們動容的並非那些豪言壯語,而是這平常一句——仍按原來的布防——這個城防部署是從軍隊來到靈水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布置的,並且根據敵情,一個多月裏,由蘭王親自主持著做過好幾次修改。這也就是說,從來到這裏的第一天起,那高高在上的親王便是在認認真真的考慮迎敵;也就是說,從第一天起,他就和他們這些武夫一樣,是下定了決心保家衛國,不依靠瘟疫,不依賴權謀,而是憑著自己一腔堂堂正正的男兒血!

他看到周圍好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也都露出躍躍之色,隻待人振臂一呼,便要同赴沙場,將一腔熱血拋灑,急忙看向台上,隻見蘭王不知何時除了外頭玄服,露出裏麵從領到袖一身素白,向旁邊的胡人樂師要過管羌笛。

漢人們都聽說過舊時蘭王曾笛簫雙絕,名動京華;胡人們卻隻道他如今將一管蒼涼訴盡,終於讀懂了那漢家詩篇——“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之惟閉上了眼,隻將手裏羌笛吹奏,一口氣、一腔血盡付了這響遏行雲的笛聲中來——

萬裏關山,千裏瀚海。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是誰將闌幹拍遍,長歌一曲賀蘭山缺——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正是一曲《國殤》,一唱三歎,唱的是西風蕭蕭,滿座衣冠似雪,歎的是廟堂深深,看不見白骨亂蓬蒿,血肉塗膏野……

隻是,縱將這手中竹管吹裂,也有種樂聲不滅,歌聲不絕——

漸漸的,不知是誰先帶的頭,胡人樂師們竟也能和上了這中原的悲歌,琵琶琴鼓,與他同奏這雄渾壯烈。

更有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三萬將士齊扯開了嗓子:“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蒼穹浩瀚,亦籠不住這歌聲震野;黃沙滾滾,也埋不掉這星火燎原。

天幕下,人頭蠕蠕渺小如箕豆,可萬眾一心,萬人同聲,也能教雲破天開!

人看不見,一道洪流已在這孤城之中匯集成滔天巨浪;也尚看不見,這滔天巨浪將來又會怎樣改地換天。

就像已激動得滿身血液都鼓噪起來的呼六渾看不見蘭王胸中也在沸騰的熱血,隻看見那一襲白衣在孤城裏飄舞,如一麵永不垂落的旗旌,同時知道:這樣的衣著,就意味著那人沒有活著回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