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同心而離居(二)

軒龍朝傳下來的規矩是自除夕那天開始,百官放假,衙門關張,有司的官印都暫封存,直到過了正月十五才重新啟出來辦公。UC 小說網:所以,以往到了臘月的最後幾天,官員們上班也就拾掇拾掇文件,混個樣子,甚至還有竄到鄰近衙門串門拜早年的。不過,一般此時,所有的上司都會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這幾天一般都是民間最熱鬧,朝廷最平靜的時候,連一向愛鬧騰的言官們此時也大都偃旗息鼓,各自走各自的門路,或請客送禮,或置辦家用,準備新年。

靖平十五年的臘月卻是這一年中最波濤洶湧的一段時光。

月初,是靈水瘟疫肆虐。

月中,烏桓軍圍朔方,靈水按兵不救。人言鼎沸,朝野上下說法多得像炸開了鍋。最後終於傳回來了準確消息:原來去平疫的蘭王自己也染了瘟疫,幾不治。

月下,幸有寧王領兵退了烏桓。可賊兵並不甘心,聽說又集結了往靈水迫近。而蘭王居然竟將聖旨“留中”,拒絕了寧王要求會師的美意。以他手裏現有的三萬兵馬,有誰相信他是真要去抵擋十萬敵軍?都不用言官們再多彈劾,連老於政治的京城百姓們都已能猜到他的下一步打算:他怕是在等朔方城中他父王的舊部嘩變,裏應外合奪取兵權,再圖東進。

就在都察院、大理寺等有司的大印即將被封入印箱的時候,幾個言官的折子又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些年輕的言官雖品秩都不高,卻有著非同尋常的勇氣,將朝野內外人們暗地裏的猜測堂堂正正的遞到了天子麵前:蘭王要反!

事情天大,連當國的儲君也不敢自專,急忙親自呈給天子禦覽。據說靖平帝看後,大發雷霆,幾乎沒給氣暈,金殿之內踱了好幾十圈,最後丟給六部九卿一個字“查!”。

自然也有人不敢相信,言說不會——這皇親造反的事軒龍朝史上還真是並不多見,以前也沒聽說蘭王怎樣野心勃勃,況又沒誰將他逼到那個份上。此言一出,便在街頭茶館也會引人上來反駁:狼子野心豈會寫在臉上?平素浮浪正是為掩底下深沉。而這史上皇親不大造反的說法更是講不通——十來年前隆熙年間的例子還在眼前——若不是那人突然死了,如今這帝位還不知會落在哪一位手裏。誰知現今的蘭王會不會是想替前人一償心願,一報那憾恨血仇?

於是這一年的最後幾天,京城官民在準備過年的好心情裏都不免添了一絲惴惴。不管輪得到輪不到參與查案,官員們也都不敢再混沌度日,各衙各曹整日都見得到滿滿的正襟危坐者,實是不敢放過一絲風聲。而百姓們則生怕隆熙年的兵臨城下又複重演,甚有偷偷在家中儲備糧食者,以致於糧價一度有所上浮,最後被太子頒令強壓回落,但人心浮動卻不能為政令所阻止。

這樣的惶惶間,有細心的人發現,久閉的宮門竟有開啟,一緹騎自禁宮風馳電掣往城外奔去。有眼力的人立刻都在私下裏議論開來:這是承旨太監親去西北頒旨!這一道聖諭乃是真正的出自金口,而非東宮。

於是,一騎紅塵飛往西北而去,身後風塵滾滾,也隻能任由人評說。

靈水城頭,此日晴方好。

傍晚時分,落日如金。遠處天幕下雪山起伏,染了餘輝,更顯雄峻壯美。山前曾有一道關隘,名曰“陵關”,本為烏桓重鎮,後在隆熙三十五年為大將軍王所破,如今隻剩斷壁殘垣於北風中嗚咽有聲,一片遼闊荒原似莽莽無盡。山後則是軒龍重鎮朔方,在這座城池的拱衛之後便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沃土,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瑞雪化盡便是來年春風。

蘭王微眯著眼,似要將這一帶山川都看得更加分明。朔風凜冽,吹得他長長發帶翻卷飛揚,竟恰恰遮住了視線,他隨手撥開,幽微中,似有被注視的感覺,定睛望去,蒼莽雪原那頭隱現玄甲白刃——乃是烏桓大軍。

他卻隻是平靜的轉過了身去,又走到對著城內的一麵:不愧是商貿發端的邊城,自玉佛寺內病人幾都已還家,水井也被驗明已無瘴毒可以食用以後,靈水城裏的年味便越來越濃厚。雖仍被限製著不可出城,城裏的集市已先興盛起來,熙熙攘攘的人潮似乎是要將之前的憋悶統統衝走。

終於有人忍不住說了出來:“這裏的年隻怕過得比京城還熱鬧呢。”

之惟沒響。

這次便連墨景純也再憋不住,道:“王爺,您到底是個什麽打算?”

之惟終於有了絲回應,卻是略略一笑:“他們都有個家過年呢。”

兩個幕僚都不由一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再破磚爛瓦也總能圈出一個家來,而這金尊玉貴的親王卻剛剛得到消息:辦案專使奉不知哪一位的諭令竟查抄了蘭王府,在九思堂內抄得所謂“鐵證”數份,乃是蘭王平時與“親信”及父王部將的往來信件,其中甚多憤懣怨上之語,還有好幾首“反詩”“反詞”。於這些,雖驚怒,細想了卻也不覺怎樣,隻痛恨人手段卑劣殘酷超過了之前預料。

令人痛心的乃是後麵:查抄王府之時,蘭王太妃因怕受牽連,竟當眾宣言自己住所雖位於蘭王府中,卻亦更是大將軍王舊居。自己乃是大將軍王正妃,而非蘭王生母,自此與其脫離關係,兩不相幹。

這是連日以來最沉重的一個打擊,因即使在接到那份嚴令其棄靈水回朔方的聖旨時,之惟亦未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那時,他當著使者的麵將聖旨隨手往旁邊一擱,也不說執行也不說不執行,就這樣留了中。那使者也不知是氣得還是驚得渾身發抖,作了這樣開天辟地以來第一人的人卻隻是淡淡一笑,任別人百般詢問,也自不語。

而今天,接到這則消息的時候,他也還是在笑的,隻是眉眼彎彎,眼底的笑影卻是分崩離析,麵色在他自己未注意前,已然蒼白如雪。在旁二人剛要勸慰,蘭王已經走了出去,忙小心翼翼的跟上,卻是踱到了這城頭,風裏一站,就是半天。

暮色慢慢的壓了下來,再美好的陽光也總要被黑暗收了去。越來越暗的天光裏,他們看見蘭王仍舊盯著下麵的城市,嫋嫋炊煙,點點燈光,隱約的,有光影破碎在他墨玉般的眼。

那個家,是回不去了……

萬家燈火。

人皆有,他獨無。

二十五年的殫精竭慮真心付出,換不來今天的油燈一盞。

他很想很想笑,勾唇,才發現笑已在臉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再續何種表情。

就這樣默然,忽聽得腳步聲拾階而來,一抬眼見蟒服犀帶,竟是宮中承旨太監,一見他們便扯開尖細嗓門:“蘭王接旨——”大約也知自己來得突然,見他三人果都不及反應,便忙說道:“聖上說了,邊塞事急,不必拘禮,在哪兒見著王爺,便在哪兒宣旨。”

蘭王這才忙跪了。

身後幕僚趴伏在地,注意到那內侍仍稱“王爺”,不由眸光一閃。

那傳旨太監卻不宣讀,將聖旨交到蘭王手上,隻道了句:“聖上口諭:好自為之。”便行個禮,道:“奴才還要回去複旨,這便告辭了。”說著,竟匆匆的就自去了。

如今時刻,也無人計較他禮儀如何。兩個幕僚都忙湊上來,因聽這內侍口風,知是真聖諭,而非東宮令,便齊問:“聖上怎說?”

之惟掃了一眼,麵上笑容更冷,淡聲道:“讓我回京,待勘。”

“這就是回去受審哪!”墨生當先驚怒出聲,“聖上……聖上他怎能……”

林雲起眼珠轉了轉,卻笑:“直接賜死,倒省心。”

“你?!”墨景純瞪著他,眼裏噴出火來,“你說什麽?!”

林雲起不理會他,不緊不慢的轉眸看向蘭王:“王爺,您說是不是?”

之惟眼底流光萬千,卻始終不發一言。

林雲起終於忍不住道:“王爺,您再這麽拖下去就是連聖上的一番苦心也都辜負了!”

之惟挑眉。

“這聖旨表麵是貶,實際卻是保——哪有都扣上了謀反罪名,還不革除王爵的?聖上現讓您回京,就表明他心裏頭還沒有決斷,一切都還有轉機啊!連聖上這兒都在提醒您趕快回去,要是您再猶豫,隻怕是神仙想救您,也都來不及了!”

可回去的路還是隻有那一條吧?

以為拿別人的血來為他鋪條活路,他就會感激?以為在一步步將人推進漩渦之後,再遞一根救命稻草,人就會感動?以為他還會像十六年前那樣再相信他,再留下一生的痛悔?

嗬嗬……他閉上了眼,心內萬流入海,洶湧奔騰:是怨?是恨?是灰心?是失望?還是孤獨?自十六年前開始,早已交織匯流,不能分辨。

手指不覺摳進了城牆的磚縫裏,久久的,他凝立如石,隻晚風拂得那發帶飄舞,像是誰的手,輕柔的拂過鬢邊……

暮色四合之中,瀚海孤城之上,蘭王忽然仰起臉來,朝著那濃雲密布的天空喊了句:“先生,你告訴之惟:我究竟該怎麽辦?怎麽辦?”

四方無語,唯那餘音回蕩,久久不散。

蘭王便一直一直維持著那個姿勢,衣袂在風中鼓蕩得幾欲飄飛,整個人就像一抹斜陽的最後餘輝,眼看就要被那洶湧而來的夜色吞沒。

旁邊的人看著看著,再忍不住雙雙跪了下去,齊齊道:“王爺,您就說句話吧!”

說什麽?說他不難過,說他很感懷,說他可以遵旨聽令放棄靈水揮師朔方?他冷笑了下,隻是垂眸,看在虛無間。

果然,見他不語,林雲起便急道:“王爺,您要怎樣都行!現在反正不反也是反了,您這就借著這聖旨回朔方,馮嘯一定會聽命於您的,這是我們最後的勝算!”

墨景純也附和:“是啊,王爺,您不能讓人白白冤死在這兒!”

“那這裏呢?”之惟終於開了口。

兩個人都頓了一下,很快,林雲起便咬咬牙又要說話,連墨生也咬著下唇,抬起頭來。

他知道他們要說什麽,卻搖頭阻止:“等一等,你們也過來看看。”

雖心急如焚,二人也不得不起身,隨他來到牆垛邊,望下頭看去。

蘭王的聲音很柔也很靜,目光裏萬千燈火亮起,多少年前的記憶畫麵重疊到今時眼前,是誰的目光依舊在溫柔凝注,那時人心裏的話,如今就響在耳邊:“我從小就最愛看這景象——萬家燈火,多麽光芒璀璨。你別看那光芒雖小,可那一盞燈下麵就是一個家,一個夢,和你一樣,和我一樣。我們有什麽理由拿這些家來換我一個人的家?況且,它已經換不回來……還有這些燈,我們又有什麽理由把它們熄滅了,來換自己的一時平安?”

“焚城?!”他終於說出了那個鐫寫在聖旨上的殘忍字眼,卻也是保住身家性命的最後方案,輕輕的笑出聲來,“怎麽可能?!嗬嗬,我憑什麽要睜著眼說瞎話,說這些明明是健康的人有病?我憑什麽要放這一把火,以央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恩賜諒解?我又憑什麽能把這麽多條生命當作薪柴,換下半輩子苟且偷生?如果非要誰以身作炭,那我情願將我自己燒了去,換這萬家燈火,永世不滅!”

萬裏長空,忽有獵獵風吹散陰雲密布,一輪皓月朗照,光耀萬方,流芳千載。

這才知那人留下了什麽,給他,給這人間。

與蒼生不老,與燈火不滅……

而他們也終於明白他們的一路追隨所感所念:世上為何會有那樣清明的眼,裝得下整個清明河山……

兩個幕賓不覺中已然淚流滿麵。

之惟轉過身來,眸裏波光流轉,隻寧和一笑:“你們可以走,你們也有自己的家。”

兩人卻拚命搖頭,半天,隻哽咽出兩字:“王爺……”

之惟笑著笑著,眼眶也有些發酸。

忽見林雲起抬起了頭來,擦擦眼淚:“我不走。林某向來忠事不忠人,雖然主子是有點傻氣,可林某不能不講義氣。”

之惟便真笑了:“本王哪裏傻氣了?”

“您從第一步就走錯了,王爺。”

“那怎辦?”

“錯了就錯了吧,反正林某也已被您給帶偏了,隻能跟著您一條道走到黑了。”

“我也不走。”墨景純也擦淨了淚水,□來,“先生您就送佛送到西吧。”

“別以為我沒聽出來你這是什麽意思啊!”林生白白胖胖的臉上一堆笑,眼睛就再瞧不見,“你這是說我是你二師兄,對吧,沙師弟?”

“師兄果然聰慧。”

“那小王是唐僧,還是孫行者?”

“王爺,這還真有點困難啊——說您是唐僧吧,您瘦了點;說您是行者吧,您又俊了點。”

三人不由都大笑出聲。

望著遠方的夜空,之惟終於道:“大家準備一下,明天咱們好好過個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