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蘭澤多芳草(二)

似乎是風,吹著簷下鐵馬叮咚;又似乎是雨,打得窗外芭蕉淅瀝,一會兒又似了鬆濤,似了竹浪,一波波的朝著夢裏來襲……

——夢?!怎會做夢?

之惟一睜眼,便見了頂上羅帳,隱約的並不熟撚的花紋,疑惑的移眸,看見窗下一盞孤燈,暈著雨過天青色的紗窗泛起一團桔黃,中間透亮,邊緣上毛糙,帶著種朦朧的仿佛溫情。UC 小說 網:窗下支著個銀吊子,武火上沸著,一雙纖纖素手便上來改了文火,鍋裏漸漸平靜了下來,悠悠的藥香繚繞,他看見煎藥的女子藕色的衣裙,墨色的長發。正不知是真是幻,女子轉過了身來,他下意識的重新閉上眼睛,聽得蓮步輕移,下一刻,一隻溫潤的掌心覆上了他額——恍然……如夢?

他不由睜開了眼睛。

斷雲沒料他竟在此時蘇醒,隻覺一瞥之間,自己已跌入了那雙玄玉流光的眼睛,不由一怔,卻聽那人一聲:“是你?”

一聲猶如銀瓶乍破,她這才想起收回他額上的手,兩手先是想交握,又一想還是垂斂在了身側,低低的道了聲:“王爺。”

之惟打量著這改作了女裝的舊識:“你怎會在這裏?”出口便又想到:該是自己怎會在這裏——這,又是在哪裏?

“斷雲是來靜王府送藥的。”水眸一如初見清亮,不動聲色中,斷雲一一替他解答。

“送藥?”之惟問,略一思索便覺一陣天旋地轉。

“回王爺:家父乃是禮部柳侍郎諱汝成,因曾是弘文館的教習而結識靜王。而正巧家師又恰精於醫道,便替靜王診治過幾回。兩年前自從家師雲遊之後,便是斷雲前來了。”

“這麽說,你也通岐黃之術?”

“斷雲六歲從師學醫。”

“唔。”之惟應了一聲,作勢要起。

斷雲忙摁住:“王爺不可。”

卻見之惟看著她:“我這是怎麽了?”潭眸幽深,隱隱竟有迫人之勢。

斷雲也不隱瞞:“據斷雲診斷:王爺該是中了毒。”說著,便看向**人。

黑眸中漣漪一動便隱沒了去,之惟竟然露出一笑:“是嗎?”

“王爺方才嘔血昏迷便是毒藥發作之故,若再晚個一時片刻,隻怕就……”大夫最怕病人不相信真實病情,她一急,便直話直說了出來,說到一半反應過來利害,忙又刹住。

之惟見她語塞,便趁機動了兩動,忍著頭暈,硬是半坐了起來。她見了,便順手拿了靠枕塞於他身後。兩人頭一挨近忙就分開,竟比初見那日還利落幾分。之惟靠了片刻,閉目定了定神,道:“你接著說。”

“王爺方才麵色蒼白,四肢厥冷,脈微細欲絕,乃是元陽暴脫之象,然觀之王爺嘔血並不算多,故而斷雲推斷,此乃血溢腸內之故,若不及時加以清除,毒在腸中遇血更烈,隻怕有性命之憂。”斷雲一字一句道。

之惟沉吟了下,又問:“那……毒現可解了?”

斷雲搖頭:“王爺所中之毒,除非研製之人所配的解藥方能解得。”

隻聽一聲輕笑:“那便是解不了的咯?”

她轉眸望去,隻見倚枕那人唇角微揚,眼角眉梢竟是笑意千千,黑瞳中浮光閃過,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心頭一時似驚似惑,又像是……惱,於是一字字道:“斷雲這裏雖沒有解藥,卻有解方。”

之惟看向她,麵上仍是微笑著。

她繼續說道:“斷雲不才,以前也曾見過王爺這樣的症候,雖不定是中毒所致,但虛寒之象卻都大致相仿,因此便與王爺也用了差不多的藥,王爺這才能蘇醒過來。”

之惟默默聽著,眸中幽深,良久方道了聲:“多謝。”

“王爺折殺斷雲了。”她聽了微微一笑,福了福,方重抬起眸來。

“你……你就叫‘段雲’?”之惟忽然問。

“小女子姓柳。”剛好施完禮,她不覺退後一步,不知怎的,四下陡靜,隻聽得銀吊子內湯藥煎熬,汩汩有聲。

聽她作答,之惟這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問傻了——她方才明明說過她是柳汝成之女。耳根不知是否因此一熱,隻覺眼前懵懂,看人竟似霧裏看花,不由向她抬了下手:“你……”話音未落,眼前便是一黑。

斷雲見他剛一抬手,身體便是一晃,急忙又過來相扶:“王爺您先稍靜,您……還燒著呢。”話一說完,隻覺掌下濡濕,不知是他的還是自己的汗水,一觸之下,連忙鬆開。

之惟經她一托,又靠回了枕上,勉強抬目,隻見對麵素白臉頰竟浮起淡淡紅雲,唇角微抿,仿佛是兩片柳葉,含了如笑春風。心頭隻覺一陣又暖又惘,仿佛是多年前南窗下那會兒,少年時的溫存……讓人想觸碰,想捉緊。他知道此時有些話是不當說的,有些問是不能問的,卻仍然還是講了出來:“這毒,可是隻有你能解?”

緩緩的,斷雲點頭:“是。”

他看得見她眼中泛起的薄光,薄光後麵藏著的決然,不由想笑又想歎,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又何嚐不是?歎息之念不覺更深,笑容也就淡了:“那好,我相信你。”

斷雲一聽便知他這是性命相托之意,頓時一股熱辣辣的不知什麽淌過心頭,但一瞥見他說話時的冷峻,便又迅速冰冷了去,低眉道:“斷雲謝王爺信任。”

許是太倦,之惟闔了目,點點頭:“該怎麽治你就隻管放手治吧。不過,我有個要求:我要盡快回府。”

斷雲麵色一白,深吸了口氣,方答:“若無意外,等王爺服了現熬的藥,再小睡上片刻,便可回府。”

“那毒呢?”

“隻能說是暫時壓住了,不致危及性命。”斷雲停了停,“王爺若想,明日早朝也都能上得。”

之惟沒睜眼,也沒說話。

斷雲靜靜又道:“但王爺下朝之後必得及時服藥,必要時還得配合針灸,逐日將毒排出,慢慢方能痊愈。”見之惟點了點頭,便知這幾句話中,她自己也已是將什麽交托出去了。

二人便這樣靜了片刻,誰也不知誰的心思,或許連自己的也未必全能省得。忽然,聽得門外腳步聲響,一人掀簾而入,正是靜王,見之惟坐著,便道:“蘭王醒了?”

之惟睜眼一笑:“教靜王操勞了。”

“哪裏的話。”靜王說著,竟親自去看了眼銀吊子裏的藥,“這藥差不多了吧?”

斷雲便走過去一看:“是好了。”就滅了火,說道:“斷雲去取碗。”見靜王首肯,便退了下去。

房內二人對案上的杯碗都是看也不看,隻聽之惟輕笑:“怎麽,靜王也懂煎藥?”

“久病成醫。”靜王一笑帶過,在他床前坐下,“蘭王看來氣色好多了,方才可真是嚇死我了,幸好碰上斷雲。”

之惟點點頭:“她是你師妹?”

“民間便是這個稱呼吧。”靜王答,“她父親柳汝成柳侍郎原先是我的教習,你知道的,我自小體弱多病,進學以後就常常因病缺課,柳老師心善,時常帶我去他家中補習。那時候年幼,也沒太避諱,因此就結識了斷雲和懷楨姐弟倆。斷雲的西席正好兼通醫術,就替我診治了數回,還特製了藥丸給我。這麽多年,對柳家,我一直是心存感激,因此便走得近些。”

之惟默默聽著,溫玉般的麵龐褪了血色,更加不見一絲表情。

靜王便又道:“斷雲雖是女子,醫術卻很讓人信得過。”

“是信得過。”之惟低低的重複了一句,抬起睫來。

見他眸光幽深,靜王不禁站起了身來,徘徊兩步,終於轉身:“蘭王……”看向之惟的點漆瞳中竟帶了絲無奈懇求,配上天生秀致容貌,教人看了竟生謫仙墮凡之感。

原來如此。之惟至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勉力擺了擺手:“你不用說了,有些事說出來便不美了。”嘴角不由漾出一笑,倜儻中卻不覺添了幾分無悔之意。

靜王再不多言,一揖到地。起身時,二人四目相對,流光一閃,一時竟都生出種鏡麵錯覺。

之惟已恢複了如常神色,笑容仍是那般無懈可擊:“靜王,話到此,再添一句都是多餘。所以,若是他日,無論在哪裏,又讓我多聽聞得隻言片語,我,可就要唯你是問了。”

“之忻明白。”

之惟微笑:“那,小王這便請靜郡王做個媒。”

門簾是細竹製成,隔得了光卻隔不了聲,斷雲立在簾外,裏頭二人對話自是聽得一清二楚。手上瓷碗本是放在托盤中讓丫鬟端著的,卻被她自己一早接了過來,托了這麽會兒功夫,隻覺腕上發沉。低眉,望見青石磚上灑了一層銀膜般的月色,想了想,便掀簾走了進去。

屋內二人便停了說話,看她擺碗、倒藥、濾渣,再端到之惟跟前。

之惟接過瓷碗,叫了聲:“斷雲。”

她望著黑油油的藥汁倒映出二人模糊的影,等了半天,卻又沒聽到下文。不由抬起頭來,正見他淡淡的笑,黑眸如玉恍如初見情形。懸在半空的心像被什麽給穩穩的托了一下,她忙放下藥碗,退了出去。

走到院中,閉上眼睛,聽到四下風送竹韻,以及,隨後的腳步聲——靜王走到她麵前。她睜眼,看見麵前的小盒。

他將盒子壓入了她掌心:“帶著。”

她打開,看見裏麵碼得整整齊齊的藥丸——“夜宴?!”

靜王笑了,像個孩子似的:“你終於又肯這樣叫我了。”

她盯著他:“你?!你這是……這可是你的……”

“剛才不都已給了一粒了嗎?也就不在乎再多給幾粒了。”靜王仍是笑笑的,“我最近身子真的挺好的——反正也沒人指望我去上朝,我便索性在府裏好好養著。你放心,少了這幾粒藥,我不會有事的。”

斷雲卻已哭了。

“斷雲,我沒什麽可幫你的。事到如今,也隻能給你這些了,還有一句話:保重。”說完,靜王掉頭就走,月光映著他的背影,恍如一聲歎息。

斷雲望著望著,方才似乎已清楚的東西漸又模糊了起來。

下得早朝回到王府,之惟便忙服藥睡去,一覺醒來已近晌午。一睜眼,見窗外人影一晃,便喚道:“可是景純?”

門簾一挑,果然是墨景純走了進來,黑著一張俊臉:“王爺。”

之惟知道他一定憋了一肚子道理要來教訓,而個中情由又非片刻能夠解釋,便笑了笑:“請你辦的事可都辦好了?”

這“請”字一用,墨景純哪敢不答,隻得棄了原先打算,先回他話:“我已送了柳小姐回府,跟她府上主母也說了……”哪知話還沒說完,便聽之惟問道:“她怎麽說?”

墨景純瞥他一眼:“柳二夫人直念佛。”

卻聽之惟咳嗽了聲:“我是問……她。”

這才知道是想岔了,墨景純便答道:“柳小姐留了幾天的藥,將用法都細細與我說了,還說過兩天待王爺毒血排得差不多時,再行針灸輔助,以求根治。”

之惟哦了一聲,抬眸望向床頂紋飾,過了會兒,方又問:“那她家裏的事呢?”

“柳汝成是前日被大理寺拿問的,罪名是他在興州知州任上私采銅礦。”

“私采銅礦?這麽大的罪名?”之惟有些意外,“怎麽早朝上沒聽說呢?”

墨景純冷笑了下:“大約就是因為這罪名太大了吧,而且這位柳大人至今也未招認——大理寺沒查實之前,怎會拿到朝堂上去明論?”

之惟點點頭:“怎的突然就將他給揪了出來……”說著,已自己先反應了過來,“是為兩個劉國舅的事——私錢和私銅——我竟會沒想到?!果真是病糊塗了。”

“王爺說得是:劉岐和劉峻兩個鑄私錢的事朝野上下早有風聞,眼熱的人多著呢,這回興州礦的事情可不正教他們抓住了把柄?哪肯放過啊。”

“又是出搶生意搶出來的鬧劇。”之惟冷哼一聲。

“王爺……”墨景純卻皺了眉。

之惟隨手捋開垂在頸上的發絲,冷冷道:“我知道,這事沒這麽簡單:有人是按捺不住的要動手了,劉岐劉峻兩個才是先頭祭旗的。”

墨景純心下一寒,看了病榻上的主子一眼:“王爺,這渾水……”

“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之惟淡淡道。

墨景純聽出他心意已決,也不知該惱該歎,隻聽之惟又道:“也不挑日子了,明天七月十八,下帖子,擺酒,我納柳氏。”這一句一出,墨景純是連歎也歎不出了,訥訥回了句:“是。”想了想,不甘心的又道:“那皇上那邊可要……”

之惟笑了笑:“皇上哪管得了這許多?他隻要我娶的是女人就行。”笑中竟有黯然之意。

墨景純估摸他是想到了先頭靖平帝指婚的正妃徐氏,他也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也就不好再多言。正要退下,卻被之惟叫住,“這次倉促,禮是辦不全了,就挑能辦的盡量辦了……大媒是靜王,這個尚夠體麵——對了,還有定禮,萬萬不可馬虎……”

墨景純垂手而立,聽他喃喃了半日,終於行了個禮:“王爺,我定將您的吩咐一字不落的傳給管家。”

之惟一怔,墨景純已走了出去,留下他一人在屋,微微的竟有絲臉紅。

竟是連蓋頭也繡不及。眼見一輪紅日又匆匆西沉,斷雲放下手中針線,望向茫茫遠處,也不知是何心情——居然,是他呢!這個念頭自昨晚一見便盤旋在心頭,早已默念了不知幾遍,待到後來便凝成了“韋知”二字,再到後來……已紅了臉的她卻不許自己再念了。

“斷雲啊,王府的定禮送來了!”柳二夫人的聲音傳來,透著喜悅,可以想見蘭王府的定禮定是可觀。

斷雲隨口嗯了一聲,低頭想繼續手中女工,哪知柳二夫人卻湊到了她身前來。斷雲見她一臉眉開眼笑,便知她對這婚事是喜出望外:誰都知道這蘭親王雖身份特殊,卻向有才名,以前也辦過幾次差,甚還出過兩回兵,都沒落下什麽差錯,想來聖眷應是不差,自比那病懨懨的靜郡王要好上百倍。再兼他與大理寺正的故交,柳老爺出牢眼見就是指日可待。

柳二夫人已是歡喜得失了態,竟摟住了斷雲肩膀,貼著她雲鬢笑道:“你放心,二娘定不會讓你吃虧。嫁妝其實早幾年就給你暗中備下了,都是你父親挑來挑去,一直沒……”說著又覺不妥,忙又道,“雖然老爺不在家,咱柳家也不會給你丟麵子。我已打聽過了:前頭蘭王就納過兩個妃子,正妃是徐家的長女,死了好些年了,現今就剩下一個側妃,是致休學士沈鴻家的閨女,你父親認識那沈鴻,是個再老實不過的讀書人,他女兒啊想也厲害不到哪裏去。所以,雖說你現在還沒側妃的名分,卻也不至於吃苦。你也別急,等日後咱慢慢圖之。”說到妻妾爭寵之事,柳二夫人顯是經驗十足,滔滔不絕又道:“蘭王今年已二十有九了,至今膝下空虛。所以斷雲啊,你嫁過去什麽也別想,他府內外再多鶯鶯燕燕咱也別問,你啊一門心思隻管給他生個孩子——你自己是大夫,可比那些女人明白……”

“二娘!”斷雲低低的嗔了一聲,腦中卻隻留了幾個字:原來他二十九了啊,足足長了自己十歲……想到此處,腦中似有什麽模糊飄過,卻又拾不起來。她也就不再多費腦筋,抬頭問還想再囑咐的柳二夫人:“二娘,懷楨呢?”

說到這柳家唯一的公子,柳二夫人歎了口氣:“他啊,方才蘭王府管家來下定禮時,我還見他好像露了一麵,一轉眼就又不知道哪裏去了。”

斷雲知道弟弟對這樁婚事定有異議,也就沒再問。

柳二夫人卻還不肯罷休:“懷楨這孩子怎這般不懂事?姐姐就要出嫁了,也不來露個麵,真真教人心寒。虧得現在家裏就他一個男人……”

還沒說完,背後忽然響起敲門之聲——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倚在半開的門上,懶懶道:“我可以露麵了嗎?”

“懷楨?”房中兩個女人都低呼一聲,柳二夫人臉一紅,忙道:“斷雲,我再去看看嫁妝收拾好了沒有。”說著便走了出去。

“懷楨,你來了。”斷雲轉眸相對。

“姐姐。”柳懷楨走進房中,狹長的鳳眸內已收了戲謔,點漆深墨,“你要嫁。”

她隻當他是陳述語氣,點頭微笑:“這麽晚才來道喜?”

懷楨端詳她良久,終於也笑了笑:“恭喜姐姐。”

斷雲舒了口氣,卻覺眼眶忽然灼熱,一把拉住弟弟,可又不知說什麽好。

懷楨便拍拍她緊緊扣住他肩的手:“姐姐,鬆一點,很疼呢。以後你要是不高興了,掐我姐夫去……”

斷雲兩腮一紅,頓時破涕為笑。

懷楨望著她,鳳眼裏笑意隱隱:“姐姐啊……”少年停頓了下,然後鄭重的說道:“你記得:要幸福。”說著,眸光瞥向了蓋頭上繡了一半的並蒂蓮,輕笑。

斷雲也跟著看了一眼,卻不知眼中淚花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