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十)

配方、稱量、煎藥、喂藥、記錄……再換方、稱量、煎藥、喂藥、再記錄……如此反反複複,竟不知天光幾何,等幾個大夫終於能掌握了冰焰花的用法用量時,一開門,見外頭場景竟已不識,定睛一看,才知是院子裏不知何時多了好幾個雪人。

“雲姨!”院中,正領著幾個孩子堆雪人的少年轉過身來。

屋外雪光交織著天光,教她麵前一晃,斷雲眯了眼,拿手遮了遮,才看清對麵的人,道:“清執啊,身體都好了?”

“嗯,已經好全乎了。”少年不知從哪裏學來的京城官話,舌頭彎彎繞繞的,“雲姨的藥真靈!”

不是說沒調配好之前,不讓病人試用的嗎?斷雲聞言,便看向旁邊的醫官。

醫官幹笑了兩下:“也就昨天差不多了才讓他喝了點,您看他今天就精神成這樣了。王妃,藥配出來,光用動物試藥那不還是沒準嗎?總得要在人身上試一試的啊。肯吃的,也就清執,還有……王爺……”

她也就不好再說什麽,轉眸看向院中,見少年果然是已痊愈,和身旁幾個病孩比起來,臉色明顯紅潤許多。想著再過幾天就能讓他出去了,可轉念又一想:出去又能讓他去哪兒呢?住自己那裏嗎?那一大一小,隻怕又要鬧將起來。不過,隻要是都能好了,便任由他們鬧去……想著,心裏湧上股暖流,她揚聲對清執道:“再養兩天吧,吃東西還是要當心點。”

琥珀瞳中難得浮現出純然無憂的歡笑,清執點點頭:“我會的,雲姨,讓我再陪他們玩兒幾天。”

竟是不想出去呢!她自明白他想法,隻得搖頭苦笑,見孩子們玩得熱鬧,不由隨著看去:隻見少年笑嗬嗬的正給一個雪人按上胡蘿卜做的鼻子,還用手指勾出彎彎一抹笑容。孩子們都拍手叫好。她一一順著看過去,大大小小一院的雪人,都是一般有著黑炭做的黑黝黝的眼,紅彤彤的鼻,笑彎彎的嘴。一時間,好像外麵所有的喧囂不安都退卻了,滿世界隻剩下這片童真瑩白。

唇角不由也勾起了笑紋,她走下階去,伸手觸撫那些笑臉,摸到一手冰雪。滿眼都是潔白,太陽底下,銀亮亮的,晃人眼花,也不知是不是這幾天累的,她忽然感到有些頭暈。模糊中,看見有人向她走過來,她直覺一笑,卻突然凝住。

排山倒海的痛楚在猝不及防間襲來,瞬時將她淹沒,一個驚心的念頭卻比身上的痛楚更加強烈的擊打著她的心,像是一直伺機在旁的野獸,蟄伏幾天之後,突猛然躍出,報複人的遺忘似的,照著最柔軟處狠狠撕咬下去——這是……孩子?!

旁邊早有人搶上來扶住了她,她整個人都脫了力,倚在不知誰身上,看見血紅從身下淌了出來,在雪地上蜿蜒成溪,觸目驚心。那個念頭像發酵似的充滿了整個胸腔,將她的心都壓碎了——

孩子啊!

這般猝不及防,沒有絲毫準備,可即使有了準備又能怎樣?難道就能挨得過現在的痛嗎?劇痛一浪又一浪襲來,她覺整個人都被席卷得上下浮沉,有什麽隨著鮮血汩汩的往身體外奔流,可那痛楚卻是死不罷休,像是一隻隻手,仍往一處伸著,拚盡了全力也要將它往回——

可以嗎?還可以挽回嗎?就算再痛,就算讓她流幹了血,也願意的,隻要它能回來,回來啊!

可是痛楚越來越劇烈,那種空洞也越發明顯,她渾身上下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隻覺身體裏那些手也漸漸的在絕望了,有什麽,那麽清晰的從身體裏剝離了——來時,還沒來及在意;去時,卻是這般刻骨銘心——

會不會……不是?並不是?!腦裏冒出最後一個念頭。

然而,偏是那麽清晰的,軒龍朝最好的太醫們的聲音傳入耳中:“孩子……保不住了。”

是啊,真的……就是啊……

最後一絲希望湮滅在血海裏,意識再不能支撐,隨著那凋落一道飄離了身體。斷雲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空了,隻剩下痛楚比方才還要清晰——是那些手,還不肯放棄的在掙紮,在反抗,在嘶喊,卻再留不住,隻落下滿手空空,隻留下痛,更痛……

失去意識之前,眼前最後的情景是雪人的笑臉,孩子似的,黑黑的眼睛,紅紅的鼻頭……她不由自主想再觸摸,手抬到半空,卻無力落下。模糊的,感到一隻手將她的手接住,又緊緊的握住,一瞬的溫暖,讓眼淚終於破眶而出,伴著虛弱的一聲□。

少年緊緊的握著她手,看見水眸終於慢慢的閉上了,兩行清淚從玉頰上滑落,依稀的,是一聲呼喚——

“之惟……”

聞聲,琥珀色的清瞳一暗,卻被不知什麽人一推——“這孩子,別擋路啊!”一把揮開他手,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將斷雲往屋裏抬。

很快,院子裏就空了,隻剩少年仍立在原地,手裏亦是空的,碧清的眸子漸漸變得空洞。

那一天之惟的情形本也不大好,照例的是吃了又吐,急得旁邊墨景純不斷往門口跑,問道:“李驥呢?李驥呢?”

仆人們被他催得無法,隻能一遍遍的回:“李大人剛被玉佛寺那邊的人叫出去了。”

“怎麽這麽久?他幹嗎去了啊?”

仆從心道:這不過才一盞茶的工夫而已,但見墨公子臉色,又不敢作聲,隻能默默收拾了退了出去。

這會兒隻能是蘭王出言相勸:“景純,急什麽?李驥必是有要緊的事體要辦。”

你這裏就不要緊了?墨生暗自嘟囔了一句,隻得走回來,見那說話的人麵上仍是極淡靜的,眸子卻也不住往門的方向瞥,知道他定是要久坐相候,便親自拿了個靠枕往他腦後一塞。

他卻誤會了他用意,之惟立時就蹙了眉:“還要吃啊?”

“什麽‘還’要?王爺方才吃的都吐幹淨了。”他也不糾正,順水推舟吩咐仆從,“再端一份來。”

之惟撫額苦笑:“你比斷雲管得還緊。”

說著,卻聽“哐啷”一聲脆響,一名仆從慌忙跪地叩首,原是不小心打碎了個瓷碗。

這等小事自不會當真責罰,墨景純雖心中煩悶,也隻揮揮手說句“小心點”就讓那人下去了。一抬頭,卻見之惟的眉棱輕輕抽搐了一下,目光凝在門口。

他隨之轉身,脫口而出:“李大人?”

醫官低著頭,慢慢走了進來,步履沉重,竟在蘭王床前跪下了,提了口氣,仍是說得斷斷續續:“王爺……王妃……小產了。”

屋裏頓時一片死寂。

半晌,方聽之惟又問了遍:“……什麽?”聲音顫得厲害。

李驥低垂首,不敢相看,隻得又道一遍:“王妃方才在玉佛寺……小產了。”

這一次,死寂,再無起伏。

每個人都隻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那般粗重突兀。唯聽不見那人的。可人都不敢擾,不敢問,仿佛一出聲,一抬眼間,什麽就會無可挽回的碎裂。

也不知過了多久,墨景純終於敢偷偷看眼之惟,隻見蘭王捂著臉,仍擋不住顆顆晶瑩走珠似的從指縫間滾落下來。

五內翻湧,他見李驥也終於抬起了眼,卻也都不敢說話,隻能一齊望著,望著那人的身軀慢慢的滑進床裏,失了倚靠的靠枕滾落在地,他這才驚跳起來,忙搶上前去:“王爺?”

之惟麵朝床裏,向他們搖了搖手,示意無恙。

二人隻得又退回去,立在床邊,靜默中,隻覺自己的呼吸聲音那樣多餘。

半晌,終於聽到之惟問道:“是怎麽一回事?”

李驥搖頭:“具體的下官也不太清楚,聽那邊的人說……胎兒才約莫兩個多月,王妃又是頭胎,隻怕都沒察覺,這些天來這般辛苦勞累,事事操心,上次去采冰焰花,還騎馬奔襲……因此才不小心……落了。”

蘭王長長的一聲喘息。

李驥忙又道:“不過幸好禦醫們都在,搶救得及時,王妃現在性命無礙,已服了藥,正在禪房裏休息。陳老大人他們都道王妃到底年輕,以往身體又強健,底子厚實,相信隻要靜養段日子便應無妨了。”

之惟仍是默然。其餘二人也再說不出話,正進退兩難之際,卻聽屋門吱呀一響,墨景純一轉眼,火便竄了上來:“誰讓你進來的?”

那仆從正是剛打碎碗碟的那個,這次被他唬得食盒一晃,調羹碰了湯碗,“叮”的一聲,連忙扶穩了,才小小聲回答:“墨公子,不是你剛才……”

墨生這才想起正是自己方才讓人再端份膳食來,但現在這情景,連他都覺得喉裏一股似血似氣卡著,那人更如何能吃得下?隻得歎了口氣,麵色稍霽,擺擺手,示意那仆從退下。

“等等。”卻聽身後輕輕的一聲,之惟不知何時轉過臉來,看著那仆從,“端過來吧。”

人注意到他麵上已然擦拭過,闌幹淚痕已不見,隻餘了更甚往日的蒼白。

“王爺?”

之惟看眼墨景純:“幫我一把。”

他忙走上來,將粥碗托給他。之惟自拿起調羹,細瘦手指微微在顫,一把調羹握得骨節分明,方才拿穩。

一旁二人都不覺屏住了呼吸,看他艱難的將一勺粥送進了自己口裏,咽了下去。

一口,兩口,三口……終於停了停,隻見他皺了眉,閉了眼,喉結上下一番滾動——大夫和侍候慣了的人都知道,這是惡心又犯上來了,機靈的仆從甚至連接的物事都已準備在側。卻見蘭王深吸了口氣,最終還是將這一口粥咽了下去。

就這樣,一碗南瓜小米粥喝完,都居然沒再吐出來。

蘭王終於將調羹扔回了碗裏,又是“叮”的一聲輕響。

他自己沒怎樣,身邊看的人卻都覺得耳膜一震。

之惟等了一會兒,好像是在確定自己不會再嘔吐出來,這才看向墨生:“景純,這次隨你用什麽方法——抱的、背的都行,我要去玉佛寺。”

老禦醫們的藥在治療某些病症時通常是很有效的。自服了藥之後,斷雲便覺得身上痛楚褪了許多,很快沉睡過去。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幾個時辰,也不知是身在何處,半夢半醒之間,麵前老有些影子在晃動:白白的身子胖乎乎,黑黑的眼睛亮晶晶,還有尖尖的鼻頭紅通通……她看著就想笑,可是眼淚卻總是搶先一步,視線時不時的就模糊了,她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些影子,卻隻見滿手的冰雪,漸漸化成了血紅……

“啊——”她從昏睡中驚醒,手直覺的一抓,這一次,掌下卻不是被褥,而是一雙手,嶙峋微涼,唯掌心,是那最熟悉的溫暖。眼淚,不知怎的就滑落下來,一陣心安,一陣心酸。

“醒啦?”之惟抽出一隻手,替她擦了擦眼淚。

斷雲睜開了眼,望著那春風般溫柔的目光,一時有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卻隻剩了一聲哽咽:“王爺,對……”

他搖頭,柔聲道:“不用說了,我都明白。往後日子還長著呢,仔細養好身體是正經。”

“可……”她還是忍不住,被下的手不覺撫上小腹——尚未隆起,卻已在不經意間失掉了隆起的機會。

以為動作在被下,他不會發現,卻見他轉眸,原本緊握的手連著掌中她的手一塊放到她腹上,和被下那隻緊緊重疊,兩個人的溫暖一層層的透進來,但還是,掌下那一處,已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填滿。

可是,卻又在這一刻,仿佛能感覺到那存在,那裏曾經那樣真實的存在過——靈肉交融,骨血揉捏,那是——他們的愛。

她感到麵上從未間斷的熱流中,又加入了冰涼的一滴,與她的一般,苦澀微鹹。

雖已精心準備,蘭王還是沒忍住,在眾目睽睽之下,墮下淚來。

旁邊大夫、隨從也就都不敢作聲,各自默默黯然。

過了一會兒,還是蘭王自己收住了,握緊了王妃的手,輕聲道:“好了,不說了。咱們家去吧,好不好?”

邊塞孤城,在座所有人的家都不在這裏,可聽他這麽一說,所有人眼前仿佛都能浮現了那最熟悉的萬家燈火:朱門高牆,小家小院,不管門外是怎樣的狂風驟雨,大風大雪,也總有那麽一道屋簷,合家圍坐,一盞油燈一堆柴火,便阻擋了一切嚴寒。

透過他的眼,她看見了人間煙火,一片蓮燦,不由點點頭。

外頭零星的小雪又在飄飛,他先她一步出門,看見院中大大小小的雪人,便扶著門框站住了。旁人見一向平易的蘭王麵上竟流露出難得的陰沉之色,沉聲道:“統統鏟了。”

眾人還不解其意,卻聽嘩啦一聲,一個雪人已然碎裂傾倒,現出後麵手持鐵鏟的少年。

“清執?”人都有些驚訝困惑。

隻蘭王仍立在門邊,靜靜的看著,眸裏冷熱交織,似乎連他自己亦未省得。

少年卻不看他一眼,朝著另一個自己親手堆的雪人,狠狠的,就是一鏟。

嘩啦一聲,雪霧四散。

隻有一直在旁攙扶的墨景純覺察到了:蘭王的身體在那一瞬間晃了兩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