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長路漫浩浩(三)

救治所的柵欄前,是行色匆匆的兵卒,柵欄後,是川流不息的人潮,點點白羽穿行其間,是羽林盔上的簪纓,乍看去像雜亂無章,細看了才知是井然有序:每一簇人群都是由一名羽林引著十個病患,兩組間跟著一名醫官忙前忙後,還有一個當地大夫不時跑前跑後兼作看護和翻譯。

隻是不見斷雲。

墨生見蘭王眉峰不自覺的蹙了起來,幸而瞥見了李驥,忙大叫:“李大人——”

李驥見了他們,急忙奔了過來:“王爺,墨公子!正要請王爺示下——”

之惟未等他說完,便吩咐左右:“打開城門,疏通街道,將所有病患轉移到城東玉佛寺安置。”

“正是正是,王妃正是此意,還怕一時騰不出地方。”李驥連連點頭,“想不到王爺早有準備。”

旁邊墨景純已然會意,忙著人去料理。不多時,就見一條條長龍自轅門行出,然而畢竟是病患居多,拖拖拉拉,又邊走邊□埋怨,行動不甚緩慢。

之惟便看向墨生:“景純,我隻給你三刻!”

墨生點頭,皺眉算了片刻,再不遲疑,躍上馬背,大聲喝道:“眾將士聽令:羽林不動。餘兵將除原衛戍救治所之第一營,全部去攙扶病人,不管你們是用抬的還是用背的,若被見著空手者,按軍法處置!”

此令一出,將士莫敢不從,紛紛或抬擔架,或直接背上病人,此時病患們反倒都打起了精神,能走的就決不肯讓人攙,不能走的也一勁推辭,就聽本地大夫們在中間不停的邊翻譯邊斡旋:“他讓你別扶他,當心過給你——哎呀,我說阿旺哥啊,你也別推辭啦,再慢些,烏桓兵就要打過來啦——這位軍爺,阿旺說謝謝你,讓你不用抱他這麽緊,他能跟上你……”

如此,隊伍的行進速度終於快了起來,墨景純忙轉回來複命,麵上卻又浮上更深的擔憂,李驥也看向之惟:“王爺,這些士兵怎麽辦?”

蘭王眼波無一絲波紋,慢慢回答:“我們總是要有些犧牲的,有時候,我們死幾個人比他們活幾個人都管用。”

實話,卻教人一窒。

墨生別過了臉去,又不忍去看那難得的和平友愛場麵下隱藏的暗湧,隻得裝作看向地麵,看見一行行足跡在雪地上延伸,綿延不絕,渺茫又沉重。終聽得之惟道了句:“景純,你去玉佛寺看看,周圍五丈之內不許人接近。”忙得了大赦似的領命去了。

李驥則不自覺的撫上自己頰上剛被病患打出的淤青,想著蘭王方才的話,又想起之前蘭王妃的種種處理,奇怪的是,起先的委屈竟都漸漸成了釋然。

之惟見了他動作,這才得空問道:“剛才病患鬧事,情況如何?大夫們傷得怎樣?”

他忙收了手,搖頭:“大夥兒都還好,就陳太醫年老體弱,傷得沉重些,估計也是氣得居多,我和幾個勸架的也就順帶挨了兩下,都是皮外傷,沒事。幸虧王妃來得及時……”

之惟抬起頭來,遠遠的,柵欄深處,一抹白影終於映入眼簾,唇角不由揚起:其實見了救治所的情景,不用人說,他都已能猜到個大概,她會怎樣學著他的方式先來硬的,後來軟的,隻想不到檀口也可以如此鋒利——

隻聽李驥道:“王妃一來就讓人按住了幾個帶頭的,隨即就讓人去取來這些病人的醫案,包括小鴿子的,拿到他們麵前,讓他們指出究竟哪裏有錯。這些人就說他們又不懂醫,怎會知道。王妃就反問:‘既不懂醫,怎麽就能認定陳太醫治死了人?’,這麽一問,那些鬧事的就全傻了。”

他唇角弧度更加清晰,遠處的她似也有所感應,飄飛的羅裙掩映於雪色天光之中,霎那貞白,如水天中綻一朵蓮花,是誰的牽念引那驀然回首,彼此都望見眼前漫浩長路鋪展,像前世繪就的畫卷……

“然後,就聽說烏桓兵打過來了,這倒比我們苦口婆心還管用,所有人立時就都安靜了,這時候又想起了我們的好,都眼睜睜的瞪著王妃。王妃就組織我們收拾東西回撤,說實話,若不是王爺您趕來,我們也還真沒底,怕撤不回去呢。”李驥隨即笑了,“王妃出來了!”

蘭王已然迎了上去,夫妻二人相見,頭一句卻是:“全都出來了嗎?”

斷雲點頭:“我已都看過了,裏頭沒人了。陳太醫傷得不輕,我得趕快過去。”

“好。”之惟牽過馬來,她看見馬背上伏的少年,麵上終於綻出喜色,一抹明豔染上了素白麵頰,教他差點就要伸手觸撫這瓣蓮華,終還是忍住了,微笑道:“這就交給你了。他途中吐過一次,別是又反複了。”

“哦?”斷雲聞言,忙打開鶴氅查看,這一看,麵上豔色就褪了,含憂帶笑中仍有一抹動人的玉光,對之惟道:“是又燒起來了,恐怕是受了驚嚇的緣故,應該不打緊,我再看看。”

他知她是怕自己擔心,便沒多問,隻點點頭:“那就好,你快走吧,等這邊撤幹淨了,我還要布防。”

他這樣一說,她自不敢再耽擱,卻還是忍不住回眸問他:“你……沒事吧?”

他笑了起來,晃一晃油光閃閃的右手:“沒事,就沾了點油,回頭再和你細說。快走吧!”

她又仔細打量了他手一番,確信隻是泛點油光,毫發無損,這才終於離去。

李驥也要跟去,卻被拉住——

“王爺?”

之惟麵上笑意還未褪去,眸中卻已染上了冷肅,低聲問道:“營裏可還有藥——熏衣服的、洗傷口的?”說著,攤開了一直掩在身側的左手。

他看見那手上幾道割裂傷口,血跡已涸,觸目驚心的卻並非是這傷口,而是上麵濕透的袖口,除了斑斑的幾點血色,天青服色上是一片深藍——這不是血,卻比血可怕得多——他猛然想起剛才蘭王所言,大驚失色:“是清執吐濕的?”

之惟點頭:“剛在馬上,我沒注意。”

“王爺,快跟我來!”他再不能言語,領著之惟便往藥庫走。

“不要聲張。”聽得之惟沉沉道。

他點點頭,心中冷熱交織,眸中已有濕意。

卻不知身後,有絲徹骨涼意,終再掩不住,爬上力持鎮定的蘭王心頭。

大漠深處,風沙盡頭,粗礪的砂石被風吹動,在荒漠上翻滾,匯聚成一條條沙河。大雪欲落未落的辰光裏,雲煙灰鰨天地間,除了風聲,似乎什麽都有,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他喜歡這樣享受這血戰前的片刻寧靜,天大地大,似欲與欲求。端坐在的心愛的烏椎神駒之上,他眯縫了眼,濃密的睫毛幾乎遮蔽了從頭盔中露出的細線樣的雙眸,良久,方緩緩的抬起手,他身後,千軍萬馬盡皆聳起了汗毛,以為他是要宣布進兵,卻見他隻是拿馬鞭撥了兩撥眼前若隱若現煙塵,指指右前方,笑笑道:“那便是胡人們口中的洱]海,你們漢人管它叫大青海,其實這還是取自我們烏桓語的叫法——‘洱倫孑利’——青色之海。”

“原來殿下名諱乃是大海之意。”口裏說著海,抬起眼,極目處山巒之間卻隻見一汪淺灰,像是一口枯井埋沒在塵沙裏。沙漠民族管什麽水都就叫“海”,哪裏知道真正的波瀾壯闊!不過,也許就是因此,才讓他們有著無知者無畏似的蠻勇,想著,他不由勾起了唇角,刀光倒影出那一彎新月,平凡而蒼白的麵孔上,一雙黑瞳水光清透。

前頭說話的正是烏桓複國軍的領袖、所謂太子孑利,聞言轉眸,又是一笑:“葉先生,早說你這人皮麵具配不上你的眼睛,不如摘了得了。”

那被稱作葉先生的人顯已習慣了他的調笑,仍是冷冷回他那一句:“葉某幼年遭遇火災,容貌已毀,不堪入目。請問殿下招攬人才,到底是取才還是取貌?”

話音剛落,架在他脖子上的馬刀就又往下壓了壓,領口已為刀鋒劃破,持刀的人惡狠狠吼道:“葉冉,你少廢話!——殿下,我這就把這小子的這層麵皮給你剝了。”

“鄂濟格,你急什麽?輸贏馬上就能揭曉,身為左賢王,怎的如此沉不住氣?”孑利張開了眸子,烏金色的瞳仁灼然明麗,唬得手下立刻噤聲。隻那剛剛投入他軍中的漢人還以那雙水一樣的眸子靜靜的看著他,仿佛刀不是架在他脖子上,命也不是他自己的,這世上並無什麽能令他動容,除了他自己說的那一樣——仇恨。

孑利不由玩味的想起那夜飛雪彌天,他如往常仍堅持策馬巡視,隻見皚皚雪原上忽有鬆明光閃,在風雪裏明明滅滅。揚起鞭柄,圈住那一點亮光,收緊時,隻見一騎純白已到了眼前,馬上鬥篷中層層包裹的人麵色勝過那雪光清寒,徑自丟來一句話:“漢人葉冉願追隨太子殿下。”問他理由,隻得兩字:“報仇。”那一刻,他信了,因那人說出這兩字的時候,旁邊很多烏桓老兵也都跟著一震,為著其中熟悉的刻骨銘心。

可當真隻是這樣嗎?身為烏桓的統帥,他經曆過數不清的背叛,輾轉於血泊數番,方聚得今日十萬複仇之軍,教他一朝信實任何人都是妄談。他隻是同意他留下,不久又因他提供了靈水城中胡漢矛盾□,而升他作了軍師,這幾天又準了他的建議,讓靈水城裏的細作們散布流言,僅此而已。然而,就是這麽幾次言聽計從也仍挑起了底下的不滿。不過,他卻並不擔心:英明的君主自然懂得怎樣利用屬下們的矛盾而鞏固自己的權威。

於是,他就這樣微笑著,冷眼看他們鬧到了今天:一大早,探馬就來報告了好消息:城內胡人怒火果然被挑起,甚還捉到了蘭王的親信祭天,而城外救治所裏,病人們也掀起了□。

這是出兵的最佳時機!所有人都這樣斷言,唯有那一手製造了所有混亂的人卻站出來反對。左賢王鄂濟格立時就惱了,抽刀架在那纖秀頸項上:“老子和你打賭:就憑我左路十八軍一部,就必能拿下靈水!”

葉冉也不慌張,也不作答,隻看向寶座上的統帥,顯是早看穿那淺淺的帝王心術。

這讓他著實感到絲不快,臉上卻未露出分毫,隻是眯了眼,看回去:“那二位不妨就賭一回吧:鄂濟格,你若輸了,從此就要服從軍師調遣;而葉先生,你要是輸了——”有意停頓了下,他微笑著,“就請把假麵摘下來讓孤瞧瞧吧。”說完便縱聲大笑,出兵。

十萬鐵騎馳騁於雪原之上,翻身上馬時的甲胄作響都連成鏗鏘一片,奔馳時,整個大地都為之簌簌而抖,透過如林刀劍,前方不遠處的天空下,一座小城懸孤於瀚海之上,仿佛唾手可得。

想到此處,孑利終於收了笑容,再次打量了那孤城一番,終於鄭重頷首。

左賢王部十八軍一萬前鋒頓時揚鞭躍馬,如黑色的潮水般向小小孤城湧去。

馬蹄帶起的浩大狂風卷起雪砂滾滾,他隨手扯來背後戰旗揮去遮眼的塵霧,隻見靈水北門忽然大開,一條長龍自那門中突出,撒在城門前幾裏外的空地之上,很快列下陣型,不過四五千人馬,卻是軍容整齊,甲胄鮮明,遠遠望去,像是閃著寒光的刀鋒。

身後已有烏桓老兵駭然出聲:“青龍營!”

“馮嘯的家當果然都給了之惟。”聽得旁邊葉冉淡聲道。

他心頭驀然一動,卻訕笑道:“他這會兒就想拚光?”

葉冉沒有回答,眸中水波一動,瑩然卻有血光。

他轉眸看向戰場:傳說中的軒龍戰神留下的一營鐵騎果然是不同凡響,對上以彪悍著稱的左賢王部竟毫不示弱,五千人突入對方萬騎之中左衝右殺,拚得風生水起,並不顯絲毫局促。

“這樣還能保持著隊形不亂,訓練這支隊伍的和現在指揮它的,都是天生的將才。”

漢人軍師懶洋洋的評價卻提醒了他,烏桓太子忽然急急喝道:“鄂濟格,讓你的人小心,不要太過冒進!”

“什麽,殿下?”一勁給手下將士呐喊助威的鄂濟格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靈水城前,本在亂軍中搏殺的漢軍忽然開始收縮,烏桓兩千前軍直覺跟進,與之糾纏一處,後軍則因剛被他們隊形變化所攪,而隻能稍一停頓以作調整,隊形一恢複後也跟著推進。正在這時,卻聽地動山搖巨響炸裂在半空,火光巨響升騰處,烏桓後軍數十裏盡皆糜爛,血流成河!

“火炮!”所有烏桓將領都不由驚呼出聲。

“這才是之惟真正的家當。”唯有葉冉仍是不緊不慢,“這種新式火炮是隆熙末年造的,全軒龍一共也不過四十門,一半都被前頭大將軍王帶來了薊鎮,這靈水城頭起碼架了十門。”

新式火炮的威力果然不同凡響,隻見炮彈準確無誤的在烏桓後軍中遍地開花,火焰中,無數血肉之軀瞬時就變成了殘肢斷臂被拋向了半空,落下時混作一片腥風血雨。而前軍則頓時陷入了兩倍於自己之敵人的四麵包圍。青龍鐵騎得火炮助威,殺性更盛,衝入驚惶敵陣如入無人之境,靈水城下頓時掀起一片血海波濤。

“這就是青龍營出城迎戰的原因:他們乃是誘餌,專勾引著隻懂蠻力的莽漢前去送死。”葉冉冷笑著,輕輕彈開頸上刀鋒。

那鄂濟格此時哪裏還顧得上與他的所謂賭局,急得一頭大汗,朝首領道:“殿下,我去救援!”

“嗬嗬。”未等孑利開口,葉冉已挑眉冷笑,“左賢王還沒有看清楚戰局嗎?管你再帶多少人去,都是變成炮灰而已。你還是讓你的後軍趕快能撤回來多少是多少吧,別再給你的前軍陪葬了。”

“你——”鄂濟格額角青筋暴跳,卻被孑利冷冷喝退:“你還不肯認輸嗎?蠢才!還不快鳴金收兵!”

鄂濟格哼了一聲,隻得領命去了。不多時,就見烏桓騎兵有如退潮似的疾馳而回。但此刻,他們的甲胄已不再鮮亮,上麵蒙著厚厚的血汙和雪塵,而在他們身後,留下的是數以千計的屍體。遠處,似乎還聽得見隱約的喊殺聲,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是陷入重圍的前軍的垂死掙紮,落入陷阱的孤軍幾乎是任人宰割。果然不久後,整個雪原上就隻聽得見雪落的聲音了。

天色灰暗,大如鬥的雪花像空中翻卷著的雲翳,很快,遠處就什麽都再看不清,孤城的輪廓隱沒在銀裝世界之內,所有的血火殺伐也都隱沒在那一片蒼茫裏,如一場海市蜃樓的幻夢。所有人眼裏都隻餘下一場空,孑利緩緩看向一旁凝立的漢族軍師:“先生,孤有一事不明,想請先生賜教。”

葉冉抬起眼來,隻見剛遭遇了慘敗的烏桓太子眼中竟沒有絲毫挫敗,烏金瞳仁清光湛然,仍是習慣性的眯起眼,讓那精光不至於過分外泄,不禁低咳了兩聲才答:“殿下請說。”

“那之惟既有火炮,何不倚城據守?何勞青龍營出馬?不管怎麽說,他軒龍騎兵中能與我烏桓鐵騎抗衡的也唯有這青龍一營,如此便貿然出動,未免也太過揮霍。”

“因為之惟現在並非‘倚城’,而是‘倚門’——他隻想在北門迎敵,也隻能在北門迎敵。”細白手指如同玉雕,撥開霰雪,遙指遠方,隨著葉冉的敘述,一幅畫卷在烏桓太子腦中鋪展開來,“東邊有救治所,太子自不會去,西邊是沙漠,南門則連著他通向朔方的補給線,唯有北門是他能露給我們的唯一破綻。而這一戰,對兩方來說都不過是試探,都隻會見好就收。所以,他才敢賭一把,用青龍營來爭取時間,同時也是阻止我們早早破壞城牆——我猜他一定正在加固這些磚牆,這樣等再戰時,才能讓火炮發揮出最大的威力,才能‘倚城’據守。”

“之惟……”隻聽孑利輕輕念了一聲,烏金眸裏什麽閃掠過去,仿佛錯覺。

偏他瞧得清清楚楚:孑利的輪廓較一般烏桓人深邃,這樣的容貌在族人中便顯得異常俊秀,平日裏還沒事總帶三分笑意,全不似傳說中蠻族頭領的凶殘霸氣,倒有些中原王族的儒雅謙和。然而也就是這麽一個人,在幾年間,夾在兩個大國中間,不聲不響的整合了烏桓殘部,拉起十萬旌旗。直到方才那一眼他才終於能將整個傳奇相信,因那一眼裏掠過的乃是一抹狼一般嗜血的狠厲。葉冉在心中不禁微笑了,轉過眼去,道:“這就是之惟的如意算盤。隻可惜,前人留下來的家當是好,卻總有用完的時候,也總有帶來麻煩的時候。”

聞言,孑利眼中陡然爆出火星,再不加掩飾,揮鞭指向那剛剛敗退回來的左賢王:“鄂濟格,孤給你一次雪恥的機會,你和右賢王素圖一起,以你們最快的速度翻過賀蘭山,給孤直插——”他的鞭梢掃向東方的雲空,一字字道:“朔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