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還顧望舊鄉(四)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寫了,有點手生,大家包涵,謝謝大家的一直支持,我會努力找回感覺的

“啊————”人群這頭也幾乎同時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循聲望去,隻見人海當中一個蒙了頭巾的婦人正排開重重阻礙向前擠來。

“娘?!娘!你這是幹什麽?怎麽了啊,怎麽了,娘?”少年不明所以,問了無數聲卻得不到回答,隻能直覺的跟著母親往前擠。這次移動倒是比先前容易多了——前頭的人都不自覺的往後避讓,閃在一邊默默的盯著他倆。越往前頭走,清執便越覺那目光如刺,令人疑惑中更生出些許忐忑和不祥。

好不容易擠到了最前頭,一片白晃晃的刀光撲麵而來,他悚然的看向母親,隻見母親從容的抬起眼來,隔著刀叢注視著馬背上的王者,用不標準的漢語大聲道:“王爺,請讓我過去。”

之惟放下了弓箭,看過來。這頭的少年望見那漆黑的瞳仁,冷若深潭。

“我不是要出城,王爺!”婦人掀開了頭巾,露出一頭屬於異族的金棕長發,她話說得很慢,一個個漢字金石一般的從她口中迸出,擲地有聲,“我是要給他收屍,請讓我過去!”

娘——呼喚梗在了喉頭,教少年窒息,沉寂中,聽見蘭王終於開口,問道:“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女人。”字字切金斷玉。

“……娘?!”少年終於叫出了聲來,卻沒有得到母親的回答,隻感覺到人群裏的**,嗡嗡的議論包圍了四下,像是有兩個雷公在太陽穴上敲打,震驚來得太過突兀,已超出了少年的承受,清執隻能愣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見母親一步步的向刀林劍叢深處走去。

蘭王的羽林們沒有阻攔,反而稍稍退讓。刀叢裏裂開一條縫,然後又迅速合攏。一晃之間,少年的視線已被阻隔,等他終於反應過來追上前去,已被遙遙阻隔。“讓我過去,讓我過去!”他一麵使出最大的力氣踢打著麵前的人牆,一麵看見母親走到了城門口處,將那死人摟在了懷裏,放聲痛哭。

此時,也有更多的人認了出來,那為蘭王親手射殺的正是靈水總督——亦是皇室,算來更是他從兄的——慕容之澄!

如此,蘭王無須再三令五申,下麵就開始有人轉身散去。凝滯的空氣好似終於流動了起來,不再壓抑得令人窒息,隻是隱含了淡淡血腥。

不過這些對清執來說都不在注意,他隻是感覺阻攔他的羽林忽然收了兵刃。他感覺到了什麽,抬頭隻見馬車內素衣女子眸光溫柔,轉頭對她身旁的王爺說了句什麽,蘭王看了他一眼,並沒有理會他惱恨不敬的目光,抬起手來,撤了對他的阻攔,同時揚聲宣布道:“靈水總督慕容之澄玩忽職守,臨陣脫逃,置子民於水火而不顧,實是死有餘辜,現其人已伏誅,其罪已抵,小王不欲不牽連其親族、下屬,故總督府諸人即刻各歸各位,不得有誤。還有,其他衙門上下的所有屬員剛才擅離職守的小王也都不再計較,不過,若是在小王到達時還找不到人的,便休怪小王無情!”

此言一出,下麵走的人更多,行動的也更快了。

“瞧瞧,這些漢官們還是跑得比咱們快啊!”“是啊,是啊,又嚇破膽了吧?”“漢人就是靠不住呀……”“這王爺,嗬嗬……”還是去求神主保佑吧”——人潮退卻中,有不少異族口音在當中如此議論著,聲音很大,毫不避諱,連站在這麵的清執也都聽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那漢人王爺聽得懂嗎?但少年清楚的看到他兩道修眉凝在了一處。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蘭王的視線也轉投而來,清執猛的移開避過,高叫了聲“娘”,便向母親飛撲過去。

誰知還沒奔到母親麵前,冷不防竟又被人攔住,幾個衣著華貴的少年擋在他身前,口裏嚷著:“小雜種,誰許你碰我爹?!”

“什麽?!你們說什麽?!你們又是什麽好種?!”清執的漢語可比母親流利多了,立時回敬。而他母親的漢語畢竟是有些吃虧的,清執隻見三個衣著華貴的婦人正拉扯他母親,邊扯嘴裏邊不幹不淨的罵著什麽“賤人”“不要臉”“輪得到你來收屍”之類,而他母親隻是沉默,並不還手,隻將死人仍緊緊摟在懷中。孩子不由火冒三丈,叫聲:“你們胡說些什麽!”便與那幾個阻攔他的少年廝打起來。

這場亂仗教那廂冷眼旁觀者不由冷笑出聲——隻聽林雲起道:“剛剛還縮著頭不敢露麵,現在一聽說不牽連,便又來搶作正牌,哼,還真是些貞婦烈女啊。”

斷雲聽了不禁輕歎:“倒是那異族女子真情可憫。”

之惟卻沒有接言,隻道:“走吧,去布政使行署。”

“怎麽,王爺?您不住總督衙門?”林雲起問。

之惟搖頭苦笑,撇眼那頭吵鬧光景:“那裏豈是安寧所在?”

林雲起點了點頭,心裏自然明白眼前這家事看了雖小,卻是民族不睦可見一斑。

之惟收回目光,正要招呼斷雲離開,卻見她仍緊緊盯著那頭,一瞬不瞬,心裏正奇怪她並非好管閑事之人,她已起身下車,道:“王爺,容我過去看看。”也不等他應允,便自往那頭去了。

之惟忙示意羽林們跟上,想了想,終是自己也跟了過去。

“你們都住手!”隨著斷雲一聲嗬斥,幾個婦人都扭頭看來,見出聲的竟是蘭王身邊之人,雖不明她身份,卻也不敢再動手。而那異族女子則是懷中屍體抱得更緊,抬起頭來。

“娘!”清執也終於得以脫身,飛撲至母親跟前。

“好孩子。”異族女子幽碧的深瞳中蓄滿了淚水,一手撫摩著兒子的麵頰,一手仍死死抱著那男人的屍首,言道,“知道娘這次為什麽要帶你來靈水?”

少年麵肌抽搐了下,眼睛下意識的想往下看,又死命忍住,隻牢牢的盯住了他母親,艱難碩道:“娘說……要……要帶我來見……爹爹。”

女人的目光愛憐的由兒子移向了懷中人——誰都看得出那清秀少年有著母親深邃淺淡的瞳仁、高挺峭直的鼻梁,亦更有著那漢族男子溫潤秀雅的輪廓。

少年咬著下唇,用餘光掃了焰母親抱著的人,頭隨即偏向一邊,企圖回避那呼之欲出的事實。

卻聽母親輕輕一句,響在他耳裏卻猶如炸雷:“清執,這就是你爹。”

“不!”少年跳了起來。

“清執!”女人竟然一直在用漢語敘述,那樣一字一停,一字一頓,“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你記住,這就是你爹——你娘一生最愛的人!以後你要像尊敬娘一樣尊敬爹,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

“娘……?”他意識到什麽,伸手想去握母親的手,卻發現那手比往常都冰,不覺一縮。

“你聽見沒有?!”似乎是看到了兒子的猶豫,女人大聲問道,幾乎用了平生所有的氣力。

那樣嚴厲沉重的語□人無法抗拒,他隻得重重的點了點頭。

異族女子的深眸亮了起來,水光流動,璀璨如星,她環顧四周那些虎視眈眈的女人,慢慢的笑了,神色那般倨傲,那般高貴:“你們都說你們是正統,你們才是他的女人,嗬嗬,那你們誰敢像我這樣?!”話音未落,隻見寒光一閃——她猛的拔出了屍體上的箭矢,奮力向前擲去。

眾人驚呼。

然而對這迎麵而來的箭頭,之惟卻並未躲閃——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能有多大力道,更何況身前有羽林護持——箭頭在幾步外便無力的墜落了。他隻是冷冷看著,長捷下眸光晦明。

“大膽!”羽林們嗬斥著就要上前拿住那大膽行刺的胡女。

“娘!娘!”清執下意識的阻攔,卻被一隻手拉住,他感那手掌柔軟溫暖。“你……你幹什麽?”恍惚間就被人帶入了懷中,淡淡幽香撲鼻,素色廣袖遮住了他的視線。

世界忽然就暗了下來,不知為何,是恐懼還是預感什麽的奔湧上來,塞得腦子裏轟轟的,仿佛天塌地陷,骨肉裏有那麽一處忽然痛得撕心裂肺,要不是身後那身影,少年隻怕立時就要栽倒下來,但又隨即疑心自己不過是站著崩塌而已,因為等醒過神來,眼前已成了空虛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過勁來。眼前那手移開了,他看見母親伏在父親的屍體上,露出來的小半邊側臉透著死灰——那顯然也已失去了生氣。

“娘——”他尖叫起來,大力一掙,那攬住他的人顯未料到他有如此力氣,被他推得一個踉蹌,而他自己也因用力過猛,撲倒在地。

滿麵塵土中他看見父母的屍體被人抬起,離他遠去。“不——不——不要——”嘶喊中,喉嚨裏像被沸水滾過,嘴裏滿是沙土和腥鹹,天旋地轉裏,少年暈厥了過去。

醒來時,世界仍是暗的,分不清究竟是夜深還是世沉。

少年撐肘坐起,仍覺頭痛隱隱。身上什麽東西滑了下來,低頭看,是織滿了錦繡的羅被,再抬頭,頂上是垂了流蘇的羅帳,一切都是漢家的豪奢氣派。屋裏不知熏著什麽香,從泛著幽金的怪獸嘴裏嫋嫋娜娜的吐出來,一圈圈的看得人目眩。

“醒了?”不知何時,房內立了位淡衣素裳的女子,如雲長發像是從那片香霧中幻化出的飛煙,等走近了,他辨出那股熟悉的淡然幽香——是那個人,那個為他遮擋了最殘忍一幕的人,此時,他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隻見淺笑亦如煙雲,卻教人覺得溫馨。

眼淚,不知怎的就掉了下來。

可憐得孩子,斷雲看了心裏一揪,卻沒有說話,放少年一人哭倒在帳內。良久,等他終於哭完才遞他一方剛擰的濕巾:“擦擦臉,不然會皴的。”

清執聽了眼圈又是一紅——這話娘親也曾說過,忙將臉埋進了毛巾裏,心如刀割。

斷雲就又替他擰了一塊毛巾,遞去,待少年肩頭起伏平複了些,方言道:“節哀順變,你母親定是想看你重新振作,好好生活的。”

清執咬牙點了點頭,終於從悲傷中恢複了些理智,雙手還過毛巾,躬身道:“謝過姐姐。”

斷雲笑了笑:“客氣什麽?你漢語說得不錯。”

他垂了頭:“母親從小就請了漢族師父教我。”

她哦了聲,未繼續這話題,又問:“那你城裏還有親人嗎?”

清執搖頭:“我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並不知世上還有親人。”更不知相認是在死別之時……想著想著,喉結一陣滾動。這時,忽感柔軟掌心撫上肩頭,輕柔拍撫間暖流頓湧,抬起頭來,見那清水容顏寧靜安詳,如月華曉雲,看著他:“如果不嫌棄,就在姐姐這裏先住下吧。”

溫柔力量教剛失去雙親的孤兒難以抗拒,他不由點了點頭,見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看得緊,正這樣作想,隻聽她又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清執。”他忙將名字報與她,像是遠遊的人終於回到了故鄉的城門,迫不及待亮出那通關的憑證。

“真好聽。”她沒追問他的姓氏,隻微笑著也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斷雲,娘家姓柳。”

也很好聽啊,他在心裏想,卻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霍然凝神:“那你……你還有……你的……”

斷雲顯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點了點頭,淡淡道:“我夫家姓慕容,蘭王之惟是我的夫君。”

好不容易方哄那喪親的少年睡了,斷雲自己也是筋疲力盡,卻沒忙著休息,反請來了墨景純,遞與他一隻香爐,道:“放到王爺臥室裏。”

墨景純躑躅了半天方才問出口來:“那……王妃呢?”

她示意身後的屋子,道:“我陪著這孩子,他情緒還不穩定。”

“哦。”墨景純點點頭,終於接過了香爐,聞到其中淡雅幽遠的香氣,“這是……”

“加了安神的藥香。”女子的微笑於香煙中展開,有如漣漪,“和裏頭那個一樣。”

“嗯。我這就給王爺送去。”墨景純眼裏不掩讚賞之色。

“等等。”卻被她攔住,“悄悄放下,別讓他看見。”

“是。”他點頭答應。

斷雲卻還是沒急著回屋,直到托著香爐的人影終於消失在廊腰縵回盡頭。

屋外月已中天,但願有人一夜安眠。

斷雲一直守著清執。少年大約真的心力交瘁,又加上藥香,睡得很熟,她也就放心了許多,過了一會兒也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是到了幾更時辰,忽覺肩上一動,抬頭來,不由一驚:“王爺?”

之惟做了個小聲的手勢,將手裏披風更向她肩頭拉了拉,輕聲道:“吵醒你啦?”

她忙搖頭,問他:“王爺沒睡?”

“睡了會兒啦。”他笑得溫柔,“不過,我這人天生對香不敏感,就又醒了。”

“是嗎?”她被他瞅得低下頭去,他則更加揚高了唇角,掠過她低垂的頸項。

“哎,王爺……”她含羞避過,“有人呢。”

他低笑,於她肩頸處流連,人淡如菊,幽香宛轉,令人隻覺心安。看了眼**沉睡的少年,便攬過她肩:“那咱們出去。”

走出門外,關外朔風吹得衣襟一振,她看見他揚起的水色藍襟,鶴氅翻飛梨花白,真真風骨清絕,隻是眼底的寂寞不見退卻,依舊如層雲暗疊,不禁伸手也環住了他腰。他笑笑,亦將她擁緊。長風冰冷,方知相濡以沫真諦。

“其實隻要有你在,就能睡得香。”他貼耳言道。

她麵上一紅,側過首去,回敬:“那還大半夜起來亂跑?”

“誰讓你沒睡在我身邊?”說著說著,之惟斂了調笑,“你知道我不放心。”

斷雲扭頭望他,反倒笑笑:“放心吧,那孩子挺乖的。”

之惟點了點頭,又搖頭:“勸他費了你不少口舌吧?”

“其實也沒說什麽。”她望著他,並不言苦,隻道,“就是跟他說:故去的人更希望他活得比他們幸福。”

“說得對。”之惟輕吐了口氣,向階下踱去,又道,“他母親的死因查明了:是種烈性毒藥——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吞下去的。據景純說,這是信奉神主的胡族人的風俗:這一世同一死,下一世便能同一身。”

斷雲聽了,不由也跟著歎息:“當時就看她臉色青暗,乃是中毒之相,誰料,我還是晚了一步。”

他想起當時她出乎意料的上前,終於明白:“你那時就看出來了?”

她點了點頭。

他“唔”了聲,便沒了下文。

她卻知他為此事安排了怎樣的終結,忙問道:“王爺是真不準備告訴那孩子真相了?”

之惟仰首望月,沒有回答。

她卻知他將怎樣的苦獨自咽下,眼眶忽的就一濕,如同沾了流水月華,擁住他背,貼在他肩胛骨上,他低沉的話語震得她心亦沉浮激蕩,隻聽他道:“不要告訴他了。”——他頓了頓,不知是笑是歎:“孩子畢竟還是很難理解和原諒的——被最親的人拋下,即使他們有再崇高的理由。”

即使趴在他背上,她也能聽見自己吸鼻子的聲響。

他便又笑了:“單作他的殺父仇人和一並作了殺母仇人又有什麽區別?就讓他以為他母親是因為行刺而被殺的吧,這樣,他就不會對他的父母有恨。這樣,他或許能活得輕鬆一點。”

她“嗯”了一聲,淚水忽然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