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所思在遠道(七)

不過幾天工夫,各王公親貴們就捐了不少東西出來。UC 小說網:不管真心假意,字畫古玩、珠寶玉器也是琳琅滿目好不絢麗。不過,東西並不能直接充作糧餉,必得換成了銀錢才行,於是乎,這幾日來,城裏幾家特許專門買賣這批捐物的古董鋪就在種曖昧的氣氛下秘密的火爆了起來。

這時正是傍晚時分,煙光凝而暮山紫,北風歇而流水肅,沿著曲江開的一溜古董鋪此時正值熱絡興旺光景。

董氏古董鋪在此地已開逾三代,乃是響當當的老資格了,因此,董老板的眼力也就比別人更強一些。正在樓上與人討價還價的他從小窗裏往下瞥了一眼,就立刻向夥計使了個眼色。小夥計心領神會的忙向剛進門的兩人迎去。

隻見進來的是兩位翩翩的公子哥,都是骨骼清奇,姿容秀雅,個兒高的那個一身月白顏色,腰墜一枚雙魚玉佩,黃玉質地起先並不起眼,仔細一看卻是心頭劇震——竟是極其希罕的“密蠟黃”;而另一個則略纖細些,白衣飄然,通身無多裝飾,隻在青絲上簪了一隻玉簪,冰清剔透,油膩滑潤,乃是上好的和田白。

夥計一看便有了數,上去就道:“兩位好,小店的玉器乃是這京兆最多最全的,您二位不妨挑挑。”

來客便笑,眸中泛著玉樣光澤:“我們就是隨便看看,不用招呼。”聲音文雅沉厚,一聽便知是出自鍾鳴鼎食之家。

夥計微笑著退到一邊,眼看著二人在店內一一瀏覽過去。

“看中什麽,盡管說。”

“王爺……”

“哎,小聲。”月白衣者輕輕一笑,“隻管看著。”

來的正是之惟與斷雲。這一下午,斷雲改了男裝,跟著他將一家家古董鋪子看過,古董看了不少,卻還未看出他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來看看這個,你彈琴嗎?”聽到之惟在那頭喚她,她走過去,見他手裏翻過一具古琴,言道:“可能看出這琴的年代?”

她見那琴身上裂紋如梅,一邊細看,一邊回答:“是梅花斷,若以此判斷,此琴當有數百年曆史,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這漆地有露深黃片段,明潤嬌嫩,當為‘鹿角灰’。此漆摻入鹿角,其堅遠勝於單純黑漆,照理說,用這種漆漆的琴就不該有這樣的斷紋。”斷雲搖頭,“若說是因年代太遠,可五百年前也無鹿角灰漆琴之說啊。”

之惟端詳她認真模樣,不由戲謔心起,一本正經言道:“這具琴,照我看來,還該在池沼之上刻上幾字。”

“什麽字?”她抬眸。

“唐,雷氏造。”他睨那琴,一字字道。

說得她不禁笑出聲來,因唐代造琴大家雷氏從不在琴上刊名,乃是懂琴人皆知,又恐在外頭失態,忙掩住了笑,輕聲道:“王爺直說它是假的便罷,何苦這般考較斷雲?”

卻見之惟回沒有抬頭,手撫過那琴身,麵上已收了嬉鬧之色,隻是搖頭。她正疑惑,卻見夥計走來,賠笑道:“二位可是對這具古琴有興趣?想必以二位眼力也早瞧出來了,此乃唐時之琴,當世罕見。”

之惟收回手來,背在身後,並未接言。斷雲順他目光看去,隻見樓上下來一位客人,瞧那穿戴形容,一見便是某豪富之家的管家之流。

那夥計見之惟並未有異議,便更加起勁的賣弄起此“古琴”的佳妙來,斷紋如何,如何不經五百年不能成此斷,洋洋灑灑半天。隻見那頭那客人終於點了點頭,又回了樓上。

之惟這時倒出了聲,問那夥計:“這琴,什麽價錢?”

夥計望了樓上一眼,竟搖起頭來:“對不住您,這琴已被人定下了。”說著便將那琴捧起,放回琴匣之內,說聲“您二位請再隨意看看。”便又退到了一邊。

斷雲不禁疑惑:“這顯是張偽琴,竟就這麽當真的賣了?”

“再往那邊看看。”之惟帶她又踱向玉器架處,才答,“隻要有人買,店家便沒有不做生意的道理。”

斷雲估計那“真琴”價值,不由咋舌:“是哪個竟肯出這樣的大手筆?”

“這樣的贗品,我們自然不會去買,但總有人心甘情願做冤大頭,而且還生怕被人搶了先。店家就是看中了這點,才故意在咱們身邊說這琴如何如何,讓人覺得這琴非但是連城真品,而且買者甚眾。”之惟冷笑了一聲,“你信不信:這些上了當的人非但是花錢花得舒心暢快,而且後來知道是受騙了也絕無怨言?”

“啊?”斷雲仍未反應過來,隻直勾勾的望著之惟。

見她黑白分明秋水,他冷冽之色不由稍緩,輕歎一聲:“所謂物有所值……”正要解釋,卻先眉峰一挑。

斷雲隨他看去,隔著滿架清潤玉澤,流光中一襲白衣映入眼來,正是靜王。

三人一打照麵,都露出驚訝之色,但也隻是瞬間,轉瞬過後,店內夥計便見那月白衣者打了個拱,清雅一笑:“啊,竟是‘辛’賢弟,幸會幸會。”

白衣者回禮,也是微笑:“想不到竟會在此地巧遇,‘韋’兄近來可好?”說著,眸光不由移向那人身側那同樣也著白衣者,又迅速移開。

“愚兄還是老樣子。賢弟氣色倒真見好了。”之惟仍是客氣的笑。

斷雲卻感到他顯將自己往身邊拉了下,臉上不知怎地就是一熱,忙別轉開去,裝作看架上古玩。

之惟便趁機挑個話頭,道:“賢弟也是來逛逛的?這架子上看似還有些名堂,不妨一起鑒賞鑒賞。”說著就又一拉斷雲,轉過臉去,重又恢複了玩賞之態。

靜王眼波流轉,掠過滿架珠翠,眸光凝於珠光寶氣深處那一雙儷影,深黑的瞳仁越發沉瀲,一麵看玉,一麵道:“有段日子不來,還真添了些新玩意。”

“哦?賢弟常來?”這邊走馬觀花的之惟已從那頭折了圈回來。

靜王瞥了眼被他似不經意的擋在身後的斷雲,點點頭:“也不算常來,我平時就不常出門,偶爾上……下了就路過順便進來看看。”

“這麽說賢弟對這些還是挺有研究的?正好來幫為兄挑挑。”隻聽之惟道。

“韋兄想買?”他不由有些驚訝。

“是啊。”之惟看著他,一副理所當然。

不經意的,眼中都有精光一撞,靜王忙轉眸避開,望見在他們說話間,那人身後那女子正凝睇於一尊玉器,略略出神,凝思的麵頰也如玉雕……然而他的目光卻並沒有再隨之看去,而是抬起睫來,笑了笑:“好啊,那咱們弟兄就一起看看。”說著便拾起一枚玉牌,問道:“這個韋兄可看得上眼?”

之惟瞧了瞧:“和田白玉,不錯。”

他將那玉牌放在手心,修長手指扶過那圓潤滑膩的紋絡,道:“韋兄說得不差,這的確是塊白玉,比羊脂玉是差了一些,不過難能可貴是這雕工:蟠龍獻壽桃本是老式樣,但這一塊上竟盤了九龍,且還都身形可辨栩栩如生,照此玉年代判斷當是百年之前,此種紋樣雕工就隻能是出自江南琢玉世家夏氏之手,可憐夏家當年卷入廷爭橫遭慘禍,如今已然子息盡絕,再無傳人,因此,這樣的玉牌能流傳於世的,除此之外隻怕已是絕無僅有。”

之惟伸手拿了過來,皎白的玉石忽然也多了幾分沉鬱的色彩,便搖頭,嘴上卻道:“這麽說來此玉也太希罕了,怕沒那福分。”

靜王就笑了:“韋兄說笑。”一邊瞥向他腰中懸的黃玉佩,一邊問那夥計道:“這一件……?”

夥計笑而不答,給了個眼色。

之惟見了,更加搖頭:“我說是買不起的。”說著就將玉牌放回。

靜王便又指指另一尊玉石觀音。亦是重複相同經過,問了價錢後,之惟還是笑而搖頭。

卻聽這頭一流水般的聲音□二人中央——正是斷雲,站在一尊玉擺件前,流雲般的目光掠過那兩個男子,輕輕問:“這一件呢,如何?”

靜王眼中光影一錯,旋即清淺一笑,仍是那般客觀而平淡的敘述道:“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黑白雙料,更是罕見,這還不算,最難得是匠心獨具:此玉依料雕為黑白雙鯉,白魚頭上荷葉相托,旁有荷花含苞欲放,外有水草纏綿襯托,更有黑魚為伴相娛相戲,一派其樂融融。不妨再看這幾莖水草,竟是葉脈分明,纖毫必現,如此雕工世所罕見。故此件非大家不能為之,非上古靈玉不能成之。”

斷雲不知自己是在看人還是在看玉,隻見一塊羊脂卻作黑白雙色,白勝截脂,又黑如純漆,如說話那人平靜無波的眼,看著說著的仿佛不是那塊曾屬於自己的珍寶。心頭一陣酸澀湧上,讓她不禁也看向身邊的他——這就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誰知這一張張含笑的麵具之下究竟活得有幾分真實?

之惟此時的注意力倒全被這名貴獨特的擺件吸引,他自也看出了這尊玉擺件的價值,便忍不住問那夥計價格,誰知得到的回答卻是大出所料。心中驚詫一刻之後隨即反應過來,並沒多說什麽,隻是又搖頭:“這個好是好,不過還是不太合我心意,咱再看看。”說著就要往別處走。

卻聽靜王輕笑:“真便宜啊,是不是?”說著,他別過頭去,仍是盯著那玉魚,麵上笑容卻蒼白了許多:“韋兄怕是看不上眼這麽沒價值的東西吧?”

“不……”還沒等之惟說完,斷雲已再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喚道:“夜宴!”

兩個男子同時都轉過眸來盯著她看,她卻沒有察覺,隻覺眼前一陣模糊,似是被那溫潤玉光所迷,漲得幾乎要掉下淚來,搖頭道:“別這樣說,夜宴,這東西你還是……”

靜王卻打斷了她:“我收回去,還是你們買?”盈盈的水光終於泛上那點漆瞳仁,他冷笑著別過頭去:“我那裏雖沒有什麽千金難求的密蠟黃、栗子黃,卻還有幾件幹幹淨淨的羊脂白!”

“不是的,夜宴……”斷雲還要再言,卻覺手上一熱——之惟的大掌將她的牢牢的握住,握得那樣緊,教店裏小二也看向他倆,露出曖昧的表情,更教她眼睜睜的看著靜王的目中的波光漸漸暗成了深淵。那深刻的孤寂,像誰鋪開的大網,向與那簷牙高啄有關的所有人頭頂上籠罩下來。她不知,如果是一個人,要如何應對這一切……

隻見靜王輕咳了兩下,終又重新抬起睫來,深暗的眼卻輕柔的笑:“這也沒什麽,既拿出來了就沒有再心疼的道理,拿多拿少都是一份心意,不是嗎?”

之惟點點頭,一手撫了他肩。

靜王望著他,搖了搖頭。

之惟知他是要他放心,便道:“愚兄還有事,就先走了。”就拉了斷雲走出門去。

剛出門幾步,袖子就被斷雲扯住:“王爺……”

他回眸。她雖看見他眼中浮起不快之色,但還是忍不住道:“那個玉擺件是他一直擺在書房裏的,他從小就當作寶貝,說是皇上當年賜的。”

雖猜到那擺件是出自靜王自家,卻也沒想到竟有這般珍貴,之惟被她這麽一說,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想到各王府捐物本是自己發起,不由態度也軟了下來,停步答:“原來如此,難怪你要勸他收回去。可這東西已經拿出來了,便是覆水難收,他自不能再收回。”見她要接言,他更加搖頭:“我們替他收回,則更是不妥,你說,我究竟該出怎樣的價錢?”

斷雲也想到方才報價之低,便問:“這東西明明價值貴重,卻為何才那般低價?”

之惟輕笑了一聲:“東西價格高低並不全在它自己本身,也在於買家心態。”

聯想起方才贗品高價真品低賣,她終於有所領悟:“王爺是說:關鍵還是在買家想出怎樣的價錢?買家……”她抬起睫來望他,眸中隱有水色,“是根據賣家來出價的?”

“不錯。”之惟點了點頭,將她更加拉往自己身邊,低歎道,“這些東西哪裏在於真正價值,而在於它們的原主人是誰,他們,有多大的價值……所以我前頭就告訴過你:好東西未必賣得出好價錢。現在,信了吧?”

位高權重者自然買家如雲,即便拿出的是贗品也有人競相巴結;而兩袖清風者則無人問津,明珠蒙塵門庭冷落……透過他的眼,她看見漸漸暗下來的天,漸漸亮起的商家燈火,像一幅圖,靜靜的將那世態炎涼鋪展著。

而那看慣世情冷暖的人,早已學會了常常這樣冷暖不明的笑:“你說,我那裏的東西又能賣多少錢呢?”

她眼眶一熱,良久才能重整了笑容來,笑笑看他:“王爺,‘莫貪’呀。”

他猛然一震:“你……知道?”

她含淚而笑,疼惜流露出眼梢:“那塊墨,其實我在家裏就見過,一麵是原本就有圖案的——一朵曇花,‘墨’上的‘曇’花,父親說那是告誡為官者——莫貪。”她看著他:“我知道,你是不會的。”

在說出這句話的那一瞬,燈花像雪花一樣化在人眼底,她感到自己被他忽然緊錮,而心底某些被一直壓製的東西卻在刹那鬆懈崩塌——是誰的懷抱像火熱的熔爐將心百煉成鋼?那些刨根問底,上下求索,原來是為了告訴自己:貪戀的不是那外表錢財權勢,而是那比別人高潔的靈魂;那所有的委屈、誤會、輾轉原來都是為了將這信仰磨練得更加堅強。

他將那還穿著男裝的女子緊緊擁在懷中,看人來人往,眼神驚訝、鄙夷、嘲諷,任浮華嘈雜流水來去,載浮載沉。身邊曲江之水帶走幾多悲歡幾多恨,卻又留下多少塵緣多少情?二十九歲的蘭王忽然笑得像個孩子,仰起臉來,將懷中人螓首整個埋進自己胸膛,而他的眼中映出了滿天的星辰……

華燈初上,這邊董氏古董店卻早早落下了門板,隻因那最後一位客人。

樓上房內,董老板竟自執燭而立,恭敬的站在一旁。房中二人對坐,隻聽一人言道:“將張本呈上來。”

董老板忙必恭必敬遞上,那人卻不看,徑直交到了對麵人手中:“王爺,請過目。”

那人正是靜王,也不推辭,拿過翻看,不多時,這幾天來古董店內各項進賬便了然於胸,看完了,他將帳簿還給對方,轉眸看向董老板:“這幾樣東西,我要了。”

董老板忙瞥向那帳簿,隻見幾樣沒找到下家的物品名後有著淺淺的指甲劃痕,便看向手持帳簿的人:“穀主?”

煬穀穀主白連城仔細看了看那幾件物器,在腦中一一搜索是誰所捐,果然俱是朝中半大不小官員,又多是中立人物,難怪乏人問津,約莫猜到靜王用意,買其物多是收其心,便說道:“這可是筆不小的數目,難得王爺垂青照顧鄙穀下屬生意,不妨給王爺打點折扣……”

卻被靜王冷笑打斷:“穀主不必客氣,小王花的反正不是自己的錢。”

白連城自不會追問,隻是回之一笑:“好。”說著看向董老板,點點頭:“就照王爺的意思辦。”

董老板依言退下,去清點物品,收拾打包。

靜王就問白連城:“準備好了嗎?”

白連城眸中寒光一閃,笑笑:“隻待王爺一聲令下。”

靜王把玩著桌上茶盞,淡聲道:“做得幹淨些,最重要是力道適中。”

“王爺請放心,煬穀門下並非見財腦熱之人。”

靜王笑了起來:“嗬嗬,可白穀主此番已從這古董生意裏發了筆小財。”

“自要謝王爺提攜。”

靜王挑眉:“不過這捐物的點子可是令外甥所出。”

白連城笑容不變:“所以,我這作舅舅的更得還他些禮不是?”

靜王沒有回答,他本想笑,但喉嚨裏突然湧上的不適讓他掩住了唇,幾乎伏在了桌上。

“王爺,怎麽了?”白連城忙搶上前來,見在強忍的對方身體已繃如彎弓。

靜王忽然明白了對方為何會約在今天見麵,於是轉眸:“給我。”

白連城果然掏出枚碧綠色的藥丸。

靜王接過來,用水送下,半晌,才長長的舒出口氣來。染血的袖口被他攥在顫抖的拳內,他卻什麽也未再說,又坐了片刻,待理順了呼吸,便起身下樓。

快到門口時,卻忽然停住,不知是否因還未完全恢複,他的聲音如此澀然,他看向玉器架上,冷冷道:“這個,怎麽還在?”

他指的正是那黑白雙魚擺件,白連城自知是他府之物,正要怪下屬不會見機及時送還,卻忘了自己並未告訴董某那玉主人是誰。可憐那毫不知情董老板回道:“回王爺,這東西已被人定下了,還未取走而已。”

靜王咬了下下唇:“什麽人買的?”

董老板不敢怠慢,忙找了交易記錄奉上。

靜王掃了一眼,水色的唇立時褪成了蠟樣的白,然後,他慢慢的走到了那玉前麵去,端詳了片刻,忽然袖子一掃,那傾世絕代的珍寶就變成了一地黑白分明的碎片。

仿佛沒有注意到旁人驚詫的神色,他丟下句:“錢,我賠。”便飄然而去。

留下一地玉碎,如那步入黑夜的白影一般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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