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棟催她走快些。她問他什麽時候離開這裏,再去乘火車。他笑她:你還沒坐夠啊?她直是問:什麽時候再坐火車去深圳?他馬上告訴她,她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巧巧覺得他這樣大聲的不假思索的答複像是敷衍她,又像真對她有那麽寵慣。他倆在候車室等天亮。還有個把小時天就要亮了。陳國棟告訴巧巧,這裏大亮得晚,在深圳這個鍾點太陽都老高了。巧巧就想,深圳真有那麽好——太陽都出得勤些,陳國棟又告訴巧巧,這是一座縣城,還要從縣城搭長途車,才能到他舅舅家。巧巧說,哦。她記得他說,一下火車就是他舅舅家。馬上又想,也別跟他太認真了,城裏人講話都是個毛重,不能論斤論兩去計較的。得了肺癆的慧慧也把話講得很神:一家叫“自助餐”的館子隨你吃,包你吃,吃了再拿,拿了又吃,跑多少越都行,沒人來管你。巧巧認為慧慧講的一定比實情更好,更漂亮。

後來巧巧怎麽回想,也不記得自己怎樣上了長途汽車,怎樣到了“家”。那段時間成了段空白。後來巧巧基本認定,陳國棟下了藥在那碗抻麵裏。上長途汽車之前,他們在火車站對麵的小館裏吃了頓早飯,兩人各要了碗羊肉抻麵。那種小館沒有服務員,要自己去連通店堂和廚房的窗口去端,巧巧倒了碗開水去門口涮筷子,想必陳國棟就在那一瞬在巧巧的碗裏作了手腳。

巧巧醒來便看見一個陽光明亮的上午。她從來沒有這樣一種睡眠,感覺整個人都睡酥了。如同死亡一樣透徹的睡眠使巧巧醒來後有些莫名的失落感。她抬起胳膊看小臂上的表,十點多鍾。四下看看,陳國棟不在這間屋。這是間很高大的屋,粗笨卻實在,牆是新粉刷的,還有鮮潮的石灰氣味。床也是粗笨實在,用的木料可做出三張床來。床下堆了些焦炭。窗子沒有窗簾,也沒糊報紙,太陽透亮地直接進來。牆上都是陽光,簇新的白色白得人眼都挨不得。巧巧對著虛掩的門縫試著叫了幾聲陳國棟。這兩天她一直叫他“唉!”此刻她也就“唉”了幾聲。她是他的人了,卻總不夠正式,總有些不成名堂,因而她學不來城裏女子的樣叫他“國棟”,而“陳國棟”,又太外道。

她發現自己就那麽和衣入睡,還是一身風塵仆仆的衣褲,襪子都還在腳上。真納悶她怎麽睡了如此人事不省的一覺。她怯生生拉開門,一門之隔是另一間屋,小些,角落裏擺了張床,被子亂堆在那裏,看上去就臭烘烘的。巧巧好奇:這又是誰的床呢?陳國棟對她說他舅舅大半輩子打光棍。往外走,再是一間屋,是做飯吃飯的地方。很大的鐵爐子,上麵坐把很大的鋁壺,壺蓋被滾沸的水頂得溫吞吞地一掀一掀。爐子連接一根鐵皮煙囪,打著彎從牆上一個洞通出去。

巧巧這時來到院子裏。一圈用碎磚砌的院牆,一看就是用造屋的殘剩拚湊的,倒也是結實的樣子。兩棵一樣的樹,一大一小,中間牽根廢電線。巧巧吃不準樹是不是洋槐。廢電線上晾曬著衣服褲子,件件都龐然大物般的大。屋簷下掛著一張醃豬臉,用木棍撐得圓圓滿滿,如同戲台上的豬八戒麵具。還有兩隻剝去皮的頭顱,風幹了,眼珠卻暴突著,也不知是什麽牲畜。臉也好頭也好,都給從煙囪冒出的煙熏得發黑。光是這風這太陽的硬度,都讓巧巧意識到她和黃桷坪之間,是十萬八千裏了。

房是築在坡上,房後有個沒房頂的廁所。房前幾百米之外有條土路,偶爾一輛卡車裹挾著一大團灰塵馳過。陳國棟對巧巧說過,前十裏後十裏的公路都歸他舅舅管。遠近不見一個人。黃桷坪的天空偶爾還爬過一架飛機,這裏連飛機都沒有。巧巧因而斷定這兒是比黃桷坪窩得更深的山窩。接著她心裏一笑,這都是不相幹的,反正兩三天後她就和陳國棟南下深圳了。陳國棟這時顯然同他舅舅出門去了,丟下她把屋內屋外參觀了幾遍,時間仍是打發不掉。巧巧想,一輩子的清閑拿到這一刻來,都開銷不掉的。她懶懶地回到屋裏,看看牆上掛一個舊鏡框。裏麵有四五張小相片,都老舊發黃。隻有一張彩色的,上麵有“西安大雁塔留影”一行字。上麵是個直眉瞪眼的男人。巧巧從沒見過如此無表情的麵目。突然這麵目奇怪地眼熟,她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突如其來的詭異感使她頓時心焦起來:這份眼熟一定有緣由。焦灼中她便不知怎樣來度過這段等待了,三個屋連帶電影明星的畫報紙都沒有。她揭開一口大鋁鍋的蓋子,裏麵有三個巨大的饅頭。巧巧揪了一塊來嚼,不知不覺把一整個饅頭無滋無味全吃了下去。她是就著讀報吃下去的,都是哪輩子的舊報紙,裁得四四方方,巧巧當然知道那是用來上茅廁的。她方才就用了幾張。

肚子一飽巧巧又回到**。於是又來了一覺。這一覺是被汽車引擎聲驚醒的。巧巧想,坦克大概也不過這麽響了。陳國棟告訴過巧巧,養路工的舅舅有輛小卡車。她一下跳起來,忙著從尼龍包裏抓出毛巾、梳子。兩天兩夜沒洗過臉,也沒梳過頭,未必這副樣子去見長輩?她把大鋁壺從爐子上拎下來,在一個磕得疤疤痢痢的花搪瓷盆裏倒了些水,燙得她直跺小碎步。她聽見車停在了院外,呼嗵呼嗵的腳步朝她逼近。一聽便是很大的大腳,邁著很大的大步。巧巧連撕帶扯地梳著許久沒洗的頭發,打算梳成一支馬尾,卻有人進來了。她嘴裏叼著梳子回頭,一個大個頭男人站在門口。巧巧不知怎麽辦,他也不知怎麽辦。巧巧還是給了個飛快的笑,在人家裏做客啊,笑的同時,她含糊一句“回來啦?”恰恰他也在含糊“起來啦?”巧巧奇怪而惱火,陳國棟怎麽遲遲不來做介紹?於是她往大個子後麵望了望,問:他呢?

大個子男人的臉和相片上一樣大表情。他像沒聽懂巧巧的話,進屋佝身從床下拿了雙鞋便要走的樣子。巧巧再次感到她在哪裏見過他。他穿一身藍色勞動布工作服,顏色敗出一層灰白,胸前的“安全生產”字跡也將化在這層灰白裏。他的右耳朵上吊著一隻口罩,一看就吸滿灰塵。他帶點冒犯的神色將那雙鞋相互拍打兩下,又含糊一句:鍋裏給你留著饃。巧巧險些所不懂他的話。是很侉的話。

巧巧聽院裏有人講話,馬上跑到廚房門口,口中一聲嗔怒的“唉!”尚未吐出,卻怔住了。院子裏並沒有陳國棟,是一個同大個兒相貌酷似、隻不過小三個號碼的男人在對一條灰狗說話。他一根手指對狗一下一下指點著,在數落一個小孩似的。聽巧巧問:陳國棟呢?他便扭了臉過來,隨即嘴巴便齔出很大一個笑。很大很空的一個笑,讓巧巧險些呼救。

她本想轉身回屋,卻聽他清清楚楚地說:巧巧。巧巧再看,他臉上的笑更大更空洞,然後便連聲叫“巧巧!巧巧!”仿佛這不是個正經名字,是拿她開心的一個渾號,或是被他道破的她的一個缺陷,比如“豁嘴子!”“麻子!”“禿子!”他似乎以這樣的道破來招惹她,等待她以同樣的揭短來回擊。他撒歡地叫起來:“巧巧!巧巧!……”

怎麽會出來這麽個讓人哭笑不得的人物?陳國棟竟事先不給她些心理預防。巧巧甚至覺得自己跑錯了地方,跑到一戶毫不相幹的人家來了。這時大個兒男人提著一把很大的火鉗,對巧巧說,你不用理他,你就當他是灰灰。他指的灰灰是那條灰狗。巧巧你進來,他對她擺一下寬厚的下巴。

巧巧進到廚房裏,大個子蹲在那兒撥弄爐子。巧巧問,他呢?形勢明擺著是莫名其妙的。大個子臉躲著一竄一竄的藍色火苗說,是自己兄弟,傻也好瘋也好,總不能攆出去。他站起身,拍拍巴掌,眼仍盯著不斷壯大的火勢說,還有個弟弟,比這個大兩歲,腦筋比這個路數清楚些,沒看住,跟上汽車跑了。死在蘭州了。巧巧想,這和我有什麽相於?一陣煩躁上來,她嗓門也有些撕扯:我是問他——陳國棟!

“陳國棟”三個字像外國話,在這大漢臉上引出徹底的無知覺。巧巧看出這份無知覺的真切和誠懇,心失重般浮向喉口。事情出了大差錯了。千錯百誤的巨大荒謬,那種最胡鬧的噩夢才有的。巧巧看著大漢直瞪瞪的眼睛,他不是你外甥?!陳國棟不是你外甥?!大漢看著她白下去的臉,有些怕:你是說前天送你來的那個人,他說他姓曹,他說你是他表妹……巧巧已明白了,那個自稱陳國棟的人是哪一路人,她已全明白。黃桷坪附近幾個村子這些年走掉不少女孩,那些走得音訊杳無的究竟走到了何處,她總算明白了。原來不是老人們編了老虎吃小孩的故事來唬巧巧這類心不安分的女娃兒的。原來有關“迷蒙藥”,有關人拐子拐走女娃兒到鬼都不生蛋的地角天涯,去賣大錢;有關女娃兒們被五花大綁,一直綁到生出娃娃,原來這一切都不是人們憑空編造出來,給千古一貫平安乏味的黃桷坪生活開開胃口的。原來真有這一重人間,她巧巧心甘情願就來了。她進入這裏已是第三天,麵孔清俊的人販子以她的昏睡做擺渡,平平安安就把她從那一岸渡到這一岸。難怪她睡得跟死了一樣。死亡般無夢的沉睡長達四十多個鍾頭,他有足夠的時間再擺渡回去,繼續缺德,繼續他傷天害理的行當去了。他知道她不可能再追回去,這大漢出了大價,那隻大巴掌連五花大綁都不用給她上,她也是跑不了的。

巧巧急匆匆走回那間臥室,腦子散亂。怎麽會沒去注意他那個黑人造革拉鏈箱子?她怎麽會這樣缺心眼?捆隻母雞到場上去賣,你還得費勁攆它一陣,還得抓把好米誘它。拴頭羊去宰,也得聽它“咩咩”地吵鬧一陣。一個在黃桷坪一貫逞能的巧巧,竟一點都沒讓他費事,繩子都不要一根,自己就跑來挨宰了。她把毛巾、梳子塞進尼龍包。手指觸到紅底白圓圈的連衣裙,她再次承認這圈套是她自己乖乖鑽進來的。曾娘當然也不姓曾,也不是李表舅的表妹。自稱曾娘的女人和自稱陳國棟的小白臉勾結上從來沒幹過正派事的李表舅,一番雞鳴狗盜,把她巧巧弄到山窩中的山窩,連同她正好的年華,天大地大的夢想,一齊弄到這裏來活埋。她不知小梅和安玲怎樣了,當然是顧不上去管她們的死活了。她把尼龍包的拉鏈拉上,拎了它便走。卻見大漢站在第二間屋門口,兩個巨大的手沾滿漆黑的煤屑。她走到他跟前,他山門一樣擋住去路。巧巧看都不看他,是要撞開他闖過去的意思。後來她在回想這一刻時,怎樣也記不清他的神色:他是硬要堵她,還是帶點可憐相的,求她留下,求她別逼他做出任何蠻橫舉動來。那時她想,當時或許真能闖出去的;轉而又想,怎麽可能給你闖過去?花那麽一大筆錢,那麽便宜的嗎?他既不會便宜你也不會便宜收了錢的人販子。硬闖會怎樣?那兩個極大的黑手可以一把拎起你,扔回來。

巧巧這時嘴還是好樣兒的。她說,你們合夥拐賣婦女,老子到法院告你龜兒去!大個兒說,我啥時拐賣過誰?我花錢請人給娶個媳婦。他樣子很老實很老實,真心認為自己的道理站得住的。巧巧說:娶媳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你娶媳婦還要人家心甘情願吧?拿藥藥來的,也算你媳婦?他說,咱有結婚證哩。說著就把兩根黑指頭伸進“安全生產”那個衣兜裏,夾出兩個紅本本。他小心翼翼捏著它們,怕手上的黑抹上去。他讓巧巧自己打開它們,自己去看。她一把奪過來。真的是“結婚證”,上麵蓋著一個陌生城市區政府的鋼印。一並排的兩張相片,一張是這龐然大物的,另一張是巧巧。鐵證如山。一個月前李表舅領她和小梅、安玲去照相館照相,說是預先寄到深圳,早早把工作證和臨時戶口給她們辦下來。

巧巧從結婚證上抬起頭,才曉得“天昏地暗”不是戲裏唱的。力氣全跑光了,她連撕這個紅本本的力氣也沒有。一下竟沒扯爛它,那龐然大物伸過巨大黑色的手,同她爭奪起來。她開始撒潑,罵出最髒最野的話,同時把那個紅本本窩在胸前,以整個後背抵擋這個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她用身體維護著,來完成這個撕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