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合歡唬一跳。小回子的失常相當嚴重。他臉上的兵痞相漸漸地消失,問小回子:你啥意思?!你對她有感情了,別人都看得出來,我也能看出來。那就算有吧。深不深?就算不淺吧。打算和她結婚嗎?那還得看——我說,你跟我搞什麽陣?!我二十八歲,中尉軍官,結婚不是頂他媽正常的事?小回子對劉合歡不再是有一點同情,而是充滿了同情。他想到母親病重,司務長一句廢話沒有就預支了他半年的津貼和高原補助費給他。總之,司務長一點一滴的好處,對他、對別人,這一瞬突然在他心裏匯集起來,放大,抵消了這兵油條的種種劣跡。原來他真的要和小潘兒建立個家,原來貌似油條的他內心也是一泓純情。一個狠心,小回子的手插進口袋,怕這手再次變卦而不給它半秒的遲疑。小回子把那疊得隻有三四寸見方的紙擲在司務長公務成堆的大辦公桌上。

劉合歡將它展開,目光觸到那相片時立刻反彈起來,來找小回子的眼睛。小回子平穩地看著他。現在是兩個人在共承一份責任了,好多了。劉合歡吃力地讀著一個個字,像是錯了天大一筆賬,他要一筆筆地查找,看錯出在了哪裏。一麵看著,他伸手去上衣口袋掏煙。他忘了剛才那盒煙散出給兵們皆大歡喜去了。小回子見窗台上有大半根煙卷,便伸手抓過來,遞給劉合歡。他意識到小回子的存在,小回子給予安慰同時又尋求安慰的目光使他突然覺得這大個子男孩的陌生,亦或是超乎尋常的親近。他點燃煙卷。他忘了這是和香皂存放在一塊,染了香皂氣味,當時被他抽了一口就掐滅的那根煙。

劉合歡問小回子:你告訴站長了嗎?小回子搖搖頭。你還告訴了誰?小回子還是搖頭。就你一人知道?點頭。知道多久了?星期三汽車兵把郵件捎來的時候。你他媽可真沉得住氣!你當時就該告訴我,我也不至於……劉合歡發了一瞬的脾氣,脾氣卻很快又熄了。他根本沒有力氣持續憤怒。小回子品呷著他方才吐了半截的話,“我也不至於……”不至於怎樣?山盟海誓?卿卿我我?當眾誇了口要請“訂婚大席”?劉合歡又說:這麽大的事,你怎麽敢瞞?!瞞了今天,還能瞞過明天?!小回子囁嚅:我不相信。我咋能相信?司務長,你和她處了快十天了,你覺著她會殺人?!

劉合歡看著一米八四的大娃娃眼裏汪起了淚水。他想,這事公安係統會出那麽大誤差,冤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嗎?他一直覺得這女孩的來曆缺乏頭緒,或頭緒極其混亂。他什麽都猜測過卻沒猜到她背了多麽大一筆血債。那兩隻稚氣的、又常搔得男人心癢的小手,竟塗滿過血。兩個男人死在了她手裏,她那女性得不能再女性的美麗軀殼裏,怎麽就寄生了一個凶狠殘暴的殺手?他這個當了九年兵的人,對於那樣壯闊的流血場麵,竟遠遠比這小女人缺乏見識和氣魄。上星期天金鑒獨自溜進林子深處去過槍癮,打了一頭獐子回來。背到兵站它尚未咽氣,瞪著兩隻美人兒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越來越頻繁地垂下。小潘兒用自己的頭巾擦著它腹上的血。她跪在它身邊,它的傷痛是她的,那垂死的目光從人和畜一樣美麗的眼睛裏一同發射出來。血使他癱軟,和傷了的幼獐一樣微微抖顫。劉合歡此時想,這竟是女凶手的一出戲。

小回子說:司務長,我先走了,你看怎麽處理,要我幫什麽忙,招呼一聲。這時所有的燈光暗淡下去,是發電機出故障的預告。劉合歡從抽屜裏拿出蠟燭,動作遲緩如老人。他將蠟燭一支一支點上,漸漸地,十多根蠟燭遍布整個空間。小回子在門口回頭,見這間俗不可耐的房間完全變了,浪漫亦或肅穆,成了輝煌的洞房亦或靈堂。他想司務長的良宵和末日更迭起來,司務長對小潘兒的感情比他自己意識到的,要深多了,比他向眾人炫示的,要美好多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司務長已開始祭他和小潘兒這短短的十天,連司務長自己都不明白,他已在送她。頑劣人物如劉合歡,也有這熊熊燃燒的悲壯情愫,小回子斷定司務長自己絕對不懂這一屋子如心如脈的燭火的喻意。懂,他也絕不會認賬。

劉合歡不知坐了多久,抬起頭,見小潘兒已站在他麵前。她在蠟焰中顯得姣美、濃烈,也顯得叵測、詭異。她說看到他屋裏點那麽多根蠟燭,她可不可以討兩根。他說那當然。他從抽屜裏拿出一紮沒啟封的蠟燭。擱在那張通緝令上。他看著她在燭光中不停地變幻。她說你這樣看著我幹啥子?她嫣然一笑。這一笑是過五關斬六將的。這一笑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幫她一路逃到了這裏。他說你好看啊。她說你今晚有點奇怪。哪裏奇怪?我也不曉得,反正不太對頭——點這麽多蠟燭,鬧火災呀?你不喜歡玩火?我小時候喜歡,我媽說玩火要尿床。那你現在喜歡玩什麽?我哪有時間玩。玩男人?你喝酒啦?說些醉話!到這裏來之前,你在哪裏?做什麽?她看著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但還抱最後那點絕望的希望。你今晚就是古怪。你告訴我呀——能告訴金鑒,不能告訴我?金鑒轉臉把你那些事全告訴我了。他用起軍隊慣用的離間、詐審。看看,她要招了。她垂下眼皮,又突然抬起,看他有沒有金鑒那樣年輕易感的惻隱之心。金站長對我說,你被人拐賣到西北。話擱在那裏,等她自己去拾。我是被一道手二道手拐騙到那個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然後呢?然後他們把我剝得一絲不掛,綁在**,一綁三七二十一天。她講得跟他聽來的所有拐賣婦女的故事一模一樣。後來呢?我還能怎樣?一個女人,沒有錢,也不認得一個人。你就做了那人的女人?那我也認了,到了這一步,女人不認還能咋樣?後來就跟他死了心好好過了?她不再說話,眼睛很黑很黑,瞎掉了似的。後來呢?她陰慘地一笑:想想嘛,你花大錢買的女人,不虐待她,不把她糟蹋個稀爛,劃不劃得來?他們天天打你?餓你飯?像待女奴隸?打算什麽?餓飯算什麽?她的故事又成了無數被拐騙的婦女的一份拷貝,他這樣聽著,想著,心裏已為這小女人開脫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一個弱女子忍到了再也不能忍的一刻,舉起了屠刀。她認為她的誇張並不大,謊也沒撒太遠。她沒去講那個晚上她打開那大紙箱,看見泡在血裏的二十英寸大彩電時,那無法解釋的心情。是複雜紛亂得令她發瘋的心情。她幹巴巴地講著她所經曆的一切劫難,她意識不到她講的已不全是實話,尤其是講到她小產後兩個畜牲男人浴著她的血輪番地受用她,受用到她奄奄一息。她不認為這印象有多大誤差,它就是她心裏存留的對整樁事情的惟一印象。後來呢?她看看他:還有什麽後來?她其實沒吱聲,隻是看看他。她不去講她怎樣打開抽屜的鎖,發現沒有一分錢了。錢變成了那個彩電。它不是她的心願嘛?……她當然不會告訴劉合歡,她掀翻了整個的家,把兩個男人置的新的家當全翻個底朝天。居然從傻畜牲瘟一般臭的褥墊下翻出兩張借條,是他哥哥寫的,寫道:今借到二宏三仟圓;今借到二宏二仟圓。從日期上看,一筆錢是借了來買她;第二筆錢是借了買電視機。因此她也好電視機也好,都是有傻畜牲份的。整場搜索隻得到八十元錢。她一早搭車到縣城,去當那個金戒指。惟一一家首飾店的店員說,這是假的呀。倒是那塊老羅馬表值些錢。她靠那百十塊錢就那樣混一天是一天地混。是個好看的女人,總不至於混不下去。無數的卡車司機,無數的旅店經理,無數無數的各行各業的男人,都是給日子給她混的。

八個月就糊裏糊塗混過來了,混到這個兵站,居然混成了眾星捧月,她險些把自己的來龍去脈都忘幹淨了。險些認為一切都可以勾銷,一切都能重來。直到這一刻,她還沒有徹底放棄那極虛幻飄渺的“重來”。劉合歡把那張通緝令推到她麵前,她看著看著,好像在看別人的事。去自首吧,你是個受害者,是犧牲品,說不定會得到寬大處理的。她搖搖頭。你不去也沒有辦法,你還能逃多遠?我不是想逃,我意思是,他們不會寬大我的。現在可以找律師,幫你辯護……我不相信哪個能幫我,一向就是以命抵命。劉合歡想世上真有這樣慘的事;這樣年輕好看的一個女孩,這樣一身罪孽。人家在她身上造夠了孽,她以造孽的方式回報。

燭光飄飄忽忽,他站起來,要送客的樣子。她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到死那天都會想著這個地方,這兒的人個個待我這樣好。你待我這麽好,從來沒人待我這麽好。劉合歡看著她,想著這張美麗年輕的小圓臉哪天會從這世界永遠消失。他心裏一陣極度的不適,不知酸文人們所說的心碎可就是如此感受。她又四下望一眼,說,這麽多蠟燭真好看,我從來沒看過一下子點這麽多蠟燭。我也不會忘記的——你為我點過這麽多蠟燭。她突然“〖HT5”,7”〗〖JX*8〗口〖JX*8〗〖KG*3〗〖HT5,6〗撲〖HT〗”的一下,吹滅一支火苗,竟挑釁似的、孩子氣地扭頭看他一眼,笑一下。然後她又接著去吹第二根、第三根……吹到剩最後一根了,她說:這一根是我,你來吹吧。劉合歡心裏越來越不適。一定就是心碎了。她多麽可能成為一個好女人,好妻子,她勤勞能幹……他突然開口說:你還是逃吧。我想法把你往邊境上送。我認識很多開車的。她不吱聲,想象這計劃的可行性。我給你一些錢,碰到闖不過的關,塞點錢說不定能行得通,這年頭。就算這張通緝令根本沒到達這個兵站,你來、你走,跟誰都沒有關係,誰都不必擔責任。真活下來了,想法來個信,告訴我一聲。她淚流得一大片黏濕。她知道這條逃亡的路是刀山火海,活出去的希望隻有一線。她無知無識,即便活了出去,又靠什麽去生存。還是靠三教九流各行各業的男人嗎?那可是異國的了。他也流下了淚,他明白她活出去的希望多麽細小。

劉合歡沒有把通緝令交給金鑒。他一天都在忙著和大站的同鄉聯絡車輛。又去聯絡地方貨運的熟人。緊張和疲勞使他到了晚上已一點嗓音也沒了。籃球場奇怪的空寂,完全不像個星期日的傍晚。十一天來因小潘兒的到來而生發的快樂沉暗下去。劉合歡不知道這地方固有的心灰意懶的氣氛突然的恢複,是否是人們的一種心照不宣。也不排除一種可能性:所有人其實都知道了小潘兒的真相,卻又不忍將它做真相來接受,做真相來告訴別人。小潘兒傍晚時把借來的雜誌一本本捱門捱戶地送還。還有一大摞疊得平整、經她手釘了鈕扣,做過縫補的衣服,她一一送到每個門口,仍是嘴不饒人地叫這個“大侄子”、那個“大外甥”。

太陽落山前,她拿了一個塑料包,往鬆林裏去。她跟炊事班說她去撿些蘑菇回來。進了鬆林不久,她看一個人靠樹幹坐著,膝上架著個本子,在寫著什麽。她叫他:小回子!他驀地抬起頭,第一個直覺竟是“快逃!”他見她正將雙臂翻向腦後,將頭發攏作一把,嘴裏叼著兩根發卡。她以銜著發卡的口齒對他笑著,他一時想象不出可曾見過比這更真切更溫暖的笑。她問:你在寫啥子嗎?他覺得她穿著緊繃繃的水綠色毛衣在深綠的鬆樹濃蔭裏怎麽會那麽迷人?怎麽可以有那麽可愛的凶手和逃犯以及死囚?!他並沒聽見她問他什麽,就這麽似驚似愕地看著她。她的故事劉司務長已全告訴了他。他沒想到曾經最厭惡的劉司務長一夜間成了他的知己,無話不談的哥兒們。他和劉合歡是由於對這個小女人的同情和不平而突然盟結了一種情誼。這時她又問:你在寫書呐?沒……寫書。那寫什麽?軍區報紙要的稿子。寫什麽的嗎?瞎寫。一根發卡從她齒間落到滿地厚厚的鬆針裏。她叫他:你眼好,幫我來找嘛!小回子隻得走過去,其實他不情願挨近她,那段使她更美好的距離他情願它持續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