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

元衿下意識地向後仰了下,舜安彥伸手要扶一扶,但還是如往常般懸了空。

“這是山頂,你小心點。”他把眼前的東西都往後挪了點,讓元衿周邊的位置能更大些。

他委婉地提醒了下,“很久以前,你說我算彎路。”

而後自己又覺得突兀,“算了,不記得就算了。”

元衿仔細想了想,刹那間想起那年在學校門口和閨蜜的對話。

“我!去!堂堂鄢大少爺,偷聽小姑娘說話!”

“是你自己站在我車旁說的。”舜安彥比劃下,“學校門口的停車場,你還記得嗎?”

元衿有印象,他們的母校穿過停車場才有美食,她和閨蜜在學校時經常路過那片邊鬧邊胡侃。

可這都多少年的陳年老案子了,他怎麽還記得?

元衿掰著手指數了數,“鄢少爺,穿前加穿後,這事至少過了十五年了吧?你竟然還記得?”

舜安彥沒辯解,為她畫好最後一個指甲,收起甲油和小狼毫筆,道:“你不也記得偷襲我的事嗎?”

“被人打的這麽疼,是人都能記得好嗎?這叫記仇!鄢少爺,你這算什麽?”

“算……惦記校花?”

元衿被口水嗆了下,平地往後退了一大步,“你說什麽呢!”

“誒!這真的是山頂!”舜安彥害怕她這不怕死的樣子,站起來走到了她背後,替她擋住身後的山坡,“元衿,我們從來沒好好說過話,能不能好好聊一次?”

“為什麽要問這句?”

“和你比,我情商不夠,你的話我真假難辨,但那句是真心話吧?我不太明白,你好像一直就很排斥我。”

元衿看著自己還未幹透的十指,抿著嘴不說話。

她在逃避。

舜安彥憑直覺就能感受到她的態度。

他這幾天想明白好多事,其中有一件就包括元衿這個人說話的風格,他仔細回憶了這些年她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快樂自由明媚,但不入心。

非要細究,大約他不經意聽見的那段,才是真心話。

“今天不想聊也行,還想去哪裏玩嗎?”

舜安彥不逼她,看看懷表,時間不過兩點,反正康熙也不在暢春園,要知道他帶元衿私出園子也得是明兒的事了。

“香山?玉泉山?十三陵也行,就在這附近。”

“上輩子就玩吐了。”

元衿還在擺弄指甲,翹著唇懟了他一句。

舜安彥正歎了口氣,想自己被她吐槽被她懟的命運永遠都逃不掉時,元衿從地上站了起來,站在定軍上的山頭,悠悠地說:“要認真聊,也可以啊。你說得對,我的話真假難辨,但對你我至少說過兩句真心話,一句是你是彎路,還有句嘛……”

舜安彥恍然記起,那年離京的大雪裏,青山從疏峰遞出的紙條。

他一字一句地重複著:“I admire at your fortune which i’ve never had.”

我羨慕你有我從來沒有的運氣。

“鄢少爺,你討人厭的地方就在,你有的選,我沒得選。就算是康熙他們也不會硬逼你,甚至會縱容你的一些行為,比如放你和傳教士出國。可我在他眼裏就一條路,找個好額駙做個乖女兒,沒勁透了。”

元衿回首打量了會兒舜安彥,他這人清寡,向來都是不近人情、麵無表情的冷峻,此刻卻頗有些手足無措。

“其實這根本不怪你,你的好和幸運與我何幹?是我無理取鬧,非要把氣撒在你頭上。”

她從懷裏掏了塊帕子,狠狠地擰了兩下指甲,隻幹了一層表麵的指甲瞬間就剝落了下來。

可甲油又豈是一時半會能由一塊帕子擦幹淨的?

元衿狠狠擦了多遍,怎麽也擦不掉,最後狠狠把帕子往山風中一扔。

“既然你問了,那我反思,以後我都不撒這種氣了。”

“誒!”舜安彥順手一撈,攔截中了風中的帕子,“公主,我不是要和你說這個話的!”

元衿繞過他去牽馬繩。

“我是公主,你讓開,不許攔我!”

“元衿!我有什麽好羨慕的?我過得這麽無聊,這麽機械,什麽好玩的都不會,要不是為了哄你我連冰激淩的口味都分不清。我也不會鬧不會反抗,你羨慕我能選的路,其實都是別人鋪好的,我隻在當中選,從未出格過。”

舜安彥攔住她的馬,手搭在棗紅馬的馬鞍上不讓她上。

“我還羨慕你隨時能出格的勇氣呢?話都是你說的,什麽都穿來了,不鬧點有意思的事,對不起穿來一場嗎?你能替四公主爭,為什麽不替自己爭一爭?”

“我爭什麽?”元衿美目一瞪,“你費盡心思把敏敏送回去,皇阿瑪他們費盡心思要把你塞給我做額駙,不都因為我撐不住嗎?”

她的身體雖然沒過去這麽虛,但艱苦的條件不適合她,或許從生理上她就適合做個嬌養的花朵。

“就這?”舜安彥笑了,“身體不好能養,大漠去不了還有別的地方,天下那麽大,你和那兩塊禿草皮較什麽真?”

“你說的簡單。”

“你看啊,你看得懂牛頓笛卡爾的論文,還能毫無障礙地翻出來。戴梓那個木魚腦袋,我和他說力學說的嘴都瓢了,他都不明白,我要和你說,或者你來教,是不是已經都教明白了?”

元衿嘴角翹了下,不得不承認,被一個從小人人都誇第一的家夥捧著,她有點點小滿足。

“所以呢?”

“我們做點別的吧,把那些書把那些未來理一理,然後想想怎麽做。萬歲爺和皇子們想要您選個合適的額駙是他們的要求,怎麽合適,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嗎?”

“談何容易啊……”元衿話鋒一轉問,“皇阿瑪讓你去蒙古,你去還是不去?”

“你怎麽知道的?!”

康熙讓他選,在京哄元衿等著做額駙還是去蒙古安北將軍台,但這事他從來沒和別人說過。

“五阿哥和你說的?”

“我詐你的,看來我詐對了。所以,你去嗎?”

“沒想好。”

“你想去,不然你給理藩院擬條陳幹什麽?”

他小聲嘟噥了句:“沒那麽想去。”

“去吧。”元衿拿自己的羊皮手套打了下舜安彥擋著馬鞍的手,“待在京城也沒什麽正事做,你自己給理藩院寫的條陳,自己要去做完。至於我……”

舜安彥低笑了下,“你編一套能學的吧?四書五經對那種地方太虛了些。記得上次南三所前說的話嗎?能不能讓他們理解一些看到一些,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元衿調皮地皺了皺鼻子,“還行,這算個正事,我答應了。”她翻身上馬。

“還有。”舜安彥又一次拉住了她的馬鞍,“我想辦法在走之前找人替你好好調理身體,你閑著沒事,編編書調理一下,再想想另一件事。”

“什麽事?”

“我不算彎路。”

元衿一用力揮起馬鞭跑了出去,跑出十來步,又駕馭著馬奔了回來。

馬蹄滴答,繞著舜安彥不停。

她揚著下巴,精致的眉眼傲然地說:“鄢少爺,喜歡我的人從學校排到巴黎鐵塔,你現在緊趕慢趕也就在巴黎鐵塔下了,你知道嗎?”

舜安彥轉了轉眼睛,和她做起了數學題,“這裏麵有一大半不在這個空間,另有的大多都在議親,本來蘇赫貝勒也排前麵,但他剛剛自己退出去了。所以我這個位置,至少也在這裏山腳下。”

“哼。”元衿揚起馬鞭疾馳而去,“快走了,你還要回宮挨罵呢!”

*

舜安彥在落日前,就送了元衿回暢春園。

趙進壽他們早發現五公主不見了,在園子裏急得團團轉,午後實在撐不住稟報了太後。

太後一聽差點沒暈過去,著急上火地讓人先去搜園子,搜得雞飛狗跳也沒找到元衿的下落,最後是鎖拿了看門的侍衛才知道元衿和舜安彥跑了。

“小主子,您可嚇壞奴才了!”

趙進壽見到元衿的臉,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直拿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

“您再不回來,老太後就要撐不住了,奴才們更是魂都要散了。”

“瞎說什麽呢!皇祖母在疏峰嗎?我去給她請安。”

元衿把馬鞭扔回給舜安彥,“這馬不錯,給我留著。”

“本來就是給你的。”他把馬鞭掛在馬鞍上,小聲說,“公主早點休息,我回京城去找萬歲爺認罪。”

“別自個兒去了,跟我走就行。”

說話的是九阿哥,他和四公主一起攙扶著太後,正從暢春園東門裏走出來。

太後淚眼婆娑地撲上來,“元衿啊,跑哪兒去了?還好嗎?”

她拉著元衿的袖子衣服直打量,生怕哪裏少塊肉,“啊喲,你可嚇死皇祖母了。”

元衿扶住皇祖母,軟言軟語地安慰著老人家,攙扶她往園子裏走。

舜安彥目送著她離去,然後被九阿哥逮住了肩膀。

“走吧,算賬。”

“是。奴才今日做錯,任憑萬歲爺和各位阿哥責罰。”

他把元衿帶出去前就有這覺悟,要是能逃掉一頓打,算他這回洪福齊天。

九阿哥橫他眼,從懷裏抽出一本賬本摔他臉上,“我先和你算銀子的賬!”

“什麽銀子?”

九阿哥恨鐵不成鋼,連聲數落他:“我還以為你有什麽不一樣呢,沒想到和八哥十弟也差不多,錢,這是錢!咱們的錢!生意掙的錢!你怎麽能忘記呢?本阿哥就是一隻腳進棺材了,有人給我送賬本,我也能跐溜爬出來,算幹淨了再鑽回去!”

舜安彥眉頭直跳,邊翻賬本邊嘀咕:“九阿哥,您可真什麽都敢說。”

九阿哥老樣子的,從懷裏掏出一把瓜子,磕了顆念叨:“你們啊,都是少爺脾氣,心裏都是大清的國庫,嘿,我就不明白了,國庫和你們有什麽關係?那錢都不能說是皇阿瑪的,那是大清朝的,上至王公下至縣城的貪官,各個都能把嘴拱進去吃兩口。而我這……”

他豪邁地拍拍賬冊,“我這,是自己的錢。你快快看,你那個甜品一整個冬天賣的錢,合計五千六百七十二兩六錢,我建議你啊出一半,和我合夥,把這東西往南賣一賣,兩淮那幫貪官汙吏愛吃著呢,狠狠拿去坑他們幾筆!”

舜安彥已然翻完,交換給九阿哥,“九阿哥經商奇才,是奴才沾光了。”

“啊呀,是你們不上心,一群大爺。”

九阿哥說著把賬冊揣在了兜裏。

舜安彥作揖問:“四阿哥精於刑名,三阿哥精於文墨,他們如今一個請旨刑部行走,一個請旨翰林院行走,您這天賦合該請旨去戶部行走。”

就他所知,就在幾天前康熙還在罵罵咧咧,說九阿哥不找點正事幹,每日鬼鬼祟祟沒個正行。

九阿哥冷笑了聲,“舜安彥,你坑誰呢?你夥同我五妹妹攛掇我四妹妹去安北將軍台,攪黃了大哥的軍功,又一手逼得巴拜特穆爾回漠北,你心裏對朝局清楚的和明鏡似得,這時候你鼓動我幹什麽去戶部?三哥和四哥,那都是心裏存了點念想的,我?又沒有念想,現在竄出去給誰找不痛快?”

“九阿哥英明。”

九阿哥倒在暢春園的矮牆邊,繼續磕著瓜子,還從荷包裏掏了把塞給舜安彥。

“陪我磕會兒。”

舜安彥立在他旁邊,文雅地磕了一顆,被九阿哥看到不滿地撇了眼。

“你,矯情。”

舜安彥訕笑一下,九阿哥繼續道:“舜安彥,我看了些你給我的書,其實沒怎麽明白,為什麽洋人和我們想的完全不一樣?還有那書裏有說,他們竟然官方在海外開辦通商?那又是怎麽回事?”

“就像廣州的十三行吧。那些歐羅巴的國家大多地域狹小,這些年在到處通商行商,旁邊印度有幾個國家都建立了行商的站點,我與傳教士乘船到印度時,就是那裏的站點接應換船補給的。”

“他們的國家到印度有多遠?”

“萬裏之遙。”

“這麽遠他們都來?很掙錢嗎?”

舜安彥笑笑,點頭又搖頭,“茶葉、香料、布匹、瓷器、黃金,歐羅巴物產匱乏,這麽一趟若成功一本萬利。但又不止,幾個國家同時搶奪的還有土地,還有當地的治理權。”

“搶地盤搶到南洋那塊兒了?”

“嗬,是啊。又是土地又是利益,那些國家豈能不動心。”

“又是土地又是掙錢,我們為什麽不能幹?”

“大清外貿通商,設粵、閩、浙、江四區,常年停泊隻許廣州十三行,且大多是他們來買。”

九阿哥又塞了把瓜子在舜安彥手裏,“這事聽得我有點亂,但有一條我聽出來了,有利可圖。你說我要是想去看看,皇阿瑪能答應嗎?”

舜安彥默了默,很直接地搖頭。

“萬歲爺會打斷您的腿。”

九阿哥肥胖的身子往下彎了彎,摸著大腿,哭喪著臉說:“啊喲喂,我的好皇父誒,您的兒子們為了皇位打一架你都不會打斷他們的腿!為了這種開疆拓土掙大錢的事要打斷親兒子的腿!”

“九阿哥,慎言!”

舜安彥此刻有些明白,為什麽元衿悄沒聲地能和這位九哥來往多年。

他的心思活絡不同於清朝如今這些腦子裏塞滿了四書五經的普通人,他是個對外麵的世界有好奇之心的“怪咖”,雖然這份好奇隻出於本能,但在這環境裏難能可貴。

他笑說:“傳教士每年來往很多,您找機會在禦前循序漸進地提,萬歲爺也喜歡那些玩意兒,說不準哪天就同意了呢?”

“借你吉言!”

九阿哥長歎一口氣,指指前方的馬匹。

“正事都說完了,我還有個不怎麽要緊的事得和你打個招呼。”

“您吩咐。”

九阿哥拍拍舜安彥的肩膀,“舜安彥啊,本阿哥呢是很喜歡你的,很理解你的。”

“是。”

舜安彥心裏腹誹:九阿哥對他的喜歡是從那張冰激淩方子能掙錢以後,才與日俱增的。

“你把巴拜特穆爾搞去漠北,我是充分理解你的,也很支持你嘛。送一個五妹妹身邊的壞蛋滾蛋,留片幹淨的天,給自己創造點機會,然後表現的很大度很英勇也很體貼,換點我五妹妹的好感,這都是情有可原的!”

舜安彥心裏浮起了點不安。

“九阿哥,您有話可以直說。”

九阿哥咳嗽了聲,看了眼天色,瞄了眼懷表的時間。

六點半,差不多了。

“我理解,不代表別人理解。”

“然後……”

“今兒宮裏隻有我空著,老四給了我兩對成化鬥彩,讓我拖住你,他一個時辰前才能從刑部出來。”

“然後……”

九阿哥指指前方,半是憐憫半是幸災樂禍地說:“準備挨公主親哥的打吧。”

舜安彥訕笑說:“九阿哥,奴才覺得,這才是正事吧?”

作者有話說:

來了

晚?還是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