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自幼習武,十四歲能帶著一群布庫生擒鼇拜,舜安彥毫無防備之下被他一腳踹中,疼得兩眼冒金星。

“萬歲爺……我……疼!”

“還疼呢,元衿剛才要選了去漠北,朕看你往哪兒哭疼……”

踹一腳還不夠解恨,康熙抬手又是一耳刮子削過他的後腦,打在他的侍衛暖帽上。

“佟家怎麽會有你這麽……這麽木頭的孩子!”兩下還不夠,康熙還伸手去扒他的耳朵,“朕要有你這點心思,王母娘娘都能哄進宮了,你呢?”

被抽的七葷八素的舜安彥明白了,康熙也以為他喜歡元衿。

按照高智商團夥共犯計劃,舜安彥不能在康熙麵前承認,他連聲狡辯:“萬歲爺,萬歲爺,您誤會了。再說您是皇上,奴才區區一個侍衛,配不上公主。”

“誤會個屁,朕十四歲兒子都有了,就你這樣,翻個倍二十八歲都不會有兒子的。”

早婚早育非常規“典範”康熙爺痛心疾首,“什麽叫配不上?你佟家是不夠貴還是不夠富呢?別找借口,公主就是沒瞧上你!混這麽多年了,天天抱著那隻貓跟個應聲蟲一樣跟著她,朕都替你惡心!”

“奴才就是逗公主高興……”

“宮裏皇阿哥都滿出來了,輪得到你哄?”康熙一手叉著腰,一手直揉眉間,“還好啊,她也沒說要去漠北。”

“要是公主願意去漠北……”舜安彥小聲試探了句,“您是不是就兩全其美了?”

康熙反手又抽了下他的後腦,“剛還和朕嘴硬呢,這會兒試探個什麽勁?”

舜安彥沉默地跪在地上,康熙則直揉額頭,“你啊,樣樣都拔尖,幾個傳教士把你在歐羅巴的事在朕麵前誇得和什麽似得,說你出入歐羅巴那些王庭有禮有節,朕還以為你多聰明呢。”

康熙白了他眼,抬手示意他起來,“說吧,大漠也走了遭了,怎麽樣?”

“回萬歲的話,民不聊生,人心浮動。萬歲爺英明,漠北王位之事要盡快盡早,在草原回綠之前安頓牧民重畫分界重備屯兵,如今那就是口深不見底的口袋,會不停地從京城要糧要人要銀子,再往北進難上加難。但,正如萬歲爺擔心的,過去的老王年邁投誠後尚懂收斂自保,下一代若恢複了元氣,是否還會如此忠心,難測。畢竟最近也是兩千裏了,送信來回都要半個月,的確難以控製。”

康熙凝望著紫禁城的紅牆金瓦冷笑著說:“所以公主說的派駐將軍台、淩駕於紮薩克諸王之上是你教的。”

“公主們認為極好。”

舜安彥答得滴水不漏,康熙咂咂嘴搖頭說:“這些事上又敏捷的要死,朕真不知道該誇你還是再打你一頓。”

連日的朝政與年節大慶早已把康熙折磨得疲憊不堪,他白皙的臉頰上還有熬夜的烏青,但雙目依然炯炯有神,透著上位者的精明和強幹。

他伸出兩隻手來,與舜安彥說:“小子啊,親政軍民,這盤棋難下啊。別教著元衿拱火,有道理也別逼朕,明白?”

舜安彥輕笑著點點頭,康熙這是在提前警告他,攔著元衿別讓她卷的太深,也不要讓她把別人也卷進來——這個別人,自然就是她的那些皇兄們。

“先去安頓受傷的蘇赫吧,等蘇赫的傷好點了,你去普度寺找蒙古都統吳耷拉領差事,就說朕讓你去的,他統管白日,你看好黑夜。”

普度寺便是如今供奉北來法王及一眾喇嘛的地方,巴拜特穆爾也在其中。

康熙十指交握,靠在神武門巍峨的城牆上詠誦道:“聲教無私疆域遠,省方隨處示懷柔。朕的這首舊詩,今天送你了。”

“多謝萬歲爺。”

“滾吧。”康熙囑咐,“好好看勸著點公主,順便自個兒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什麽身份?這麽多年宮裏內外,到底有幾個勸得住她?”

*

康熙把舜安彥趕下了神武門,他揉著被踢疼的部位,一步三回頭。

皇帝老兒一直在笑,笑裏有無奈更有嘲笑。

他回味著康熙的話。

勸得住嗎?他算勸得住嗎?

元衿一直是那種聰慧到讓他害怕的女孩子,他曾經和周釗推心置腹地說過,元衿是那種揣著明白裝糊塗、對自己目的一清二楚的人。

隻是周釗不信,其他人也不信。

眾人都說她柔弱,唯獨他不覺得。

也是那年,她在學校掀掉他帽子被他下意識反應用格鬥術所傷後,其實還有段故事。

那天,他按照校長的要求給學弟學妹們做了演講,結束後一堆學妹圍著他提問,這些他早已習慣,拒絕了各種搭訕後,獨自去找停在校外的車。

他開的是輛suv,很高,足以遮住人的視線看見他找鑰匙的身影。

鑰匙好像落在了講台上,他知道自己今天心亂,邊心裏責備自己邊要回去找。

轉身前,他聽到了兩個女孩子在討論——

“老牌校草就是不一樣啊,我今晚的春閨夢裏人有男主角了。”

“擦擦你的口水吧,容小姐,你的男主角已經繞場八百米了。”

“誒,元衿,他今天還弄傷你手了,你要不去和他討個債讓他賠啊,這樣就能把電話要來,然後……校花學妹拿捏下校草學長?”

“容柳柳!收起你那套,他誰啊,鄢洵,鄢家大少爺,身邊有隻母蚊子他家都要查三遍,我不自討這種沒趣。”

“幹什麽,是怕搞不定,還是怕你那群堂兄攔你找個好外力回家搶班奪權啊?”

“你閉嘴,少在外麵瞎說話。”元衿這時的語氣完全沒有平日的嬌柔,更多的是淡漠和冷清,“我還是花力氣在有用的路上吧,鄢少爺這種人,算彎路。”

“好好好,我請你吃飯,撫慰下我們小公主今天受傷了,姓鄢的今天傷到你,我給他扣一分。”

兩個女孩子笑鬧著很快離開。

那年元衿還在高中,圈子裏傳的都是她嬌柔可愛承歡於元老爺子膝下的故事,元家那幾個想奪權的堂兄誰也沒把她放眼裏過。

再後來,他聽到的便是元衿殺進元氏董事會搶班奪權的故事了。

“鄢洵”從沒和人說過這事,連勸周釗最頻繁的時候也沒說出來過,隻在車禍與元衿“交易”時與她提了元氏。

如果沒有車禍,元衿或許已經拿到元家,達成多年的心願。

說不佩服她是假的,他欣賞這種聰明又有謀算的人,但對她敬而遠之也是真的。

無他,就一句話——不是她搞不定他,是他搞不定她。

舜安彥腦子裏千頭萬緒,但還是一瘸一拐地先去寧壽宮後的南三所看望受傷的蘇赫,他這次在漠西是為一股暴動的流民所傷,所幸沒有傷到根骨,可淺表的皮肉潰爛也要養些時日。

還沒靠近南三所,舜安彥就聽見蘇赫那殺豬似的大吼:“救!命!啊!”

“喵!嗚!”彥尋也跟著慘叫一聲。

元衿自也抱著彥尋來看,本來在門外和趙進壽他們囑咐著什麽,聽到這慘叫突然一哆嗦。

可手裏抱著貓,隻剩一隻手能捂住耳朵。

舜安彥趕忙過去朝彥尋拍拍手,這貓哆嗦著朝他飛奔而來。

他一邊哄著貓一邊和元衿說:“蘇赫貝勒堂堂巴圖魯,據說棍子打在身上半點不吭聲,偏偏每次上藥就這麽嚎。”

元衿撫著胸口直呼:“嚇死我了,還以為怎麽了呢。”

舜安彥但笑不語,本要和元衿一起進南三所瞧瞧,可元衿急著吩咐趙進壽事兒。

“你們臘月前不是正過一次根了嗎?我走之前還好好的,這兩天又來了,實在不行你就去找內務府吧。”

“公主,內務府若要往福君廟添置什麽,都得萬歲爺首肯,這是多年的規矩了。”

“那你悄悄回去,自個兒掘地三尺,把那棵樹給我正過來!”

“誒誒,奴才這就去!”

趙進壽飛奔著跑了,舜安彥看著他急匆匆的背影,不經意地問:“福君廟到底什麽時候多的的雪鬆?”

元衿白了他眼不回答,抬腳往南三所走了進步,又回頭。

突然問:“鄢少爺,你生日什麽時候?”

“啊?”

元衿又賞了他個白眼,甩下他繼續往前,舜安彥這才醒悟。

“是,那年我的那棵?”

她輕笑,“你反應真的很慢,所以你生日呢?”

“二月十七。”他前世的公曆生日。

元衿掐指算了算,“啊”了聲,“那不就是今天?”

“噓。”舜安彥看看不遠處的青山,示意她別太大聲,“不過了,早就不過了。先去看看蘇赫貝勒吧。”

倒不是舜安彥不想聊,隻是南三所裏蘇赫那震天的嚎聲實在太過刺耳,可憐五阿哥胤祺守在他屋裏,拉著一群太醫把勇武力壯的蘇赫死死按在**。

外頭還站著一群蒙古穿著的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蘇!赫!本阿哥真的快累死了……”胤祺轉頭還吼了聲那些嚎叫的下人,“別哭了,你們家貝勒沒事兒,你們就差哭得披麻戴孝了。”

舜安彥把彥尋放在院子裏,卷起袖子走進去喊:“蒙古沒有披麻戴孝的傳統,貝勒爺享不了這福。”

他說著走到蘇赫床邊,死死按著他背對太醫梁之惠說:“梁太醫,上!”

梁之惠三下五除二扒了蘇赫傷口上的布,又倒了一整瓶的傷藥上去,期間蘇赫的嚎叫震聾了元衿的雙耳。

胤祺伸手替元衿捂住,對她唇語道:“日日這樣。”

好容易上完藥,蘇赫伏在床榻上滿頭大汗地哭訴:“那群混賬,本貝勒一世巴圖魯名聲今兒都沒了。”

“沒什麽呀。”舜安彥在銅盆前洗洗手,嫌棄地說,“貝勒嚎了半個月了,奴才都聽煩了。”

蘇赫手指元衿,“天鵝公主看見我的狗熊樣了。”

一屋子的人連帶梁之惠都笑得前俯後仰。

元衿坐在外屋的交椅上,高聲問:“蘇赫,你到底怎麽傷成這樣?”

她記憶裏在舜安彥離開京城後,蘇赫一度武力值獨霸上書房,他能傷到如此,可見此次暴動不小。

蘇赫趴著回憶:“別提了,當時事兒都快辦完了,還剩漠西最前哨的兩片地,想著能快點結束回去過年,就兩隊分到,我去了一座喇嘛廟。沒想到那裏的僧眾突然鬧事,這些僧眾一點沒有出家人的樣子極為凶悍,口中還念著朝廷扣押他們的尊主,一個沒擋住,就出了事。”

“尊主?是誰?”

“還能是誰啊?”胤祺青著臉倒了杯水,盡數灌了下去,“尊貴的羅桑丹貝堅讚法王、漠上萬化歸一的轉世之神,已南入龍潭虎穴半年有餘,年節不歸,遙遙無望啊。”

胤祺難得的陰陽怪氣、咬牙切齒,可見此事之亂與荒謬。

“意思是有法王指使?”

“嗬嗬,那就更好笑了,我剛回來太子告訴我,四哥在刑部盯了整個過年了,一點破綻都沒有。問,就是喇嘛們太狂熱了,而!已!”

胤祺直接把壺拎起來往嘴裏灌水,惹得元衿直皺眉,“五哥哥,您慢點。”

舜安彥搖頭,“公主讓五阿哥喝吧,他氣得嘴裏生了好多熱瘡。”

蘇赫也在床板上趴著念念有詞,這一團亂麻裏元衿先勸胤祺:“五哥哥,快回寧壽宮先去見皇祖母吧,”

胤祺也想念皇祖母,撣撣袍子先走了,把蘇赫那個不愛上藥的留給了舜安彥照顧。

他走了,蘇赫也累得打瞌睡,又打發了那些哭嚎的科爾沁人去。

他用蒙語說:“真別哭了,你們貝勒的傷太醫院已經看過,無礙的。剛才那些什麽麻與孝的,隻是五爺的急話,你們別放在心上,都跟著人去吃點茶歇歇吧。”

這群科爾沁人都是班第親王撥給蘇赫的親衛,自蘇赫受傷以來提心吊膽才哭得涕淚橫流,聽得皇家的太醫都看過確實無礙終於放心。

“奴才們謝佟大人,什麽麻……咱們也不懂,隻是心疼小主子。”

“哦,這樣。”

舜安彥笑笑,叫外頭的太監們領他們下去。

待他們走了,他才說:“我都忘記了,披麻戴孝是漢人的傳統,他們連這幾個字不認識,哪能聽得懂。”

元衿跟在他後頭問:“那他們都怎麽出喪?”

“科爾沁這樣的王公早隨了關內,由朝廷賜葬,其他的或土或火,再遠些的比如奴才和五阿哥這回去再往北往西的地方,會野葬。”

“野……”

“別問了,小心難受。”

舜安彥把這些血腥事跳了過去,換元衿追問他:“皇阿瑪留你說什麽?”

他把那些個私事都掠過,隻說:“將軍台一事,萬歲爺覺得有理,但要仔細想想,希望公主緩著些來。”

“那還能緩多久?”元衿沉聲說,“五哥哥那鼻青臉腫的樣子,你們在漠西沒見著好事吧?”

“嗯。”但舜安彥也說,“萬歲爺都明白,不會拖太久了。”

“那邊現在到底什麽樣?”

舜安彥沉吟片刻說:“公主與奴才都是太平歲月過來的人,不能想象這種場景。”

“是怎樣?”

他閉口不言,元衿硬指著他說。

“剛才說野葬,就是人死後裹上油由飛鷹來……”他略過最驚悚的詞匯往下,“但我們路過一個地方,那裏的人餓到和鷹……”

元衿捂著嘴幹嘔了一聲。

舜安彥急道:“說了別聽了。”伸手要替她順氣,可轉念手停在半空捏成拳,“我去給你倒杯水。”

“別倒了,喝不下去。”元衿吞咽了幾下口水,卡著自己的氣管處深呼吸,“沒事,你都看了,我就聽聽而已。”

“聽說大漠更深處,還有比這更駭人的。”

舜安彥見過很多血,也殺過人,但大漠那一幕幕依然震撼,幾次讓他午夜驚醒。

“我們路上賑濟了一些人,他們最遠的徒步走了三千裏,一路以雪水草皮為生,死在路上的族人不計其數,去年才到漠西漠北地界。”

元衿不懂,“漠北不是五六年前就來歸了嗎?”

“那都是有馬有駱駝的貴族,再差也是小戶,朝廷賑濟都以他們為準,我們看到的都是不入戶的奴隸。”

“那些人也不管?不報朝廷嗎?”

“公主,那些人是不把他們當人的,在那些王公眼裏他們和牛馬羊沒有區別,甚至還不如一匹上等的好馬。”

元衿冷笑,“即使是這樣,還有人為法王暴動,真是荒謬。”

“他們看不到太遠的,自打出生,他們隻知道會有轉世投胎再享福的那天,法王就是那個途徑。”

舜安彥慘淡地笑了下,“公主,您記不記得奴才去歐羅巴是要看看qiang支技術的?”

“怎麽提這個?”元衿側首不接地看著他,“是,我記得,但你回來好像把這事忘了一樣。”

“沒忘。”舜安彥覺得有些累,坐在了南三所門前的台階上,“就是轉了一圈發現,根本不是一支qiang的事情。”

南三所在寧壽宮外,門前是高聳的紅牆。

舜安彥手搭在雙膝上,仰望著紅牆,像攀不過去的天山。

“戴梓,火器營最好的鑄造師,可他要走了火。藥方子,卻完全不好奇這方子背後是什麽。我教他如何調整槍膛的作法,他學得格外認真,做完以後卻完全不好奇原因。我帶回的那麽多書,現在除了讓你開心,什麽用都沒有。”

元衿接口:“槍是這裏麵最不重要的東西,他們沒有辦法理解,他們不能理解,也從來沒人讓他們理解過。”

“公主,到此為止吧。”

他戛然而止,站起來拍了拍外袍上的塵土,手掠過被康熙踹過的地方,輕輕皺眉。

元衿問:“你不是在皇阿瑪麵前把這些話說了,所以被打了?”

舜安彥呆了下,才展顏笑道,“當然不是,萬歲爺打我是因為……”

他手指向東方,突然不敢看元衿,隻問:“他在普度寺,我馬上要奉命去看守,公主有話要帶嗎?”

“沒有。”

元衿答的極為果斷。

*

普度寺是皇城附近最宏偉的寺廟,前朝曾做過明成祖時期的皇太孫宮,滿洲入關時還做過多爾袞的府邸。

現如今早已改成了有黃教風格的寺廟,藏香嫋嫋,風鈴陣陣。

舜安彥站在香爐旁,看著正殿簷廊下晃動的黃銅風鈴。

樸素但悠揚的風鈴聲,與他在大漠看見的那些並無二致。

蒙古都統吳耷拉匆匆趕來,他已經守在普度寺一個月,和胤禛胤祺一樣,為了這樁蒙古的大事,他連著月餘沒有歸家,連年都沒有過。

看見舜安彥,吳耷拉和看見救星似得握著他的手緊緊不放:“佟少爺,您可來了。”

“吳都統,不用客氣,咱們直奔正題吧。”

他轉了一圈,吳耷拉為他介紹了整個普度寺目前的情況。

“前後兩殿,前殿隻有法王和神童住,後殿群居著侍奉而來的喇嘛,他們每半日換一波到前殿伺候,比換班還準時。”

“有異動嗎?”

吳耷拉搖頭,“沒有,就是前殿常有喧嘩。”

“喧嘩?是吵架還是商討?說了什麽?”

“聽不懂,最早奴才覺得是藏文,咱們就去理藩院找了個藏文翻譯來聽,但也說聽不懂,隻猜出來一些詞。”

吳耷拉遞給舜安彥一疊紙,“佟少爺,您瞧瞧,萬歲看過後說繼續日夜監視。聽說你書讀得好還出過遠門,快幫咱分析分析,這幫鳥人到底在嘀咕些什麽,是不是和咱們對著幹。”

舜安彥舉起紙來,眯著眼仔細研究了陣。

我寺、雁、家、佛祖、花……

都是支離破碎的單個詞匯,組不成任何有意義的句子。

“這沒用。”他把紙還給吳耷拉,“就沒別的了?他們兩不出屋子嗎?”

吳耷拉搖頭,“除了萬歲召見,他們從不出門,法王年紀大了有附骨瘡,不適合挪動。哦!隻有剛來的時候,第一次喧嘩後,神童出來過一次,把大殿四周的風鈴都換成了如今的樣子。”

“原來不是這樣?”

“不是。”吳耷拉帶舜安彥去後殿瞧,“原來都是青銅製,有陽刻偈文的。我也稟報了萬歲爺,萬歲爺說暢春園的廟裏也掛著這樣的,就隨神童去了。”

吳耷拉憂心不已,“佟少爺,這事可怎麽辦呢?”

“沒什麽了不起的,法王尊貴,如今隻是住在這裏。吳都統早些休息吧。”

“歇不了,我心裏不踏實。”吳耷拉附在舜安彥耳邊說,“我瞧見那個神童渾身瘮得慌,我和您說個事兒,你看看是不是我多心了。”

吳耷拉是康熙跟前積年的老人,他十五歲開始做康熙的貼身侍衛,至今二十年不止,不但上過前線,還為康熙收編和訓練了新滿洲加強近衛。

連舜安彥授官做侍衛時,也是他做的考校。

這種職業軍人,都有天生的直覺。

舜安彥讓他但說無妨。

吳耷拉道:“我覺得,後殿的喇嘛們,更怕神童。”

“什麽意思?”

“就是掛風鈴那天,法王在屋子裏喊了句,那句我聽懂了,是蒙文抓他進來,可裏麵伺候的喇嘛沒一個出來的。神童自顧自把風鈴換完又進去了。”

“吳都統心細啊……”

舜安彥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搓著,心思轉得飛輪一樣都沒轉出點什麽。

吳耷拉本可以回府過元宵,可他敬業,又怕第一天舜安彥不習慣,堅持留在普度寺陪他。

因是元宵,他還讓人備了壺熱酒來。

“佟少爺辛苦了,才從大漠回來,就跑來幹這差事。”

“也是事從緊急,四阿哥也在刑部待了整個過年了。”

“這群喇嘛啊,都不是東西。在大漠上宛若神明,橫行無忌,視牧民為其囊中之物,我出入多年看得多了。哼,那個法王腿上碗大的附骨瘡,每天夜裏疼的直哼哼,焉知不是報應。”

舜安彥給吳耷拉倒了杯酒,“吳都統別說了,喝酒吧。”

“這事可怎麽辦喏。”吳耷拉舉起酒,愁緒濃到化不開,“再拖下去,北邊的兩個死了,這個也死了,那可就全亂了。”

舜安彥安慰他:“或許亂中有生機呢?”

“看不出來,亂了這麽多年,包括這次,這話萬歲爺上次問我,我也如實說了,看不出來。”吳耷拉借著酒勁指向正殿,“換法王那個徒弟繼續嗎?沒用,狼子野心,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坑在哪兒。”

舜安彥把他酒杯奪了過來,吳耷拉趴在桌上紅著眼說:“這神童當年送進京也是我送的,這事您知道不?”

“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在上書房呢。”

吳耷拉笑著拍拍他肩膀,“你是同期授侍衛的孩子裏最老成的那個,我有時候都不記得你那年十四,馬武,就萬歲爺跟前的侍衛馬武,他老和我說佟家少爺一說話一做事和三十了一樣。”

舜安彥低笑了下,前世加清朝,他早就過三十了。

“吳都統,還是說說神童進京吧。”

“哦,那事啊。掃**準噶爾殘部時候抓到的,他那時候正護送他外祖母靈柩說是要去落葬,他外祖母據說是噶爾丹的表妹。”

“這我知道。”

吳耷拉揮揮手,“誒,你不知道,當時探子說他外祖母是種我軍流矢死的,所以萬歲爺才把他押在京城。”

“是投靠準噶爾了嗎?”

吳耷拉攤開雙手,“不知道,法王作保,老汗王也作保,再說他當時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萬歲爺拿他怎麽著都顯得不厚道。”

這酒喝到後半夜,舜安彥讓人扶吳耷拉睡了,自己則在普度寺裏巡邏一圈。

在正殿門內,果然聽見了吳耷拉說的疼痛的哼叫。

侍衛稟報道:“佟大人,裏頭一直這麽叫,每天都是。”

他透過門縫看了眼,裏麵的人突然抬頭。

是巴拜特穆爾。

在看清舜安彥的那刻,他鬆弛地笑了起來,揮手用他們都聽得懂的蒙語說:“請外麵的大人進來。”

有喇嘛來給舜安彥開門。

他入得殿內,殿內生滿了碳火,老邁的法王蜷縮在榻上,嘴裏咬著一塊白布。

巴拜特穆爾和過去沒什麽區別,血紅袈裟、白麻衣襟,依舊的風輕雲淡,隻是手裏多了把小刀。

“要幫忙嗎?”

巴拜特穆爾回頭,笑說:“佟少爺幫忙,再好不過,麻煩按住我師父的另一條腿。”

舜安彥走到法王身邊,把他無事的腿緊緊扣住,另有兩個喇嘛抓住他的臂膀兩邊,而巴拜特穆爾手起刀落刮掉了一層腐肉,又拿幹淨的布蘸了清水往傷口上狠按了兩下。

“好了。”

他歎息一氣,伸手刮掉刀把上的血跡。

法王吐了白布說:“放好。”

有小喇嘛遞上個黃銅刀鞘,巴拜特穆爾轉腕把匕首塞回刀鞘,扔了回去。

“我替你們請太醫瞧瞧吧。”

法王眼神微瀾,手扶著那條傷腿來回搓了搓,然後傲慢地哼了聲,蓋上了被子合眼休息。

巴拜特穆爾起身指指外間,舜安彥跟著他起身,兩個伺候的喇嘛小跑著替他們打開殿門。

跨出殿門,巴拜特穆爾望向圓月感歎道:“今日元宵啊,月亮很美。”

舜安彥不覺自己和這個和尚談論風月有什麽意義,隻道:“神童早些休息。”

“□□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巴拜特穆爾問,“佟少爺聽過這首詩嗎?”

“沒有。”他皺皺眉頭,“神童名滿天下,滿蒙漢藏不但通且精,我自愧不如。”

“這是隋煬帝寫元宵的。”巴拜特穆爾對月輕笑了下,“亡國之君的詩,您不學很正常。”

“您好好休息,法王的身體也需要照顧,我明日會找個太醫來。”

他替巴拜特穆爾打開門,他沒有推拒,輕飄飄地甩袖入內。

隨著他的走入,裏麵是法王憤怒的咆哮:“你怎麽又說這種鳥語,虧還不夠嗎?”

舜安彥豎著耳朵聽,可巴拜特穆爾回了什麽,他卻沒有聽懂。

他看向看守的侍衛,他們則是已經習慣。

“法王與神童一這樣,便聽不懂了。”

“知道了。”

舜安彥看了眼正殿外搖晃的黃銅風鈴,緊緊皺起了眉頭。

*

隔日,他請示康熙召梁之惠去給法王看病。

自己則趁著白天去元衿那裏喂貓。

彥尋不喜歡紫禁城,這地方比暢春園小太多,也沒有四阿哥的那些哈巴狗,它每天除了追麻雀,貓生毫無意義。

元衿的人生在紫禁城也毫無意義。

無意義到,她坐在院子裏看舜安彥喂貓都覺得新鮮。

“鄢少爺,沒睡好呢?”

“回公主的話,辦差,守夜。”

“對哦。”

元衿抿抿嘴,托著下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公主?有問題嗎?”

舜安彥給彥尋加了根小魚幹,以鼓勵它不要在紫禁城從社牛貓變成抑鬱喵。

元衿搖搖頭,又點點頭。

“要是是那位,老實說,奴才沒新鮮的能告訴您。”

“你老針對他。”

“真沒新鮮的,還是那麽陽春白雪、出塵脫俗。”舜安彥捋著貓毛說,“昨夜還要和我談詩論月,奴才無能,直接拒絕了。”

元衿長長地“嘁”了聲,“他詩詞會的比書房裏的哥哥們都多,你自愧不如吧。”

“嗯,還被他師傅嫌棄了。”

“法王嗎?”元衿好奇道,“法王嫌棄他學漢詩?那當年教他做什麽?”

“不知道啊。”

彥尋吃得差不多了,舜安彥的體力也差不多到了極限。

“公主,奴才和您最後匯報一件事,那位的師傅得了附骨瘡,奴才給他找了太醫。”

“你和皇阿瑪請示了嗎?”

“當然。”

元衿好似鬆了口氣。

“奴才告退回府了。”

“你去哪兒?”元衿翻開自己的那枚雙雁懷表看了看,“這才早晨九點。”

舜安彥指指自己憔悴的臉,“在草原奔了一個月多月,昨夜還守了一晚上,鐵打的也該歇息了啊。”

睡眠不足,容易讓人怨氣十足,他本還想昨兒半夜夜深人靜想一想康熙的那些話。

結果強撐著眼皮值夜,滿腦子都是漿糊。

元衿笑起來,揮揮手讓他消失,他轉身時又叫住他。

“誒,你等等,把這個拿走。”

元衿去屋子裏取了本書來,像飛盤一樣扔向舜安彥。

他及時接住,問:“什麽?”

元衿晃著腦袋湊近了說:“我翻的笛卡爾,生日快樂。”

笛卡爾的Discours de la methode即方法論,是舜安彥最早帶去福君廟的三本洋文書之一。

“可公主當時不是選的另一本嗎?”

元衿小聲凶他:“你一個優秀學生,需要我給你翻牛頓三大定律嗎?”

“噓。”舜安彥退後一步,留出點安全距離,順便看了看青山的位置。

“讀過嗎?”

舜安彥搖搖頭,方法論基本算哲學領域書籍,他的時間沒有覆蓋到這類書。

她還是很小聲地說:“看看嘍。到阿波羅之前科學問題都是這個邏輯結局的。”

“噓。”舜安彥低笑一聲,嘲弄了句,“理工公主。”

元衿後退一步,高傲地說:“可以走了,小燕子,睡醒了多學習。”

舜安彥拖著疲乏的腳步,但心情愉快地離開了寧壽宮,在路上碰到了梁之惠。

“佟少爺。”

“法王如何?”

梁之惠沉吟了片刻,與舜安彥耳語了幾句。

“你沒騙我?”

“臣是郎中,為何撒謊。”

舜安彥什麽話都沒說,帶著那本笛卡爾回了佟家。

是夜,他甚至沒有去福君廟值守,隻是第二天又去寧壽宮。

彥尋繼續著抑鬱喵的鬱鬱宮廷生活,看見舜安彥都提不起興趣撓他。

倒是元衿,又看看雙雁懷表,問:“鄢少爺,又這麽早,現在七點。”

他舉著手裏的書說:“奴才很喜歡,但還想問公主借個東西。”

“說。”

“那年大報恩寺的黃銅匕首,還在嗎?”

“在。”元衿摸了摸腰間的荷包,那匕首巴掌大小卻削鐵如泥,她很是喜歡。

舜安彥低頭看地,但伸出了手,“勞煩公主借奴才一用。”

元衿取了出來,放在他手心上。

舜安彥握了握,眼神慌亂地連道別都沒有便急匆匆離開。

還是元衿追了出來。

“鄢少爺!”

“公主吩咐。”他沒有回頭。

“這匕首是巴拜特穆爾給我的,別掉了!”

他閉了閉眼,說:“好。”

*

普度寺,夕陽下。

舜安彥已經在寺門前站了一天,裏麵的人照舊沒有出來。

而梁之惠提著藥箱跟著兩個小太監和一幹侍衛一直在等他。

“佟少爺,到底我們……”

“幾成把握。”

“我自己看,八成,病況昨天寫成了病案給了我師兄。”便是舜安彥當初折腿看過的那個絕好的郎中,“他說九成。”

“嗬。”舜安彥一揮手,“進去。”

他們衝了進去,二話不說把法王連人帶榻抬出了正殿。

裏麵的喇嘛要阻攔,舜安彥取下腰間的火奴,抬手一槍打在了正殿廊簷中央的風鈴上,用蒙語冷冷說:“我敢殺你們的人一次,就敢殺第二次。”

巴拜特穆爾立在佛殿中央,平靜無波地望著他的一舉一動,仿佛若世外的高人。

“佟少爺,此處是佛寺。”

“我知道,讓他們出去。”

巴拜特穆爾淡然地揮手,小喇嘛們便悉數退了出去。

舜安彥搬了一張長桌,兩個蒲團,取了六盞未燃的蓮花燈放在中央。

兩人對坐,他用紅燭一一點燃。

他說:“蓮花燈,照輪回,當初大報恩寺,我殺了六個。”

巴拜特穆爾答:“小僧不明白。”

依舊平靜。

舜安彥取出那枚小小的黃銅匕首,擱在了長桌中央。

沉默如長夜。

不知過了多久,巴拜特穆爾終於卸下了他的溫潤,隻剩下一聲涼薄的笑聲。

作者有話說:

寫high了,寫完發現9000了,也三點了,所以,早安~

備注:第一首是康熙在20年自己寫的;第二首是隋煬帝寫的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