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方圓五百裏唯一與此事有關的和尚如今在福君廟,這日午後元衿照舊去找巴拜特穆爾,隻是起得太早身子犯困,午膳時眠了眠再去,這便去的晚了些。

她在福君廟前打開西洋懷表看了看,指針向了三點,今日或許隻能與他說幾句話了。

青山在進廟前也說:“公主,今兒似乎要起風了,早些回去吧。”

“好,剛才五哥傳話來,說晚上要來一起吃羊肉鍋子呢,說是蘇尼特又送新羊羔來了。”

青山也笑眯了眼,“可不是,以前太後這兒都是吃科爾沁送來的羊的,偏偏就公主說蘇尼特的最好,五阿哥跟您吃多了,也隻吃蘇尼特的了。”

不比剛穿來時,元衿如今淋漓盡致地發揮著她挑剔的本性,就比如這一口羊湯,不是最好的她絕不下口。

她們說說笑笑便進了院子,巴拜特穆爾如今每天都會從後院出來,大多數時候都早早在正殿內鋪開了紙墨筆硯,等元衿來時已經抄好一疊經文隻待她看。

但今天巴拜特穆爾卻立在院子的那口鍾前,身上還是照舊血紅袈裟和白麻衣襟,襯得他膚白如雪。

他脖子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新長出的肉透著淡淡的粉色有些紮眼,尤其是在他低頭的時候。

“巴拜特穆爾?你怎麽立在這兒?不冷嗎?”

喇嘛的衣服沒有袖子,若是要防風總要罩個外袍,但巴拜特穆爾很少穿,他似乎天生抗凍,和元衿早早就要裹上大氅的樣子區隔分明。

聽到元衿的聲音,他抬眸笑了笑。

這笑有些僵硬。

“你……”元衿想問怎麽了,但最後沒有開口。

也不知怎麽,她和巴拜特穆爾互相之間從不聊心情,對方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提。

這算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果然他也接得住這個默契,元衿沒問下去,他也不追究,隻是淡淡問:“公主的事都解決了嗎?”

“你說鄢少爺的第一?”

“是。”

“本來也沒什麽,難不成哥哥們評了他一個好,我就要降尊紆貴地選他當額駙?”

巴拜特穆爾抬頭大笑,手指了指元衿搖頭,皆是無奈。

“公主說得對,說得對,誰當額駙都是您委屈。”

“這話我愛聽,巴拜特穆爾,你雖然話少,但偶爾說幾句,我都愛聽。”

“愛聽就好。”

他請元衿入主殿,“起風了,連樹都在晃,您不能吹風。”

“好。”元衿裹緊了披風往殿裏走。

天氣轉涼,已經不適合打開正殿所有的門窗了,巴拜特穆爾合上了殿門,挑了蠟燭讓室內更明亮。

他修長的手捏著紅燭和火折,在佛前如仙人一般。

元衿坐在蒲團上仰後而坐,雙手支著地悠然說:“我本來還想求皇阿瑪給這正殿換成明窗,冬天能亮一點,可你點火燭的樣子真好看,我不想換了。”

他抿唇笑了下,又多拿了幾隻來,放在了長桌上一一點亮。

燭火搖曳,美人在笑。

他抬眸看向元衿,手劃過燭火,合指一捏,說:“今天不想抄經了。”

“那抄什麽?”

“秋天,抄個秋思吧。”

他提筆揮就,遞給了元衿。

“塞上江南風景異。”

“衡陽雁去無留意。”

“你的那些鴻雁,早就過衡陽了吧?”

她剛見巴拜特穆爾時他身邊圍繞的鴻雁,後來每年都來,像一種儀式一般,秋日與春日,都會看見他站在湖邊身邊落滿了鴻雁。

“過了,應該過了,應該到江南更南了吧。”

元衿舉著紙看了又看,“今天的字也不太一樣。”

“是嗎?”

“粗放了些,尤其是塞上江南這四個字,一點不像你的字。”

“讓我看看。”巴拜特穆爾伸手拿了回去。

元衿支著下巴問他:“塞上江南,我還沒去過塞上,所以,塞上有江南嗎?”

“沒有。”他很果斷地說,手指劃過那四個字,“隻有風沙、冰雪和茫茫無際的草原,所以我這四個字才會寫成這樣。”

“你怎麽那麽實誠?”

“是真的沒有。”巴拜特穆爾盤腿坐在蒲團上,掌心攤開相交,神色落寞,“我來時萬歲派了馬,但漠北那時連許多首領都已經沒有馬了,我們那裏殺馬是大忌,但那個時候不得不殺了。塞上哪有什麽江南,那是與天爭飯的地方。”

元衿的笑容慢慢褪去,巴拜特穆爾見了還安慰她:“不說這些,都過去了。”

“是……嗎?”

他愣了下,而後無奈地笑說:“公主太聰明,怎麽也瞞不過。”

元衿垂著頭,最終還是挑破了這層窗戶紙,“你家鄉的人來了很多,到皇阿瑪那兒,到皇祖母那兒,也到太子哥哥那裏。我聽說……”

巴拜特穆爾抬手,製止她說下去,“漠北的今天,不是立個王換個汗就能結了的,也不是法王說什麽便是什麽的,更不是我。”

他說話依舊平淡,倒顯得外間狂風急驟的聲響過於明顯。

“我知道了。”

“不說這些了,小僧給公主寫點別的。”

他握住了毛筆,在紙上畫了幾道,再遞到元衿麵前惹得她剛才的尷尬消失殆盡。

《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

他用毛筆寫的,奇奇怪怪的,還錯了幾個字母,如不是實在太熟悉這本書,元衿肯定沒法認出來。

“你怎麽會寫這個?”

“佟少爺在這兒寫寫畫畫半個月了,小僧怎麽也是神童,該記住了吧?”

他好像很抱怨的樣子,元衿又想起舜安彥之前每日搬桌子坐在那兒的怨種臉,笑得前俯後仰。

“他真的太討厭了,下次我替你揍他。”

“替我?”巴拜特穆爾搖搖頭,又近了步問,“公主好像和佟少爺格外熟悉,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嗎?”

“別別別!”

元衿嚇壞了,和誰青梅竹馬她也不能和這位啊,青梅竹馬個別人家的孩子天天看他得第一?還是青梅竹馬個婆婆嘴天天找囉嗦聽?

“真沒有特別熟悉他,他就是五哥哥的伴讀,有點嘴碎囉嗦多事,不過學東西很快是他的優點。”

“比如這個洋文?這到底是個什麽?何人寫就?”

“是個不列顛那裏的書,是個很偉大的人寫的,寫的是這世間萬物。”

“那不是佛經嗎?佛經寫萬物,洋人也可以?”

“可以啊。”

“他們是如何說的?我瞧見那書上有許多線條,他們的世界是線條嗎?”

元衿眨眨眼,她開始犯難了。

怎麽和清朝和尚解釋萬有引力定律公式?

閻王爺司命司能不能給她這個穿越女配個智能siri或者小愛同學,在這種問題上跳點自動應答出來?

最後她是敷衍了幾句,從福君廟裏逃出來的。

在她和舜安彥的高智商團夥犯案計劃裏沒有對付神童敏敏的那列。

他提了,但她逃避了。

因為元衿清楚知道舜安彥要和她聊什麽,就像她剛才在神童敏敏麵前捅破的窗戶紙一樣,肯定要和漠北那些來了的人扯上關係。

在這點上,元衿覺得,神童敏敏和她一樣清楚。

她捅破窗戶紙的那刻,他寥寥數語的回答十分清晰。

和明白人不用聊透,聊透了世界還有什麽意思。

元衿頗為責怪自己今天的魯莽。

她在踏進自己院子時合掌發誓:“以後肯定不犯這種錯誤,高高興興去高高興興回,全程都高高興興的。”

“公主,羊肉都切好了,還有什麽不高興的?”

青山招呼著趙進壽他們搬炭盆、搬銅鍋,又拎進了十幾個食盒,裏麵滿滿當當的零嘴、甜點及切好的羊肉。

“怎麽這麽多?”

趙進壽取出一碟子芝麻豆餡燒餅和一盤糖霜山楂來,“是四福晉送來的,說是四阿哥回京城去刑部了,就特意讓人去南城前門買了快馬送到園子的。說公主去年吃過直誇好吃,尤其是那山楂,吃的牙都倒了還在吃。”

元衿捏了顆塞到嘴裏,宮裏也做山寨,但就是比南城前門的差了點庸俗氣。

見公主拿到就往嘴裏放,趙進壽繃著臉學著四阿哥的語氣說:“四福晉傳了四阿哥的話,說五公主雖然愛吃,但要節製,再倒了牙今年都不要再吃了。”

元衿嚼著山楂囫圇著說:“那無所謂,今年都十月了,沒幾天就是明年了。”

她吃下一個後,讓青山把糖霜山楂找盒子放起來,“藏好,五哥也愛吃,他來了能搶一半。”

說完,她瞧了瞧懷表,快六點了。

“五哥怎麽還不來?你快去找找,人呢!”

這半個月,元衿就在今早佟園裏見過胤祺一次,再往前推,他兩一起用膳都要追溯到元衿生辰那天。

胤祺作為元衿最曠日持久的飯搭子,這樣長的空窗期,她很不習慣。

“五哥再不來,他的妹妹就要因吃飯不香英年早逝了。”

青山自動屏蔽了元衿的這句話,隻給她遞了個四阿哥送來的小點心。

而趙進壽找了一大圈後,回來通報說:“公主,您要不先用吧,五阿哥他們進了清溪書屋,怕是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呢。”

“五哥去了?還有別人嗎?太子哥哥?三哥他們?”

趙進壽數了數,“能議事的皇子們都在,還有幾位親近大臣和理藩院尚書,哦,還有佟少爺蘇赫貝勒他們,好像兩人正好在清溪書屋門口,也被萬歲爺叫進去了。”

“出什麽事了?”

元衿拎了片羊肉往煮開的銅鍋裏一扔,卻沒心思數秒撈出來。

她把筷子一扔說:“趙進壽,你去清溪書屋那兒候著打聽打聽,到底怎麽了。”

*

清溪書屋裏,康熙麵如菜色地看著座下眾人,手裏捏著一份錦緞外殼的奏折不斷地敲打書桌。

眾皇子並大臣們被叫進來已有小半個時辰,可康熙遲遲不說話,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最後是太子先開口:“皇阿瑪,您叫兒臣們來,是為何事。”

康熙一歪頭,指著太子問:“派去口外接人的侍衛們到哪裏了?”

口外接人,指的是去古北口接漠北法王的人馬。

太子瞧了眼旁邊的理藩院尚書,這事一直是理藩院負責,康熙就算問也該問他啊。

“問你呢,太子!”

“是,回皇阿瑪的話,兒臣所知,蒙古都統並禦前侍衛百人三日前出發,現在應該已經到宣化一帶了,會由青城地方接應,再到察哈爾接人。”

康熙大手一揮說:“不夠,百人怎麽夠,去,加派,你親自盯著,從上三期和新滿洲調人,直奔宣化接上他們走外八旗牧場去熱河,到了熱河要精心守護。”

大阿哥插嘴道:“皇阿瑪,侍衛那裏不如由我……”

“有你的事兒!”康熙一拍桌子,“你明兒就先去熱河,那裏的行宮還沒造好,你帶著內務府的人去,再給一個月,臘月之前,造個人樣子出來。”

“是。”

太子和大阿哥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都是詢問“怎麽了”的意思。

康熙吩咐完,怒氣值卻沒下去。

最後是佟國維為大夥解圍:“萬歲爺,這是怎麽了?那群人不是早早就安排上了嗎?”

“誰安排誰啊!嗬!”

康熙把手裏華貴精美錦緞折子扔了出來,“都看看吧,都看看啊,聽說朕的阿哥們前兩天通宵達旦選妹夫,現在有人求上來要做這妹夫了。”

折子在眾人手裏傳了一圈,傳一個人人變一個臉,弄得清溪書屋靜如死灰。

最後傳到了蘇赫和舜安彥手裏。

蘇赫覺得自己是外臣不該開,舜安彥覺得自己官職低也不該開。

康熙不管蘇赫,就指著舜安彥,“看呢,你敢放煙花,不敢看折子了?”

佟國維想出來替孫子圓個場,“萬歲爺,我家小子不懂事,他還小,做事魯莽,更不懂朝政。”

“別說小了,出門前還想求皇祖母賜婚呢不是?”五阿哥胤祺冷冷插了句嘴,然後朝康熙道,“皇阿瑪,法王乃一喇嘛,沒有冊封過紮薩克,也沒有領地,他憑什麽對朝廷大事指手畫腳!”

胤祺向來佛係,在清溪書屋議政很少衝出來第一個發布觀點。

能讓他變成這樣的原因,可能隻有……

舜安彥打開了折子,掃了兩眼,他也頭皮發麻了。

法王主訴不過兩件事:

第一件,他的徒弟巴拜特穆爾出身高貴天賦異稟,可以繼承王位破此刻漠北亂局。

第二件,歸順之人為表忠心,願為新汗求娶公主永結同好,新王誠以公主之名共治塞上。

漠北這局牌勾心鬥角,下場的人高手如雲。

可如今這個叫法王的高手突然翻臉,把所有的牌扔在了桌麵上,不怕你知道他的牌麵他的籌碼,隻一股腦地統統扔在了牌桌上。

問你:跟不跟?

作者有話說:

小燕子:刺激,太刺激了。

嘻嘻嘻嘻

明早六點就要起床,我真的真的爭取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