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彥自問是個理性的人,即使在被元衿一而再再而三挑戰時,他依然能先看向一邊的青山,防止她聽見太多。

青山似乎是早就習慣了這一幕,縮起肩膀抱起手裏的倫勃朗,一路小跑著退到極遠的地方。

甚至還找了個地方擱下畫框,抬頭望天,把自己的耳朵牢牢捂了起來。

見青山走得足夠遠,舜安彥才低吼了句:“我送這個,是因為你那個什麽貝什麽尼死了,沒法讓他給你設計什麽屋子。”

“是貝尼尼,土包子。”元衿撇了撇嘴很不屑,“你拿過那麽多第一名,怎麽藝術細胞這麽差呀?”

又被罵了的舜安彥很想開口想懟回去,幾次張口幾次又閉上嘴,反複之間隻有元衿冷冷的笑聲。

“也不知道你氣什麽氣,莫名其妙。”元衿瞧瞧遠處的青山和她身邊的倫勃朗說,“我看出來了,您給我找點東西怨氣大著呢,贖罪贖累了對吧?行,鄢少爺,您就此打住吧,我不缺你這點禮物也不缺你這點懺悔,咱們到此為止,我走了。”

舜安彥想也沒想就硬剛了回去,“既然公主如此大度,那很好,我很高興非常高興,以後是自由人,自由的呼吸真美啊。”

元衿連個眼神都沒給他,走到青山身邊,青山準備抱起倫勃朗和她一起回去,還被元衿訓了句:“放下,這東西也是我們拿的起的?

說罷,她把舜安彥和倫勃朗都扔在了風裏。

背影決絕,不帶一絲留戀。

元衿向來如此。

舜安彥握了握拳,他早就知道的元衿看著熱情內裏冷酷,隻是對別人她一直在偽裝,對他卻裝都不裝。

其實這次回來,他所求不多。他不擅長這些藝術品鑒賞,在歐洲到處求問才得了這幅作品,千裏迢迢送回來,就希望元大小姐能稍微開心點。

結果呢,又是熱臉貼冷心腸。

哪怕一次,哪怕就這一次,元衿稍微給他點好臉色,別上來就揪著他罵,拿到畫先誇他一句也行,偏偏這位公主就是不願意。

舜安彥走到被元衿扔下的那副畫前,在黑夜裏都能看出別致明暗光影,怕單純的人像引起古板的清朝人不適,他還特意挑了風景為重人物為輔的作品,方便元衿能掛出來。

他把畫重新提起來,悶悶地想:她肯定沒仔細看,要是她看過,怎麽可能讓青山放下頭也不回的就走。

當舜安彥搬著畫出園子時,彥尋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園子裏跑了出來,正在馬車邊上和舜安彥的小廝慎興永玩。

見到舜安彥這般出來,慎興永和彥尋都似乎愣了下。

隻是彥尋這隻貓什麽反應都沒有,先貓奴一步跳上了馬車,而慎興永接過畫忍不住多嘴問:“少爺,這畫您怎麽又搬出來了?”

舜安彥鑽進馬車一言不發,連貓都不想搭理。

馬車在漆黑的官道上朝佟園進發,沒了煙火的天空漆黑,隻剩一彎月牙。

舜安彥不住歎氣,被慎興永聽見追問:“少爺,您剛才在裏頭怎麽那麽久?不是說去去就回嗎?”

慎興永伺候舜安彥最久,雖然少爺一去歐羅巴就是三年,但回來後比往昔更沉穩。

今兒卻都出了園子又折回去,還拿重金賄賂了相熟的侍衛,隻求他們對他入園的時間睜隻眼閉隻眼。

“不過五公主真得萬歲爺寵愛,今兒的煙花極漂亮,奴才在東門外都看呆了。”

舜安彥靠在馬車壁上臉色沉沉不說話,心裏卻不住為元衿擔心。

這煙花太招人眼球了,明天她該如何應對康熙和皇子們的質問?也不知道那巴拜特穆爾安的什麽心,要祝賀生辰說一聲不就得了?

他拿拳頭砸了下馬車,嚇了慎興永一跳。

“少爺?怎麽了?”

“你等下把畫搬去我屋子,我先去見祖父。”

舜安彥下車後徑直去找佟國維。

佟國維還沒睡,正在書房裏處理些公務,見舜安彥來了連忙讓他坐。

“怎麽臉色這麽差?今兒園子裏怎麽樣?”

“還行。”舜安彥隨口敷衍了句,撫著書房的桌角試探著問,“孫兒今天好像在園子裏瞧見些蒙古人。”

佟國維笑笑,“你也瞧見了?”

“看裝扮,好像不是科爾沁那裏的人,似乎是……漠北的?”

佟國維老謀深算的臉上皆是欣慰:“你隨傳教士走時我還擔心你和九阿哥一樣,被那些西洋玩意兒迷暈了眼,現在看來是祖父多慮了啊。”

他從書桌浩如煙海的公文裏抽出了一份邸報,遞到舜安彥手裏,“你看看也好,萬歲爺有意調你到禦前當差,現在在禦前這件事是頭等大事。”

舜安彥翻了開來,掃了眼後眉頭直跳。

這上邊是說的漠北近況,當初噶爾丹打的漠北蒙古滿地找牙,最後漠北三部汗王在法王教導下找康熙做靠山,從此漠北三部歸順清朝,降汗為王接受朝廷冊封。

可漠北和準噶爾太近,不少貴族還和準噶爾是姻親,理藩院這幾年對漠北的掌控並不徹底。

說白了,就是一堆堆如噶爾臧那樣的叛徒如雨後春筍,不斷地在漠北冒頭。

而到了最近,漠北的局勢站在了十字路口。

“準噶爾分裂了?土謝圖和賽音諾顏兩部親王都快不行了?”

漠北當初集體來歸,打頭的就是這兩老親王,雖說漠北三部,但另外一個勢力弱小無足為道,這些年理藩院都是靠那兩部老親王為“代理人”控製漠北的。

舜安彥又翻了翻,更知道此時此刻此事對清廷的重要。

“聽說這兩個老王在漠北都影響巨大,他們若去世,漠北或有變故,若朝廷提前能安排好下任親王,會是個機會,若安排不好……”

佟國維拍了下桌子,沉重地說:“若安排不好,前兩年的仗都白打!”

“是啊,漠北離準噶爾太近了,若是新王繼承人不和朝廷一條心,後邊是非無窮。”舜安彥又想起在歐洲的見聞,“我在法蘭西時聽說,俄國如今新上的沙皇頗有野心,不但向歐羅巴的諸國動手,也不斷在向東派人。”

“很好,沒白去一次!果然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

佟國維為自家孫子抓重點的能力高興,可想起最近被按在清溪書屋連翻唇槍舌劍又止不住疲憊。

“祖父已經年過六十,怕是沒幾天能在禦前這麽熬了,這些事你要理得清楚,才能早點能在禦前出頭。”

舜安彥又問:“那漠北頻頻往京城派人,是對繼承人的事上有紛爭麽?”

“紛爭大了去了。”佟國維把另一份邸報扔到了舜安彥麵前,“這份你拿回去看吧,蒙古幾十家王公的血緣姻親都攪合了進去,這事沒個半年打不完。”

*

舜安彥研究了一晚上。

作為從現代過來的人,他穿到清朝時曾經覺得佟家的人太多,第一次過年見到所有親戚時曾經極為崩潰。

而佟國維給他的這份蒙古諸部落的名冊讓他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瘋了!

這些蒙古貴族之間縱橫交錯、淩亂紛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就拿那個巴拜特穆爾來說,他的血管裏往上數三代,有賽音諾顏部、準噶爾部、土謝圖部、四子部落、喀喇沁部和烏拉特部各部的血緣,說他是個超級蒙古混血兒都不為過。

雖然巴拜特穆爾自幼出家,可蒙古還俗的喇嘛比牧羊犬還多,且他母親早逝,如今老王將死,和他有血緣關係的部落都蠢蠢欲動,想扶幼主上位。

當然,反對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些法王座下的人也不樂意,覺得神童還俗是對宗教的褻瀆。

舜安彥知道會複雜,可沒想到會如此複雜。

他第二天一早抱著還沒睡醒的彥尋,帶著倫勃朗直接衝到了疏峰。

“請替我通報,我求見五公主。”

他給元衿的管事太監趙進壽塞了錠銀子。

趙進壽趕緊推辭,“佟少爺,您客氣了。”

舜安彥以為是不夠,又拿出了一錠,“趙公公,麻煩您了,就告訴公主,我舜安彥有急事。”

“不是,佟少爺,不是奴才不通報,是公主剛才被萬歲爺叫去太後那兒用膳了。”

舜安彥心裏一沉,忙問:“去多久了?”

“剛走。”

他把畫留給了趙進壽,自己抱著彥尋去了主殿。

舜安彥跟著五阿哥多年,沒少到太後跟前走動,對太後居所熟門熟路,甚至還知道太後用膳的殿宇東側有扇供送膳人出沒的小門。

他繞了幾步,把彥尋弄醒,“貓,醒醒了。”

彥尋不高興地睜開眼,“喵”了聲,給了舜安彥一爪子。

“救你主人了,快進去找她!”

彥尋雖然很想消極怠工,但還是抖了抖毛,踏著優雅的貓步竄進了殿內。

不一會兒,舜安彥聽見了康熙的怒吼:“這貓怎麽來了!”

以及元衿委屈的抗議:“皇阿瑪,我的貓來找我怎麽了!”

他立刻在門外跪下大聲說:“奴才舜安彥給萬歲爺請安,給太後請安,給公主請安,是奴才沒看好小貓。”

康熙吼道:“舜安彥,進來把貓抱走!”

他從善如流,快步走進了殿內。

隻見太後坐在餐桌上首,康熙在她右側,元衿在她左側,滿滿一桌子的早膳琳琅滿目,可三人的碗筷都幹淨一新。

這不是早膳,是一場長輩對小輩的質詢。

元衿伸手把彥尋遞給舜安彥的時候,眼下有一圈烏青,臉上半點沒有往日的輕快和調皮。

舜安彥拿走貓的那刻,還看到了她掌心的指甲印——應是握拳太緊留下的。

他抱上貓屈膝又對康熙跪下稟報:“萬歲爺,奴才昨夜唐突了,和您請個罪。”

“什麽?”康熙不明白。

“奴才在歐羅巴得了些火藥方子,能製成煙火,正巧昨日是五公主生辰,奴才就做了點煙火送與公主。”

康熙頓了下,問:“你說什麽?”

舜安彥又重複了遍。

康熙看向他的眼神極為嚴厲,“舜安彥,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

“元衿,是嗎?”

元衿沒說話,隻別過了頭。

康熙怒而拍桌,“舜安彥,你這麽做像話嗎?”

他一直視舜安彥為明日肱骨,結果……

康熙瞬間決定罵完他要找佟國維聊一聊了。

“皇上,元衿昨兒生辰,鬧一鬧怎麽了?”太後這一早一口東西沒吃,就陪著康熙罵女兒,“舜安彥都知道要送元衿點有意思的禮物,你送了點什麽?”

太後揮揮手,對元衿和舜安彥說:“行了行了,也別在這兒杵著了,這早膳是吃不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康熙想反對,被太後橫了眼,“皇上有什麽話衝我來!”她說完給元衿使眼色示意孫女快走。

元衿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舜安彥趕緊跟了出去。

走回元衿的院落,她猛回頭,“你……”

舜安彥揮揮彥尋的爪子問:“能謝我一句嗎?”

元衿咽了咽口水,吐出了一個“謝”字,把第二個字吞了下去,變成了——

“多管閑事。”

得,就知道還是這個下場。

舜安彥聳聳肩,安慰自己看開點。

“你進來吧,我請你喝杯茶。”

舜安彥站在原地不動,“公主的屋子,奴才不適合進去。”

“幹嘛?”

“禮教。”

舜安彥說得直白,引得元衿愣住。

轉而又想通了他在意的點。

滿洲不像漢人搞那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公主和皇子能一同上課,康熙甚至讓步過讓公主們在外騎馬,可還是沾染了某些習氣。

元衿再尊貴也還是未嫁的公主,他舜安彥可以跟著阿哥們進她屋子喝茶,但單獨喝茶就不合適。

“你有時候真的死板,我都沒你在意。”

元衿叫青山去搬桌椅放在了院子裏。

她的院子也有棵金桂,可長得不好,不如她前世外婆家的那棵,也不如昨日神童敏敏掛風鈴的那棵。

青山泡了壺桂花九曲紅梅,然後退守在院門口捂住了耳朵。

“你坐吧。”

元衿掀了掀眼皮,指指旁邊的空位,順帶給舜安彥倒了杯茶。

舜安彥接了茶抿了一小口,但沒坐下,隻問:“剛才奴才要沒進去,公主準備如何回萬歲爺。”

“實話實話。”元衿給自己也倒了杯,看著金桂歎了口氣。

舜安彥默了瞬,忍不住問:“您不怕萬歲爺治罪嗎?”

“皇阿瑪治罪什麽?”

“您可知道如今這是什麽當口?萬歲爺對漠北的事心如明鏡一樣,他不會坐視巴拜特穆爾靠近您的,再說了,這時候他突然和您示好,肯定是別有用心。”

“用心什麽?”元衿抿著茶輕笑了下,嫣紅的唇含了口深紅的茶,笑若幽蘭,“漠北王位嗎?”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還……”舜安彥看了眼門外確定無人了才低聲說,“這是清朝,你是公主,小心一點行不行?做個逍遙公主不好嗎?別靠近這種不簡單的人。”

舜安彥雖然前世就看不慣元衿的脾氣,但作為害她穿越,又唯一知道她過去的人,真心實意地把她視為“自己人”。

蒙古、外藩、清廷,那就是一團亂麻,公主本就有外嫁和親的風險,若那神童求娶,若康熙真的答應,她怎麽受得了蒙古的風霜。

“公主,離他們遠點,我給你當牛做馬保你好好享樂,別來大清搞冒險行不行?”舜安彥輕聲說,“在這裏,玩脫了是要死的。”

元衿看看舜安彥的著急,纖細的手指朝他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又提起茶壺朝他晃晃。

“喝了,再給你倒杯。”

舜安彥一口灌下,把茶杯遞了過去。

濃厚的茶湯緩緩入注茶杯,元衿一雙美目注視著茶水,眸色深不見底。

“我知道人都不簡單,他這樣的人更不簡單,我隻是懶得去追究他。”

舜安彥很想吐槽她一句“見色起意”,但還不待說出口,元衿的下一句把他置於了尷尬的位置。

“你、皇阿瑪應該都以為他接近我是想要王位嗎?”元衿勾唇淺笑回憶道,“可他昨天的願望是留在福君廟撞鍾。”

“撞鍾?”舜安彥迷糊了。

元衿收回茶壺,變了顏色,又是那副恨不得把舜安彥碾死的驕矜模樣。

“鄢少爺,別拿你這雙狗眼看人,摸不清楚的事情別亂琢磨!”

“他想留在福君廟?陪你?”

“是。”元衿點頭,絲毫沒有遮掩。

舜安彥下意識地衝口而出:“那不是更可怕嗎?”

“可怕什麽?”元衿捧著茶杯,霧氣氤氳,遮住了她看向金桂的方向,“沒什麽可怕的,他要能一直在福君廟,我也……挺開心的。”

開心?

舜安彥渾身僵硬問:“哪種開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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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子多年後回憶:那天我不是救元衿,我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