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衿的奴隸立在福君廟外踟躕不前。

四阿哥已經離開,福居廟內的念經聲一直嗡嗡響,半分沒有停歇的意思。

舜安彥隻學過滿蒙漢三種文字,聽不懂裏麵傳出的藏文,隻覺得像千萬隻蚊子在叫,非要鑽進他腦袋裏把他煩死才好。

他摘下頭頂的暖帽,心煩意亂地理了理穗子。

秋風還在吹,讓半開的大門吱吱呀呀。

暢春園新建不久,許多地方還在修繕,這福君廟也是其中之一,它坐落在園子最東的角落裏,頗有些蕭瑟落寞的味道。

舜安彥最後深吸口氣,邁過了門檻。

小廟瞧著為三進院落,首進院落正中有一碩大銅鐵香爐,通體黝黑仿三層佛塔飛天,香爐腹部陽刻兩條九爪飛龍暗示著這小廟也是皇家廟宇。

還有昭示著皇家富貴的,便是香爐裏三支衝天長度的藏香,剛才在門外就聞見的味道便是這裏而來。

福君廟裏很安靜,舜安彥似乎還能聽見些微的風鈴聲從遠方傳來。

滴丁東了滴丁東。

這風鈴他很熟悉,前世時,他每年那天都會去定軍山的一所廟宇裏掛風鈴,一共六串,恰好是當年事故中的六個人。

以前爺爺說過他,凡事都容易想太多,外界還沒如何反應,他就先把自己繞了進去。

也不怕憋出病來。

舜安彥想起這過往,無奈地低頭笑了笑,在心裏狠狠嘲諷了自己兩句。

於元衿這件事,他何嚐不是想太多,這才會像逃兵一樣天天溜走。

她不過是個有點驕矜的小姑娘而已,他做錯了事,和她認個錯又能如何。

想到這裏,舜安彥戴上暖帽抬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主殿的門往裏探了探。

沒瞧見人。

他把門開得大了點,抬腳跨過門檻,左右張望了下依舊沒看見人。

許是不在,也可能是在後麵兩進裏。

舜安彥轉身要出去再看看。

可剛轉身,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舜安彥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個他偷聽了一個多月的稚嫩聲音,從主殿角落傳出。

“彥少爺,請問,您在外頭杵著的那點時間都在想什麽?”

舜安彥抬眼望去,元衿抱著雙臂靠在一根紅漆柱子下。

她紮著兩個可愛的小圓揪,上麵帶著一對亮晶晶的蝴蝶花簪,陽光透過主殿灑進來落在她法頂,那對小蝴蝶似乎就在發間飛舞。

栩栩如生。

“鄢洵”其實對元衿原本八歲的樣子印象很淺,她進小學時他正忙著刷題競賽,就聽同學說起過小學部有個很漂亮的女生。

在大家都還不懂什麽是愛情的時候,就有幾個男生繞著教室打架,吵吵以後誰配得上做元衿的老公。

她向來是目光的中心。

“鄢洵”素來懶得跟隨那些目光,他當時的反應是從卷子裏抬起頭,以班長的身份拽得要命地說了句:“同學,教室裏別打架,還有人要做作業。”

後來他又在學校的大場合見過元衿幾次,大多是因為長得太好看,而被老師挑去做主持做領操這類事。

也就是清朝沒有這類事,不然現在被拉上去的還是她。

元衿皺起眉心,抬起下巴,瞪著眼前這隻不說話的傻燕子。

“怎麽了?傻了麽?還是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已經不會說話了?”

舜安彥眉心跳了跳。

她來者不善,分明就是來找茬的。

他是預備好低頭才走進來的,於是肅了肅,要給她作揖。

然而還沒彎下腰去,元衿笑著開口:“作揖幹什麽?鄢少爺拜我我也不敢受啊。”

舜安彥怕隔牆有耳,守著清朝的規矩說:“五公主,奴才得罪您的地方,都願意補償。”

“唔,不需要,鄢少爺能差我什麽?不用補償。”

她語氣十分輕快,舜安彥卻心跳加速。

明明元衿是眉眼具彎地在笑,但就是有股皮笑肉不笑的寒涼感生生劃過他的心尖,放佛下一秒那笑裏就會生出把刀來狠狠剜他兩刀。

他沒談過戀愛,也沒對付過難纏的女人,他前半生連親媽都沒哄過,第一次得罪女人,竟然就碰上了個最棘手的。

剛才還想直接認輸的舜安彥突然就後悔了。

欠債最怕對方要空頭支票。

元衿說他不差她什麽就十分可怖。

他可以還債,還一輩子不成問題,財力、勞力、心力,就像當初對周釗他們一樣,隻要他辦得到是他都能管。

當初周釗犯什麽渾他都收拾過,連周家出過的好幾樁紕漏他都給圓了過來。

但他沒卑微低頭到把“元衿的奴隸”刺在腦門上,甚至他現在覺得,要這位公主消氣,他還得在刺字上染點朱砂加加深,以免全世界的人看不清楚。

舜安彥沉吟了下,拱手道:“不知神童在哪,奴才隻是來拜會他,不意想打擾了公主。”

“他在後麵給皇阿瑪抄經,我從沒見過他往前麵來。青山剛剛也被我遣出去了,你放心,這地界連個聽你和我認錯的鳥都沒有。”

舜安彥略略放下心來,也更確定眼前的八歲小女孩就是那個元衿。

正常的小孩哪有這樣細膩的心思,能周到地防著一圈人。

“奴才不懂公主在說什麽,但奴才向來對公主有敬仰之心,若以後公主有要求盡管吩咐奴才,奴才定赴湯蹈火。”

除了不認自己是穿來的“鄢洵”,他把能說該說的都說了,以後若元衿有要求與他提,他為臣子也好為伴讀也罷,都定會為她服務。

舜安彥脫下暖帽,恭恭敬敬地彎腰作了個揖,表達了自己對元衿的歉疚。

然後再戴上帽子,直起身子要離開。

元衿瞧著這一本正經的人,冷哼了聲。

丫還給她裝!

啊!狗東西!!

元衿覺得自己快氣暈了過去,恨不得給他皮都扒下來才能出氣。

今兒她要讓他裝腔作勢、全須全尾地走出去,她元衿從此倒過來寫,且不是寫成衿元,而是一百八十度轉彎!

舜安彥邁開腿,他剛過十四歲生辰,和前世一樣他在這個年紀個頭竄得極快,這小半年時間他又長高了半個頭。

而元衿這具脆弱的身體還是矮矮的,還不到他肩膀的高度。

她追上去,勉力跳起來,去夠他的帽穗。

“啪”得一聲,他的帽子被打了下來。

舜安彥,或者說是“鄢洵”幾乎是下意識地做出了生理反應。

他一手抓住那隻細腕往外翻,另一手曲肘往元衿腹溝部襲擊。

可元衿矮,他的手肘正打在她額頭上。

元衿嘶啞咧嘴地看著自己被攻擊的兩處位置,紅著眼罵他:“近身格鬥術,你丫……啊,放手!”

舜安彥倏地放開,往後連退了三步。

看著蹲在地上揉額頭揉手腕的元衿,思緒回到了二十歲前最後一個出沒校園的夏天。

/他是學校的優秀校友,這屆高三生填誌願前,他被教務主任邀請回學校演講,家裏已經決定送他去軍隊,他那次回學校時換上了軍裝。

“鄢洵”走在熟悉的校園裏,駐足在最熟悉的光榮榜前,他的照片和名字還在上麵,等這屆高考成績出來才會被換下。

他還沒走,突然身後有個嬌柔的小姑娘說——

“誒,前麵有個帥氣的兵哥哥。”

“快看快看,肩寬腰細,還有那個大長腿,絕了絕了。”

“嘖嘖嘖,你們等著!”

他還不知道等什麽時,帽子突然被人摘了下來。

在學格鬥術他的下意識地回擊,直到看見了真人。

元衿捂著手腕蹲在地上,也看清了他。

兩人異口同聲:“竟然是你?”/

已變成舜安彥的“鄢洵”看著蹲在地上的元衿。

“你怎麽還這麽幼稚?”

元衿現在手也疼頭也疼,可不忘抬頭懟這個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

“鄢少爺,總算認了?”

舜安彥緊抿著雙唇,偏過了頭。

若隱若現的風鈴聲從福君廟的後院傳來。

滴丁東了滴丁東。

是比一切都慌亂的背景音。

作者有話說:

街道全員核酸,排隊去了。。。大烏魚子。。。

恭喜圓子喜提奴隸一枚。

對燕子來說,元衿以前就是那個全世界除了他誰都追過的人,他其實不太知道怎麽對付她。(讓你知道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