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泰又道:“你知道我很歡喜婉兒,為了婉兒的原故,我也盼你回去一趟。”

李逸喃喃說道:“哦,婉兒,婉兒……”這個他小時候最親密投合的朋友,此刻在他的心上也漸漸淡了,但長孫泰再一次提起了她,李逸仍是禁不住微微顫抖。

長孫泰道:“我上一次已經和你說過,她這一年越來越憔悴了,她似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要等待你為她決定。”

李逸道:“玄霜也這樣說過。”

長孫泰道:“婉兒等於我的妹妹,我知道你也很愛護她,我不忍見她鬱鬱而終,她心中有了疑難的事情,要等待你為她解決,難道你竟這樣忍心,不肯見她一麵。”

李逸長歎一聲,仍然不語。

長孫泰道:“嗯,你執意不肯回去,我也不敢勉強你。

但我希望你在哀傷過後,再仔細的想想。”

原來長孫泰正是因為怕李逸哀傷太過,縱不傷身,亦將變成頹廢,所以想勸他回國,幹一番事業,好讓他精神有所寄托。

同時也正因為他愛上官婉兒愛得非常之深,明知若是李逸回去,可能對他不利,但他為了令婉兒得到快樂,仍然一再的勸李逸回去。

李逸低聲說道:“你的話我會仔細想的。”

長孫泰和他緊緊握手說道:“好,那麽我現在走了,我希望將來能夠在長安和你再見。”

長孫泰走後,李逸神思恍惚,心緒不寧,回到了住所,竟然病了起來。

長孫泰的話在他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波動,國恨、家仇、友誼、愛情、對亡妻的傷悼,對知已友人的期望……這種種愛恨愁煩,好像在他的心上打了無數難以解開的結!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在病中,長孫壁、武玄霜、上官婉兒的影子,一個一個在他心頭掠過。

對故國的懷念,這是他八年來一直壓抑著的,這時候也感到不能再抑製了。

回國懷鄉的愁思,在病中總是會特別加濃的!在病中他的兒子很懂事的侍候他,但也屢次向他問起媽媽,盼望父親的病快些好,好帶他到長安去找媽媽和姑姑。

他愧對孩子無邪的眼光,也因此而心情更亂!穀神翁、符不疑、夏侯堅和裴叔度四人本來要回轉天山的,也因他耽擱了下來了。

在這期間,大汗也曾派過武士到山中搜索,幸而他們掩蔽得好,又靠易容丹之助,幾次逃過了搜查,後來武士也沒有再來了。

李逸整整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把長孫泰的話想了又想,到了第八天忽然有了起色,大家都覺得奇怪,隻有夏侯堅明白,李逸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隻有病人自己能醫。

夏侯堅給吃了幾劑培元固本的藥,李逸很快的恢複了健康。

這一日他忽然對兒子說道:“敏兒,你不是想我到長安去嗎?我現在就去了。”

李希敏拍手笑道:“好呀,媽媽和姑姑都在長安,長安有許多好看好吃的東西,爹爹,我也要去。”

李逸握著他的小手,柔聲說道:“敏兒,你年紀還小,過兩年我再帶你去,你跟著夏侯公公和裴伯伯,要聽公公和伯伯的話。”

李希敏有點失望,但他側著腦袋想了一想,很快又高興起來,說道:“爹爹你給我向媽媽問好,向姑姑問好。

說敏兒記掛她們,請他們快些回來看我。

嗯,媽媽和姑姑現在是好朋友了,姑姑給果子我吃,媽媽不會再生氣了,是嗎?”李逸一陣心酸,幾乎滴下淚來,說道:“是的,她們都很疼你,我會替你向她們問好的。”

符不疑邀穀神翁到天山同住,夏侯堅則到南天山與裴叔度隱居,尉遲炯和優雲老尼的墳墓都在南天山。

夏侯堅願意陪伴他,李逸將兒子交托給夏侯堅,夏侯堅道:“這孩子很聰明,叔度你教他劍術,我教他讀書,孩子你長大了歡喜做什麽?”李希敏道:“我想像爹爹一樣做一個劍客,也想像公公一樣,做一個醫生,我學了劍術殺壞人,學了醫術救好人,公公,你說好不好?”夏侯堅翹起拇指說道:“好,說得真好!將來公公把本領都傳授給你。”

李逸忙道:“還不磕頭!”李希敏乖巧得很,立即磕頭說道:“那麽,公公,我要改口叫你做師父了。”

夏侯堅哈哈大笑道:“李逸,我和你的師父是好朋友,你師父有你這個好徒弟,我一直非常羨慕,如今我也有一個好徒弟了。

我敢誇口,我將來教出的徒弟要比你師父的徒弟好!”符不疑也笑道:“尉遲炯已經死了,你還要賭一口氣嗎?”本來按武林中的輩份規矩,夏侯堅比李希敏高了兩輩,若非夏侯堅先透露出願意收徒之意,李逸是不敢讓兒子拜師的,難得這幾位前輩都是非常灑脫豁達的人,絲毫也不拘於武林中的陳規舊矩。

夏侯堅又笑道:“你要學劍術,那還得拜一個師父呀!”李希敏又去向裴叔度叩頭,裴叔度連忙搖手道:“這使不得,這使不得!”但夏侯堅已把他雙手按住,讓李希敏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響頭,笑道:“這有什麽使不得?咱各教各的,理他什麽輩份規矩?你怕降低了你的輩份嗎?”裴叔度道:“不,那是抬高了我的輩份了。”

兩個相差一輩的人同收一個徒弟,對輩份低的那個師父而言,他既是和徒弟同一輩份,又和他的尊長同一輩份,所以夏侯堅和斐叔度各說一辭,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

李逸心中的高興更不用提了,將來他的兒子成為一代大俠,一代國手,名滿天下,幹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遠旺於他,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李逸和幾位前輩別過,隻身回國,回首前塵,恍如一夢。

他仍然扮作一個維族獵人,避人耳目。

走了幾天,這天在草原上單騎獨行,忽見前麵黃沙滾滾,有一隊軍馬馳來。

李逸登上高地一看,但見族旗委地,馬夫離鞍,衣甲不全,軍容淩亂,看來竟是一隊潰兵。

李逸一算行程,離邊關已是不遠,敢情這隊潰兵乃是從前線敗下來的。

李逸既喜且憂,喜者是中國打了勝仗,憂者是敗軍無人管轄,沿途搶劫百姓,那是難免的了。

李逸避開途軍的方向,走了一程,忽見有幾個突厥兵縱馬追來,大聲喝他停下,李逸人強馬壯,本來可以逃跑得了,但他想從這幾個突厥兵士的口中打聽軍情,故意緩緩而行,過了一會,四匹馬齊向李逸衝來,嗖嗖連聲,冷箭射到,李逸使出接暗器的手法,來一支接一支,那幾個突厥兵見他武藝如此高強,不象是個好惹的人,呆了一呆,便想拔馬退去,這時雙方距離已近,說時遲,那時快,李逸將接來的利箭甩手射出,不射人而射馬,轉眼之間,那四個突厥兵都跌下馬背,在雪地上掙紮了一陣,竟然爬不起來,見他們麵如菜色,雙目深陷,原來都是餓壞了的,被負病狂奔的坐騎拋了下來,登時頭暈眼花,哪裏還有力氣掙紮?李逸心中惻然,看其中一個的服飾似是軍官,顏容也沒有那麽憔粹,李逸跳下馬來,將他掀起,那軍官顫聲叫道:“壯士饒命!”李逸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射殺我?”那軍官道:“我隻是想討取一點幹糧。”

原來草原上人煙稀少,往往數十裏不見人家,他們餓得慌了,見人就搶,在草原上往來的人,不是獵戶就是牧民,最少也貯備有幾天幹糧,而且還可以將他們的坐騎殺了來吃。

至於他們自己的坐騎,那是逃生用的,非到必要,決不肯殺。”

李逸看他們餓得可憐,他還有十幾斤幹糧和幾斤肉,便分了一半給他們,那幾個突厥兵大嚼一頓,又向李逸討水來喝,過了一會,精神才漸漸恢複,對李逸千恩萬謝。

他們見李逸穿的是維族服飾,說的是突厥語言,隻道都是族人,那軍官羞慚滿麵的說道:“我們也都是窮苦的百姓出身,若不是餓得慌了,絕不會搶自己人的。”

李逸道:“怎麽敗得這麽慘?”那軍官道:“都是我們的長官不好,他騙我們中國兵不能打仗,叫我們放心打進去搶中國的女子玉帛,上個月我們打進中國的定州,又攻下蔚州的飛狐縣,長官叫我們放火燒盡他們的房屋,把中國人都擄掠來當奴役,我們隻道可以**,一直打到長安,隨地都可以補充糧食,便放心大燒大殺,哪知我們立足未穩,中國的大軍便來反攻,聽說是中國的皇太子做元帥,還有吐蕃的軍隊幫他們,我們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定州蔚州的中國百姓紛紛聚集起來,沿途伏擊,斷了我們後方的糧道,我們前軍深入,後援不斷,幾乎全軍覆沒!”李逸聽聞得他們在中國境內大肆燒殺,須眉皆豎,提起馬鞭,罵道:“如此殘暴,理應全軍覆役,哼,你們就餓死了也是活該!”馬鞭揮動,照著那個突厥軍官頭頂打下,那軍官見他突然翻麵,嚇得在雪地上縮作一團,隻聽得僻啪一聲,馬鞭在他麵上掠過,卻未曾打著他,李逸忽地歎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你們大汗的罪過。”

收回馬鞭,跳上馬背,撇下他們走了。

沿途所見的潰軍,絡繹不絕,但都是零星小股,李逸不想再招惹他們,一遇上了就遠遠避開。

走了兩天,潰軍漸漸稀少,碰見幾個難民,聽他們說突厥大汗已向中國女皇帝求和,未知真假,他們的家在邊境附近,逃亡了十多天現在情勢稍定,冒險回家探望,李逸連日見到戰爭慘象,心中也是和突厥的百姓同一願望,但願早早息了幹戈。

再過兩天,已到了邊境的軍事區域,李逸不敢再行大路取道山區,想穿過星星峽進入安西內地,他的幹糧也吃完了,幸而運氣很好,獵得兩隻野兔,可以權充兩天糧食,這一日正穿過一個狹長的山穀,忽聽前有極慘的叫聲,聽出是一個突厥女人在叫救命,李逸知道又是潰軍在劫掠百姓,急忙飛馬過去,看見前麵有一個倒塌了的茅棚,地上有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屍首,殺害這些婦孺的竟是兩個漢人。

李逸大怒,直衝過去,呼的一聲,兩塊石子迎麵飛來,勢大力沉,竟是高手所發,李逸不敢硬接,拔出寶劍,將第一塊石頭劈落,隨即便一個“鐙裏藏身”閃開了第二塊石頭,他的坐騎忽地長嘶一聲,四蹄屈地,原來已給對方的石子打中了腦袋。

李逸雙腳一撐,如箭離弦,在馬背上射出,閃電般的到了那兩個人的跟前,雙方打了一個照麵,不覺都叫出了聲。

這兩個人正是程達蘇父子,但見他們衣杉襤縷,滿麵風塵,光景甚為狼狽。

李逸好生詫異,想他們已依附了突撅大汗,最少也可以得一官半職,卻何故狼狽如斯。

原來突厥大汗求和的消息乃是真的,戰爭爆發之後,武則天乘機立盧陵王為皇太子,命他做河北道行軍大元帥,狄仁傑在軍中輔佐他,用意是在讓他掌握兵權,好作他日登位的準備。

太子雖然平庸,但狄仁傑替他調度,甚是得宜,分兵三路,以幽州都督張仁疊統兵三十萬為東路,右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容統兵十五萬為西路,以吐黃將領沙吒忠義統頸藩雙混合軍十萬為中路,三路反攻,不但盡複失地,而且打入了突厥境內,突厥大汗無法抵擋,派道使者莫賀達於到長安要求和親,願以自己的女兒嫁給中國皇太子的兒子,曆史上的和親多是中國將公主或冒充的公主嫁與外國,這次突厥要以公主和親,那是極罕見的事。

後來事雖不成,卻已在曆史上留下一段“佳話”。

(事見舊唐書一九四突厥列傳)大汗求和的消息傳出去,突厥的老百姓知道了都非常高興,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常恐慌,他們是從中國來投奔突厥的叛賊,包括了程達蘇父子在內,他生怕和議成功,武則天要向大汗索取他們,尤其是程達蘇,他在國內的時候,武則天就要緝捕他的,因此更為害怕,就在突厥求和使者出發的那一天,他便悄悄的逃走了。

程達蘇是伏虎幫的幫主,他的幫眾在邊境一帶,他想偷過邊境會合他的幫眾。

想不到他在山裏搶劫避難維婦的糧食,卻意外的遇見了李逸。

李逸雖然改容易貌,但程達蘇卻認出了他的那把寶劍,知道無法躲避。

大喝一聲:“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鐵煙杆一抖,一招“雲龍三現”,便向李逸磕下來,李逸舉劍一迎,但聽得‘當’的一聲,火花四濺,程達蘇倒退三步,李逸卻隻是晃了晃。

李逸大為詫異,本來程達蘇的功力比他深厚得多,但這次兵刃一交,李逸卻發覺了他的功力好像大不如前,原來程達蘇在突厥大汗召開武士大會的那天,被夏侯堅的金針傷了他的筋臍,至今未愈,加以餓了兩天,這樣此消彼長,與李逸一比起來,當然相形見絀了。

數招一過,李逸著著搶攻,程見男見勢不妙,取出判官雙筆,上前助攻,父子二人,聯手合鬥李逸。

程達蘇的功力雖已大減,但煙杯打穴的絕技還在,仍然是個勁敵,好在他的旱煙已經吸完,無法用煙霧來迷惑李逸的視線,李逸位著寶劍的威力展開了精妙的劍法,和他們父子二人,恰恰打成平手。

激戰了一百多招,程達蘇忽覺左肋後的“魂門穴”隱隱作痛,原來這正是他被夏侯堅的金針所傷之處,平時還不覺得怎麽,一到用了真力,內傷又發作了。

程達蘇心裏一涼,冒險進攻,用了一招‘橫駕金梁’,鐵煙杆駕著李逸的劍鋒,倏的一個轉身,煙杯抖起了一個槍花,在瞬息之間,連截李逸的三處大穴。

哪知他快李逸也快,但見雙方身形飛起,李逸大喝一聲,反手一劍,斜劈下來,倏然間又改劈為掃,一招“鐵鎖橫舟”向程達蘇右肩猛削,這兩招迅如電掣,變化奇幻,程達蘇煙杆截空,叫聲“不好!”急忙藏頭縮勁,向下一矮身軀,饒是他應變得宜,但聽得“唰”的一聲,劍鋒掠過,已在他的左肩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隨著又是“當”的一聲巨響,程建男的判官筆也被削斷了。

程達蘇叫道:“建男,你快走!”雙目火紅,尤如受傷的野獸一般,將鐵煙杆舞得旋風似的,緊緊纏著李逸。

程建男方自躊躊,未肯即走,程達蘇大喝道:“不肖兒,你想程家斷子絕孫麽?”程建男放聲大哭,疾奔而去。

李逸雖然痛恨他們作惡多端,這時也不禁為之愕然。

程達蘇瘋狂地撲上來,鐵煙杆橫敲直截,有如狂風暴雨,看樣子是想拖延時候,讓他的兒子逃生,過了一盞茶的時刻,程建男的哭聲已聽不見了,程達蘇也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那股猛勁鬆懈下來,李逸收勢不住,隻聽得“唰”的一聲,程達蘇的膝蓋被削去了一片。

程達蘇踉踉蹌蹌倒退數步,縱聲笑道:“我程某縱橫了數十年,死也值得了!”李逸起了側隱之心,按劍說道:“程老幫主,你把伏虎幫的符令名冊交了出來,自己毀掉武功,我讓你回家與兒子團聚。”

心想:“程達蘇已是六十的老人了,便留他一條性命吧。

繳了他的符令名冊,我可以送給長孫泰讓他交差,也免得伏虎幫再為患地方。”

那料程達蘇哈哈笑道:“要我自毀武功,交出符令,哈,你也小覲了我程某了!大丈夫死則死耳,豈能向人搖尾乞憐?”話聲未了,隻聽得撲通一聲,他已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了,敢情是自斷經脈而亡!李逸心中慨歎,想道:“又是一個百優上人。”

念他是一幫之主,想搜出了他的符令名冊之後,便給他掩埋。

李逸剛俯下腰,忽覺胸前一麻,程達蘇倏地跳起,鐵煙杆“卜”的一聲。

重重的向他胸口打下,這一下打個正著,痛得李逸腦袋欲裂,本能的飛起一腳,這一腳踢出,立即便感到突然襲來的暈眩,迷糊中似聽到淒厲的叫聲,接著他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逸才悠悠醒轉,但見已是黃昏時候,落日餘霞,染得山野一抹金黃,在他旁邊不遠,就是那個維族女人和她兩個孩子的屍體,氣氛益增恐怖。

李逸想爬起身,卻還未能轉動,知是穴道尚未解開,幸而他學得是正宗內功,養息了一會,體力漸漸恢複,運真氣衝關解穴,又過了一盞茶的時候,這才能夠四肢活動,站得起來。

李逸走到剛才的地方察看,那地方剛好是一處懸崖的旁邊,李逸定睛一看,幽穀底下有一具屍體,借著落日餘輝,仔細辨認,隱約還可以認得出是程達蘇的屍體。

李逸爬下山穀,在程達蘇的身上搜出了符合名冊,再爬上來,但覺渾身酸軟,有氣無功,原來他也餓得軟了。

維族難婦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爛、茅棚旁邊的那一鍋稀粥倒還保存,泥土下的殘火也還未熄減,隻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麵卻有幾點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情景,那維族婦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給她的兩個孩子充饑,突然程達蘇兩父子來了,這位曾縱橫江湖,不可一世的程達蘇,曾經做過突厥大汗上賓,參加過宮庭盛宴的程達蘇,如今饑火中燒,竟然來搶維族婦人這一鍋稀粥!於是維族婦人死命爭奪,程達蘇殺了她,於是她的鮮血濺入鍋中,給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幾縷淡紅的顏色!李逸腦海中幻出這一幕幕淒慘的情景,雖然僅是幾點血花,他如聞到濃厚的血腥味道!他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想不到戰爭慘酷,一至如斯!”他雖然腹似雷鳴,難堪饑渴,這時也不忍喝這鍋稀粥了,他的坐騎剛才被程達蘇打碎腦殼,這時已倒斃在路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馬肉,生起火來烤熟,塞飽了肚,再去山澗裏覓水解渴,連望也不敢再望那一鍋稀粥。

吃飽之後,李逸掩埋了程達蘇和維族婦人及她的孩子,又再前行。

他靠馬肉充饑,走了五六天,終於走出荒山,穿過了星星峽,來到了中國的安西地界。

一別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國的土地了,想起當初與長孫壁驅車出關,八年來的經曆一幕幕的在他腦中閃過,仿如做了一場惡夢!如今一夢醒來,他依然是孤身隻影,心境的淒涼比出國之前更甚。

他換了漢人的服飾,混進難民群中,逃入內地。

這一群難民是蔚州定側一帶的老弱婦孺,他們的家園被突厥兵焚燒劫掠,早已空無所有,因此逃進內地覓食,一路的淒慘境況,自是說之不盡。

不過,他們的神情,卻沒有突厥難民那般沮喪,因為勝利的消息頻傳,而且聽說武則天也已接納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們還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園。

走了好多天,有些難民找到了親友投靠,有些難民被官府收容。

難民的行列更一天天縮短,李逸當然不願求官府的救濟所收容,仍然隨著一些去投親的難民趕路。

這時離開戰區已遠,後方已可以買到吃的東西了,不過李逸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難民群中。

再走兩日,過了酒泉,正是春耕時分,田頭隴畔,農夫荷鋤,牧童吹笛,戰爭的痕跡已完全不見,換上了一片寧靜和平的氣氛。

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這一日正在路上行走,忽見幾騎快馬超過難民的行列,在黃土路上揚起一片塵沙,李逸忽然發現其中一個騎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動,猛地想起:這可不是陽太華?轉眼之間,那匹快馬已超過難民的行列,箭一般的射向前方,在黃沙滾滾之中看不見了。

但李逸這一瞥已經認了出來,不錯,是陽太華,是百優上人那個最得意的弟子——陽太華!看他華服駿馬,神氣十足,全不是難民模樣。

李逸不禁滿腹狐疑:“這陽太華怎的如此大膽,竟敢大搖大擺的進來?他混進來做什麽?是逃難或是另有所圖?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麽人呢?”種種疑難,百思莫解。

由於陽太華的出現,李逸心中,多了幾分戒俱。

到了酒泉,難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隻有寥寥的十個八個,要到各地投親的,也部分散開了。

李逸取出一片金葉,在酒泉換了碎銀,當時有些比較富有的難民,將全部家財帶了逃難的,所以金肆中人也並不覺得奇怪,李逸換了碎銀,到騾馬市場想買一匹坐騎,在戰爭時間的馬匹都被軍隊征發去了,他隻買到一匹青騾,隨著又到衣物市場買了兩套光鮮的衣服。

因為到了遠離戰區的後方城鎮,若然還以難民的身分出現,那就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煥然一新,離開酒泉,跨了青騾趕路。

走了六七天,過了蘭州,深入後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與突厥舉國騷亂的情景,真有天淵之別。

李逸心想:“中國到底是地大物博,應付這場戰爭,綽有餘裕。”

但隨即又想道:“不對,單靠地大物博,還是不能夠在戰爭之中令到後方百姓安居樂業的,那還要靠秉政者調度得宜,才能夠盡量減少戰爭的影響。”

李逸經曆了這場戰爭,走了幾千裏路,所見所聞,感慨極多。

他從敵人口中知道了武則天用兵的神妙,他又親眼見了中國官府對難民的安撫,後方的平靜,雖然還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卻處處都表現了武則天是個雄才大略,肯為百姓辦事的君皇!他不禁想道:“縱便是太宗皇帝複生,他應付這場戰爭,想亦不過如此。

那麽,對百姓來說,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來做皇帝?武則天搶了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這究竟是對呢,還是不對?”想至此處,一片茫然!半月之後,李逸到了長安,長安的景象比八年之前更興旺了,寬廣的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簡直嗅不到戰爭的氣味了。

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見武玄霜之時,他彈奏“黍離”的詩篇,當時在他想像之中,長安是一片荒涼,所以借主人哀傷故國的詩篇,發泄自己胸中的鬱悶,當時武玄霜曾大大的譏諷了他。

後來他到了長安,才發現長安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樣。

如今他又到長安來了,武玄霜該不會再譏諷他了吧?李逸找一間客店住下,打算過兩天去找長孫泰,設法見上官婉兒一麵。

這一晚他心事如潮,輾轉反側,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兒不知有什麽緊要的事情,幾次三番托人帶話,要我回來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宮中,若然碰見了她,情何以堪?翻來覆去,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

正自心緒不寧,忽聽得店小二拍門叫道:“客官們請起來,官人來查夜啦!”隨即又聽得似官差的口吻,大聲吆喝道:“都到外麵來站好隊,聽候校尉大人問話!”李逸心頭一凜:“莫非他們是衝著我來的?敢情是武則天已知道我到了長安,派人來搜查我的下落?”他雖然相信武則天不會加害於他,但他究竟還是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

隻聽得人聲腳步聲嘈嘈雜雜,住客們陸續走出房間。

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則天派人來搜查我,這個時候要躲避也避不開了。

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

定了定神,走到外麵大廳,張目一望,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隻見一個武官帶著兩個公差,正在那裏查問住客,這武官不是別人,竟然是陽太華!兩人目光一接,陽太華大聲喝道:“這人是突厥來的奸細,快把他拿下!”李逸大怒喝道:“你才是突厥的奸細!”陽太華哈哈笑道:“我身為東門校尉,你誣陷官長,罪上加罪!”說時遲那時快,陽太華早已拿出佩刀,衝了過來,哩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寶劍還留在房中,他一來恐怕寶劍有失,二來他知道陽太華武藝高強,空手對敵,隻怕吃虧。

見陽太華衝來,他立即轉身便跑,陽太華一刀砍空,大喝道:“奸細還想逃麽?”李逸三步並作兩步,奔回房間,腳步未隱,忽見帳後人影一閃,一道劍光突然刺破床帳,迎麵截來,李逸身軀一矮,用了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伸指一彈,“啪”的一聲,正彈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著劍柄,立即將寶劍奪了過來,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麵,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驚,這個人正是程建男!隻見程建男雙目圓睜,惡恨恨的罵道:“李逸你也有今日麽?拿過命來!”倏的拔出判官雙筆,一招“雙龍出海”,雙筆一分,分點李逸的“期門穴”和“肩井穴”,程建男的劍術不行,用判官筆點穴卻是他的家傳絕技,雙筆點來,又狠又準,李逸的武功雖然遠勝於他,但在這鬥室之中,精妙的劍術難於施展,想在三招兩式之內,將他擊倒,卻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拚命的神氣,狠狠撲來,李逸用了一招“退步跨虎”,反手一劍,“當”的一聲將他雙筆蕩開,壓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劍刺他胸口的“璿璣穴”,忽覺背後金刃劈風之聲,陽太華也已闖進了他的房間了!李逸喝道:“來得好!”一招“蘇秦背劍”,頭也不回,劍鋒一轉。

反手從肘底穿出,這一招奇詭無比,但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陽太華的厚背鬼頭刀竟被削去了刀頭。

陽太華見他寶劍在手,心頭一凜,道後一步,暗地裏罵聲“膿包”,原來他與程建男約好,他將住客喚出來問話,由程建男潛入房間盜劍,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卻又給李逸奪了回去。

李逸寶劍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這兩個奸賊,好大的膽子!”挽了一個劍花,又是一招“神龍露爪”,向陽太華心窩刺去,陽太華不敢硬接,騰得一腳,將一張茶幾踢得飛了起來,“哢嚓”一聲,李逸的寶劍陷入茶幾之中,一時間拔不出來,隻聽得腦後風生,程建男的雙筆又到,李逸一個盤旋,那張茶幾恰似做了他的盾牌,擋住了程建男的雙筆,李逸力透劍尖,將那茶幾揮起,往前一送,茶幾脫手飛出,陽太華一掌將那茶幾震裂,砰砰兩聲,茶幾碰到窗上,窗門也給震開,李返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陽太華和程建男也跟著跳出來,李逸跳上屋頂,揭起了一疊瓦往下便打,陽太華一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後麵,被瓦礫粉屑滲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幾枚銅錢,那銅錢一打下來,跟著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將手中的銅錢當作金錢鏢發出,程建男眼睛一時辟不開,腿彎的穴道被一枚銅錢打中,登時栽倒。

陽太華卻已跳上了瓦麵,大聲喝道:“來拿奸細呀!”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見官,於我不便。

不如先見了泰兄再說!”無心戀戰,當下施展輕功,跳過兩間鋪間,陽太華大叫大嚷,仍然緊道不舍。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這裏還有王法麽?京城之中!竟容奸賊無法無天!”街頭正有一小隊巡邏的兵士,聽得喧鬧!急忙奔來,陽太華跳下街心,也大聲喝道:“你等快拿奸細,不得有誤!”那些兵士轟然應命,張弓搭箭,紛紛向李逸射來。

李逸吃了一驚,初時他還當陽太華是冒充的軍官,如今見這些兵士都聽陽太華的吩咐,看來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長安,就混得個什麽東門校尉的官兒?那些紛紛射來的利箭當然傷不了李逸,可是也將他阻了一阻,陽太華又追到身後,李逸且戰且走,片刻之間,就越過了兩條長街。

李逸的本領雖然稍勝陽太華一籌,但他得官兵之助,李逸時不時要防備暗處射來的冷箭,竟被他纏得不能脫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刷的一劍,反手刺出,陽太華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順手推舟”,順著劍勢,想把李逸的寶劍引出外門,這時,背後有十幾支冷箭射來,陽太華喝道:“你們不長眼睛嗎?停止放箭,趕快包圍!”話尤未了,但見劍光閃爍,鮮血直冒,陽太華的肩頭已是中了一劍。

原來在剛才追逐的時候,李逸與陽太華一前一後,弓箭手自是容易認清目標,如今李逸突然止步,與他近身纏鬥,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時未曾察覺,仍然不停的放箭,這樣一來,射來的利箭便對雙方都有威脅了。

但李逸使的乃是寶劍,弓箭硼上便即折斷,自占便宜,陽太華卻要一麵抵禦敵人,一麵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來就比李逸稍遜一籌,當然更吃虧了。

幸而這一劍僅在他的肩上劃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未曾傷著他的骨頭。

經過陽太華這麽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了。

陽太華又氣又怒,喝道:“瞧著前麵帶方巾這人,放箭!”長安各條街道,都有巡夜的兵。

陽太華匆匆裹好傷口,仍然禦尾急追,一麵大聲地喝,指點目標。

他打好主意,與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離,免得冷箭誤傷。

李逸一把扯下頭上的方中,冷笑道:“陽太華,我就與你比比輕功。”

專揀僻靜的街道逃去,陽太華怒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追。”

風馳電逐的追了一會,李逸鑽入一條狹長的街巷,陽太華緊跟著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邊又是一排弓箭射來,陽太華揮舞長刀,拔打弓箭,大聲喝道:“我是東門校尉,前麵那個小子是突厥奸細,你們快堵截他!”哩的一聲,一支勁箭疾射而來,陽太華用刀一拔,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餘勢未衰,箭頭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腿。

陽太華怒叫道:“停止放箭,趕快捉賊!”一咬牙把那支利箭拔了出來,隻見李逸已跳上了屋頂,屋頂上有幾個武士正截著他惡鬥。

陽太華提一口氣,待要縱上,雙腳已是不聽使喚,原來那支利箭已傷了他的筋骨。

暗角裏一個軍官奔出,失聲叫道:“哎呀,是陽大人!受了傷麽?”陽太華一看,是個穿著羽林軍(即禦林軍,唐稱羽林軍。

)服飾的軍官,急忙揮手叫道:“快去拿賊,不必顧我,我傷得不重!”這是西門校尉管轄的地區,羽林軍每晚也要派出幾個軍官,到城巡邏,這時恰好有一個軍官巡到這,陽太華知道羽林軍的軍官個個都有一身本領,西門校尉宇文清也是一把好手,心想這回李逸總逃不了。

那羽林軍軍官叫道:“你們讓開,待我用飛刀取他!”一揚手,但見兩道白光電射飛出。

李逸一聽,這軍官的聲音好熟,心中一動:“這不是白元化嗎?”心念未已,哩哩連聲,那兩口飛刀已是連翩飛至,恰恰從李逸的額角擦過,僅僅差了半分沒傷著他!白元化的飛刀絕技馳名京都,圍攻李逸的那幾個武土聽得他的喝聲早已閃開。

李逸趁這個空擋,腳尖一點,向前飛掠數丈,白元化喝道:“奸賊往哪裏逃?”越過了西門校尉宇文清,飛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輕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轉眼之間,便把宇文清這一夥人拋在背後,陽太華的腳受了傷,當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間又過了兩條長街,白元化喝道:“賊子看刀!”哩的一聲,又是一口飛刀擲出,這一次偏差更大,從李逸頭頂掠過,李逸舉劍一撩,沒有碰著,好生詫異,心道:“白元化的飛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來聰明,想了一想,隨即醒悟:“是了,他這飛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些時候,便發出一柄飛刀,李逸跟著他飛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軍的羅網,白元化用飛刀指引,不久便將李逸“趕”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四周一望,再無別人,白元化停了下來,說道:“殿下,你回來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

李逸謝了他解救之恩,問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陽太華竟做了你的同夥?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國師百憂上人的弟子啊!”白元化道:“我們前兩日已查出他的來曆了,不過這話說來話長,你現在應該先找個地方躲起來,我還要回去敷衍他們一下。”

李逸聽他提起了長孫泰,使即問道:“你知道我內兄的住址嗎?”白元化道:“對啦,你躲到長孫泰那兒,最好不過!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個白塔右邊,門前有一棵大樹的便是。

今晚恰好不是他當道,你們兩娘舅可以會麵了!”李逸熟悉長安道路,與白元化別過,便即展開輕功身法,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會,遠遠聽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奸賊,附近幾條大街巡邏的兵士,都給他的叫聲吸引去了。

李逸從從容容的繞過幾條陋街小巷,來到了西福隆街,這是一條靠在山邊的街道上,十分幽靜,找了一會,果然發現有處人家,門前有棵大樹,李逸揉身上樹,往下一看,隻見有間房子,燈火末熄,長孫泰的影子在窗紗上走來走去,李逸心道:“這麽夜了,他還未睡,看這樣子,似是有什麽心事。”

從樹上跳下牆頭,一個翻身,飛入內院,身形剛剛落地,長孫泰也已從窗口跳出,李逸低聲叫道:“泰兄,是我!”長孫泰插刀歸鞘,緊緊握著他的雙手,半晌說道:“你終於回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兩娘舅劫後相逢,不覺都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