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綠遍田野,雜花生樹,群鸞亂飛,大地上一片陽和景象,從劍閣到巴州去的路上,卻有一個少女,在青驢背上,仰天長嘯,好似滿懷心事,鬱鬱不歡。

這個少女正是上官婉兒。

她離開了那個茶亭後,就在小鎮上買了一匹青驢代步,已經趕了三天路程了。

這三天來,那茶亭主人的話老是在煩擾著她,她想不到長孫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負著父母的深仇,卻正要去刺殺她。

這日她已過了閭中,傍著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帶長林,風景甚美,地形卻也甚為險峻。

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有兩騎快馬趕了上來,馬上的騎客乃是兩個虯髯漢子,相貌頗為粗豪。

上官婉兒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兩騎馬忽然從前麵折回,上官婉兒心一動,想起長孫伯伯和她說過的江湖勾當,暗道:“這莫非是綠林道上的踩盤了麽?”綠林好漢在進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偵察虛實,江湖上的黑語就叫做“踩盤子”。

上官婉兒不由得多看了他們兩眼,那兩騎快馬從她身邊擦過,突然爆出一陣哈哈的笑聲,上官婉兒心中有氣,想要斥責他們無禮,轉念一想。

何苦多惹閑事,姑且忍住,那兩騎快馬也去得遠了。

再走一會,前麵又是兩騎快馬出米,上官婉兒想道:“若然真是踩盤子的話,那就是有兩撥強人打同一的主意了。”

看這兩乘騎客,都懸有腰刀,掛有弓箭,上官婉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猜得不錯。

再往前走,進入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個時辰,碰不見人,上官婉兒正在詫異,心道:“第一撥的兩騎快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盒子的話,前麵該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見?”忽聽得側麵林中,有錚錚蹤蹤的古琴之聲傳出,甚是蒼涼,上官婉兒心情本來抑鬱,被這琴聲一挑,更覺悲從中米,不可斷絕。

但聽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上官婉兒想道:“原來天地之間,除我之外,也還有傷心之人。”

觸起同感,便下了青驢,緩緩走入林中。

但見林中一個年少書生,儒冠素服,正在撫琴長歎,看來似是一個落拓不羈的士子,林中係有一匹瘦馬,馬背上隻有個破舊的書籃,幾卷舊書,一目?然,此外別無他物。

上官婉兒心道:“強人想劫的絕不會是這個窮酸。”

那少年書生明明看見上官婉兒向他走來,卻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仍然專心一意的在彈奏古琴,調子越來越淒愴了。

林中鳥語花香,春光明媚,與書生彈奏的淒他的琴韻,絕不諧和。

上官婉兒曼聲吟道:“大地春回花似錦,問君何事獨傷心?”其實她自己何嚐也不傷心,不過是想故意挑那書生說話罷了。

那書生卻並不答她的話,信手一彈,也曼聲吟道:“花自飄零水自流,豈緣無賴強占愁?”琴音一變,忽如春郊放馬,珠落玉盤、鸞語問關、流泉下灘,變盡悲苦之音,易為歡暢之韻。

上官婉兒怔了一怔,隻聽得他隨著琴旨歌道:“步輦出披香,清歌臨太液。

曉樹流鸞滿,春堤芳草積。

風光翻露文,雪華上空碧。

花蝶未來已,山光暖將夕。”

上宮婉兒呆呆發楞,原來這一首詩乃是她祖父上官儀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寫“宮詞”著名,這首詩有一段故事,那還是唐太宗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儀奉命做的,所以這首詩的題同就叫做“早春桂林殿應詔”。

這首詩寫禦苑青光,綺麗高華,甚得太宗皇帝的歡心,當時賞賜了上官儀一斛珍珠。

上官婉兒心中疑雲頓起:“我讚賞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譜奏禦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寫的宮詞,莫非他已知道我的來曆了麽?”繼而一想,她祖父的詩傳誦一時,唐初“宮體詩”盛行,甚至還有許多人竟相模擬,被時人稱為“上官體”,那麽這書生信手彈出她祖父顯著名的一首宮詞,也不足為怪。

隻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有心?曲既終,鄧書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聲中卻又有淒涼的況味,上官婉兒道:“哀樂無端,卻為何來?”那書生道:“姑娘既然歡喜聽歡樂的調子,我敢不從命。”

上官婉兒笑道:“原來你這一首宮體詩是專為彈奏給我聽的,我卻要怪你呢!”鄧書生道:“怎麽?”上官婉兒道:“你剛才彈給自己聽的那首曲子,彈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吧?琴奏淒絕,感人極深,顯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貫注才能彈奏出米;這一首詩,彈得雖然美妙,終是不大自然。”

那書生抬起頭來,怔怔的望著上官婉兒,半晌說道:“原來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家,失敬失敬!隻是姑娘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來不是歡樂中人,怎彈得出歡愉曲詞?”兩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兒心頭一凜!這書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兒見過似的。

回想兒時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書生舉起古琴,輕聲說道:“拋磚引玉,願聆姑娘雅奏。”

看他臉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幾分詫異。

上官婉兒接過古琴,她心中充滿複仇之念,纖指一撥,不自覺的彈出高亢激昂之調,那少年書生劍眉一揚,聳然動容,聽出她彈的乃是當代詩人楊炯所作的一道“從軍行”。

琴音如鐵騎突出,刀槍鏗鳴,上官婉兒隨著琴音歌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辭風闕,鐵騎繞龍城。

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那書生麵色倏變,忽地仰滅狂笑,朗聲說道:“不錯,不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當今之世,大丈夫自當鐵馬金戈,縱橫天下!豈可隻尋章覓句,作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上官婉兒歉然說道:“我不是有心說你的。”

那少年書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竟似頗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說道:“說者無心。

聽者竹意。

我有我的感觸,你不必介懷。”

騎士瘦馬,也不和上官婉兒道別,徑自走了。

上官婉兒心道:“這書生貌似佯狂,怪裏怪氣,莫非是傷心人別有懷抱麽?”急忙跨上青驢,追上去道:“相公,你往那兒?”那書生道:“我往巴州。”

上官婉兒喜道:“巧極了,我也是前往巴州。”

滿擬那書生會邀她同行,豈料那書生又隻是淡淡的說道:“是麽?”在馬背上頭也不回,徑自揚鞭趕路。

上官婉兒好生有氣,心中想道:“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

催動青驢,緊緊跟在馬後,那少年書生隻當不知,走了半天,竟不和上官婉兒說一句話。

上官婉兒自思自想:“為什麽他聽我彈了這曲從中行,態度便突變如斯?聽那茶亭的主人說,武則天倒是頗能用人,天下也太平無事,連他村幹裏的姑娘們都吵著要讀書。

為什麽這書生卻自歎書生無用?我是因為心切複仇,才彈出金戈鐵馬的殺伐之聲,難道他也有同感?”心中疑團莫釋,越想越覺得那書生不是常人。

走了一程,前麵又有兩騎快馬奔來,馬上也是兩個相貌粗豪的騎客,上官婉兒心中一動:“莫非又是踩盤子的?那麽先後就是三撥人了。”

這時他們正走入兩山夾峙之中的一條羊腸小道,小道上最多可容兩騎馬並轡而行,那兩騎快馬旋風般的衝過來,其中一騎忽地一聲長嘶,前蹄人立,似乎是偶然失足,踢著了石頭,馬上的騎客喝道:“畜生想作死麽?”刷的一鞭掃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匹馬斜裏一衝,這一鞭竟刷到了書生的身上!在這間不容發之際,上官婉兒閃電般的也是一鞭掃出,恰恰將那條長鞭卷著,但覺來人腕力沉雄,自己這條馬鞭險給他奪出手去!幸而上官婉兒手法靈巧,一見不妙,立即施展借力打力的武功訣竅,馬鞭一拖,往外一帶,正要乘勢反抽,那人突然收鞭賠罪,滿麵惶恐的神情,抱拳說道:“幾乎失手打著姑娘,恕罪恕罪。”

一提馬韁,疾馳而過。

看那書生時,隻見他嚇得麵無人色,盜騎已過,他才“呀”的一聲叫了起來:“好險,好險!”上官婉兒笑道:“沒事了,可以走啦!”滿以為這一回他定然道謝,那知這書生好像驚魂切定的樣子,雙目無神,霍地坐穩身子,結結巴巴的說道:“天,天公保佑,僥幸沒事,是,是可以走啦!”刷的一鞭,催鄧瘦馬揚蹄疾走。

上官婉兒又好氣又好笑,心道:“真是個不堪一嚇的沒用書生。”

隨即又起疑團:“這盜徒明明是想打他,難道他身上有什麽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幾卷破書,一張古琴,這書生確實可以說得是身無長物。

“難道強盜也解風雅,想劫他的古琴?這古琴也值不了幾個錢呀!”想至此處,百思不得其解。

黃昏時分,恰好走到一個市鎮,少年書生到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投宿,上官婉兒也跟了進去,店小二問道:“是一起的麽?”上官婉兒臉上一紅,道:“不,你給我另找一間上房,有沒有向南的?”店小二道:“有,有。”

他似乎頗愛說話,答應之後,又道:“幸虧客官們是今天來,要是昨天,那就連馬房也找不到。”

上官婉兒道:“為什麽?”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將軍過境,大將軍和官長們就在小店住宿。

你看,馬糞都還沒有掃幹淨呢。”

上官婉兒一看,院子裏果然正在清掃。

那少年書生問道:“那位丘將軍,是丘神勳嗎?”店小二道:“不錯,我見他的手下人張貼布告,我認不得那個‘勳’字,後來問了人才知道,是念作丘神勳。

栩公,你認得匠將軍?”少年書生道:“不,我一個窮書聲,怎會跟將軍認識?”上官婉兒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隻有一個。

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左金吾將軍姓甚名準,他還能不知?”隨即心中義再起疑:“這書生好大的氣派,對左金吾大將軍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讀書人比我們懂得多。”

但接著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實也不少,說道:“聽說這位丘大將軍是奉了天後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

上官婉兒心中一動,武則大剛派了鄭溫前去,現在又派丘神勳去,看來她對兒子倒是頗為關注呢。

那書生卻似不感興趣,淡淡說道:“是麽?”開了房間,便進去歇息了。

上官婉兒與那書生隔鄰,歇了一會,正待吩咐店小二開飯,忽聽得門外馬嘶人語,上官婉兒心頭一震:“莫非是強盜上門來了?”揭簾一看,但見外麵來了三騎,後麵兩騎是公差,前麵一騎卻是個衣裳襤樓的漢子,看樣了是個樸實的鄉下人,上官婉兒不禁大奇,若說這漢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卻又不見上綁、而且騎的還是高頭大馬,比那兩個公差的坐騎神氣得多。

但見這兩個公差一到門前,翻身下馬,便向店小二吩咐道:“給這位張大爹月上房。”

店小二道:“是,是,小人理會得。”

上官婉兒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後,叫他開飯進來,問道:“那位張大爹是什麽人物?”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個村子的。

一向是種田的。

不過,這幾天倒可以過過五品官的癮。”

上官婉兒奇怪之極,問道:“怎麽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麽?天後陛下早有命令,凡是進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樣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

上官婉兒道:“告什麽密?”店小二道:“什麽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有甚麽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

這位張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

上官婉兒打賞了他一兩銀了,店小二眉開眼笑的說道,“姑娘不要說給別人聽,張老三想要告一個惡霸。

這惡霸的堂叔是做過知州的大官,張老二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被惡霸搶了,惡霸脅迫這女子的父親改了婚書,張老三告到府裏,府裏以婚書為憑,駁回不準,張老三咽不下這口氣,是以揚言告密,其實是想進京打官司。”

上官婉兒道:“惡霸肯放過他嗎?”店小二道:“惡霸也猜到他是想進京告狀,可是天後有命,凡進京告密者,都受官府保護,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麽密?也許是軍國人事呢!誰敢阻攔。

不過,那惡霸有女子父親簽署的婚書,張老三這場官司得不得直,可要看天後怎麽判斷了。”

上官婉兒隻道是什麽機密之事,卻原來一件普通的案子,有點失望,不過,也因此引起感慨,心中想道:“若在從前,惡霸強搶民女,那是平常之極,何須費盡心機去弄什麽婚書?武則天準許百姓到京告密,雖說可能有刁民誣告之弊,到底是利多弊少。”

她心情矛盾之極,她但願武則天是個人神共憤的女魔王,卻不料一路所見所聞,竟是好事多於壞事。

心中正自茫然,忽聽得隔鄰那少年書生幽幽歎了口氣,上官婉兒想道:“敢情他也聽到我這邊的說話了?他為什麽歎氣?”店小二候她吃完晚飯,收拾東西出去,信手關上房門,道:“姑娘早些安歇,有什麽事情我再告訴你。”

上官婉兒卻哪裏睡得著覺,一直想看那書生的古怪行徑,耳聽鼓打三更,心中煩躁,披衣而起,到院子裏散步,隻見隔鄰燈火未滅,紙糊的窗上,現出少年書生的影子。

上管婉兒湊近窗子去看,隻聽得那書生歎了口氣,輕輕念道:“無計可除愁,思量唯入夢。”

一麵解長衫的鈕扣,看這情形,似是剛欲寬衣就寢,上官婉兒正想離開,忽然嚇了一跳,但見他將帽了脫下,隨手放在桌上,帽口朝天,帽子裏竟然綴有十幾粒夜明珠,精光耀眼,桌上的油燈也給它比下去了。

上官婉兒定了定神,心道:“原來那三撥強盜,果然是為他而來。

呀,這書生也太大意了。”

心念未已,忽聽得圍牆外有“擦擦”的聲音,聲音其微,要不足上官婉兒心中早就捉防強盜絕對不會留神。

院子裏有棵梧洞,上官婉兒腳尖一點,飛身上樹。

她武功雖不很強,但自小在棧道上練習輕功,飛身上樹,樹枝動也不動,那書生絲毫沒有察覺。

上官婉兒藏好身子,隻見房中燈火已滅,桌子上的夜明珠光華更露,上官婉兒心道:“你倒安心睡覺,可要累我為你擔心,”眨眼之間,但聽得衣襟帶風之聲,兩條人影飛上牆頭,正是途中所遇的第一撥強盜,那兩個強盜在牆頭上一伏,正正對著書生的房間。

上官婉兒捏緊匕首,隻待那兩個強盜竄進去行劫,她就要擲出飛刀。

可是那兩個強盜卻並不進去行動,夥在牆頭上唧唧私語。

上官婉兒自小練習暗器,耳音極靈,隻聽得一個強盜說道:“我看龍五爹要咱們迎接的人,絕不會是那個酸丁。”

另一個強盜道:“跡象稍有可疑,神氣終是不似,”先前那個強盜道:“不過咱們也沒有白來,聽說有個要上京告密的鄉漢,今晚就在這店中投宿。”

他同伴道:“我已探清楚了,就住在東麵第三間房間。

隻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麽事情?”先頭那強盜道:“管他什麽事情,將他幹掉了總不會錯,”說到此處,兩人便在牆卜爬動,爬到東麵,身形一長,便要竄入張老三所住的那間房間。

上官婉兒疑惑之極,她最初以為那兩個強盜,定是來打劫這少年書生,誰知不是,繼而又以為是惡霸派來殺張老三的,但聽他們的口氣,卻又不似是惡霸所差。

待要不管,轉念一想:“張老三是個苦人,我既見到此事,焉能不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兩個強盜飛身竄下的時候,上官婉兒兩柄匕首破空飛出。

上官婉兒這幾年來在劍閣上練飛刀之技,天上飛過的兀鷹,也隻是一刀便中,滿擬這兩個強盜定會給她棚個透明窟窿,哪知這兩上強盜身形還未落地,在半空中一個轉身,竟然把她所發的兩柄匕首都接著了,就像背後長著眼睛一般。

上官婉兒不禁大驚失色。

那兩個強盜也似頗感意外,微微“噫”了一聲,倏的又跳上牆頭,遊目四顧,上官婉兒屏息呼吸,看他們動靜。

陡然間隻見他們雙手齊揚,兩柄匕首閃電般的向樹上飛來,上官婉兒夾在兩株交結的樹之間,閃動不便,眼見兩柄匕首飛到跟前,聽那挾風呼嘯之聲,力道極強,又不敢仰手去接。

心中剛叫得一聲“不妙!”忽地那兩支匕首好似給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似的,失了準頭,啪啦兩聲。

插在樹椏上,離上官婉兒的耳門不到五寸。

就在這時,隻聽得“砰砰”兩聲,兩個強盜都從牆頭上跌下去了!上官婉幾呆呆發愕,店小二聽得聲息,趕出來看,隻見那書生披著睡袍,意態悠閑的倚在門前,一見店小二便抱怨道:“你們店子裏的老鼠怎的這麽多,有幾隻老鼠在我向前公然打架,嘈得我睡不著覺。”

店小二笑道:“啊,原來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書生道:“是呀,可惜打它不著。”

店小二失笑道:“我還以為是鼠竊呢,原來是相公打老鼠發出的聲響,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搭訕一陣,便自走了。

那少年昂首向天,曼聲吟道:“良夜迢迢來鼠子,擾人清夢不成眠。

可恨,嗬恨!”自說自話一會,也進去睡了。

上官婉兒心中好氣,想道:“我給你防盜,你卻連我也罵在裏頭。”

暗自尋思:“莫非適才是他暗中助我?”再一想:“他人在房中,若然能不動聲息就把這兩個強盜打下牆頭,本領太不可思議。”

又不信是這書生所為,想來想去,終是懷疑不定。

第二天一早起來,那書生好似完全不知昨宵事情,見著上官腕兒,問也不問一句,結了房飯錢便自走了。

上官婉兒心道:“我跟定了你,終要打破這個疑團。”

便也匆匆離開客店。

騎上青驢,不即不離,隨在書生馬後。

那書生仍似昨天一樣,並不和她交談,走了一程,又進入崎嶇的山道,那書生戴正帽子,自言自語道:“四下無人,山形險峻,若在這裏遇上強人,怎生得了?”話猶未了,忽聽得鬆林內幾聲呼嘯,果然出來一批強人。

為首的兩個,正是上官婉兒昨日遇上的第二撥強盜。

上官婉兒勒住青驢,心道:“且先看你如何對付?”隻是那夥強人攔著馬頭,打量了書生一下,忽然納頭齊拜。

為首的那兩個盜魁恭謹之極,說道:“昨日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是公子到米,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少年書生道:“咦,天下隻有奉承有錢的,我身無長物,你們奉承我做什麽?”那兩個盜首對望一眼,又再施禮說道:“公子請勿見外,我們是飲馬寨的,龍五爹早就有信通知,叫我們迎接公子。”

少年書生叫道:“什麽寨的?不妙,不妙,你們是強盜嗎?”那兩個盜魁麵麵相覷,猜不透那書生是否說笑。

正在尷尬之際,隻聽得蹄聲得得,又是兩騎快馬奔來,上官婉兒一看,正是昨天所遇的第三撥強盜,其中之一,也就是用馬鞭打她的人。

但見那兩個盜徒飛騎奔到,立即翻身下馬,大聲叫道:“鄒三哥,李七哥,你們認錯了人啦!”被喚作“鄒三哥”“李七哥”那兩個盜魁,悚然一驚,眼睛中滿是疑惑的神色,道:“怎麽?難道他真的不是——”那兩個盜徒說道:“當然不是。

試想若他便是龍五爹暗囑我們迎接的人,他昨晚豈會在客店之中出手,傷了六樟山的兩位寨主?”上宮婉兒更是又驚又喜,心道:“原來這朽生果然真是有身懷絕枝的人?昨晚暗助我的果然是他。”

心中將信將疑,看那少年書生,隻見他負手旁觀,悠然自得,靜聽那兩幫盜徒議論,好像是聽他們議論別人的事情一樣。

那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仍然用充滿懷疑的口吻說道:“也許他個知道——”後來的那個盜徒說道:“即算他不知道是六樟山的蔡何兩位寨主,但總該知道他們所要刺殺的乃是那個告密漢子,他暗中救了那個漢子,分明是站在朝廷這邊,怎會是咱們一路的人?”上官婉兒聽得莫名其妙,正自揣度少年書生的身份,那被喚作“李七哥”的盜魁已先問了出來:“劉四哥,那麽這窮酸究竟是什麽人?”這“劉四哥”正是昨天用馬鞭打上官婉兒的人。

但聽得他一陣大笑,說道:“七哥,你又走了眼了,這家夥是何等樣人,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他身上所有,最少值十萬兩銀子,絕不是你說的窮酸!”此話一出,鄒三李七都變了神色,上官婉兒心道:“這強盜倒是一個識寶之人,書生帽子裏那十幾顆夜明珠,每顆最少值一萬兩銀子。”

“劉四哥”長鞭一指,向少年書生冷冷笑道:“識相的快拿出來,還要你老爺親自動手嗎?”他的夥伴也縱身上前,對那少年采了包圍之勢。

鄒三李七對望一眼,鄒三的神色仍似懷疑不定,李七卻踏上了一步,說道:“咱們雖是看錯了人,卻也歪打正著,正好順手發一筆小財。”

綠林中的規矩,道上做案,趕來參加者都有一份,李七拔刀上前,自然是想分肥的了。

那少年書生神色自如,仰天笑道:“我身無長物,你們要搶什麽?這幾卷破書你們不會讀,這一張古琴你們不會彈,哈哈,莫非想搶我這頂破帽子麽?”好像怕強盜不知道他的寶貝所在似的,故意抖露出來。

上官婉兒心想:“這書生若非身懷絕技,那就一定是神經病了。”

那被喚作“劉附哥”的盜魁一聲大喝:“就是要你這頂帽了!”倏然間三個強盜都亮出了兵器,長鞭疾卷,單刀直斬,鐵尺橫掃,三般兵器,一齊向那書生身上招呼!上官婉兒不知那少年書生是否真懂武功,緊急之際,無暇思量,拔出寶劍,在青驢上一掠而起,嬌聲斥道:“白日青天,謀財害命,天理不容!”但見刀光劍影之中,叮叮當當幾聲連珠密響,單刀、鐵尺都被截了一個缺口,隻有劉四的長鞭抽撤得快,沒有給寶劍碰著。

劉四罵道:“又是你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刷的一鞭掃出,然後向夥伴說道:“這小丫頭隻有這把寶劍厲害,本事卻是稀鬆平常,不必懼她。”

一鞭不中,又使出“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刷,刷,刷,風聲呼響,卷起了一團鞭影,旋風般猛掃過米,李七刀光閃閃,也迎麵剁到,另一個盜徒的鐵尺,則覷準了上官婉兒的破綻用力磕她的膝蓋。

豈知上官婉兒的武功雖然不高,輕功卻是極好,身形一晃,滴溜溜的隨著鞭悄直轉出去,接看一提腰勁,使個“燕於鑽雲”的身法,憑空跳起一丈多高,長劍淩空刺下,李七猝不及防,竟被她刷的一劍,在肩頭上紮了一道傷口,落下來時,弓鞋一踏,又踹中了使鐵尺那個盜愧的彩蓋,雖然力道不強,踏正關節,卻也痛得那盜魁哎喲呼叫。

少年書生拍手笑道:“矯若遊龍,翩如驚鴻。

妙嗬,妙嗬!”上官婉兒在百忙中抽眼看那那書生,但見他仍是負手閑立,意態悠然。

那個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提著一柄狼牙棒,就在他的身邊監視,這個盜魁是個老江湖,行事穩重,他在未弄清少年書生的身份之前,不肯冒昧出手,隨來的盜徒都是飲馬寨的人,見首領不動,他們便也散開,僅僅對書生取了包圍之勢。

劉四在四個盜魁之中武功最高,見自己兩個夥伴竟被上官婉兒傷了,氣得罵道:“連一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還在黑道上混什麽飯吃!不要理她猴跳,防她乎中寶劍,隨著我的鞭梢所指,攻她空門。”

長鞭一抖,倏地一招“神龍入海”,卷她柳腰,上官婉兒一個“盤龍繞步”避萬,跳向左邊,劉四的鞭梢一顫,預先指向她右邊防備不到的空位。

劉四那兩個夥伴雖然為他所罵,對他靈活的鞭法,卻是不得不服,便依照劉四的指示,掄圓鐵尺,舞動單刀,攻上官婉兒右麵空門,這一來,上官婉兒全然被動,劉四那條長鞭更是使得得心應乎,虎虎生風!上官婉兒本身的武功本來就不及那三個盜魁,加以是第一次對敵,處劣勢,更為慌亂,刹那之間,接連遇了好幾次險招!上官婉兒又驚又氣,心中想道:“這書生真真可惡,我為他拚命,他卻沒事人似的。”

稍一分神,險險給李七單刀劈中。

那三個盜魁久戰不下,亦是心中焦躁,劉四呼呼兩鞭,將上官婉兒逼退三步,冷冷笑道:“綠林中講的是‘義氣’這兩個字,為朋友不辭兩肋插刀。

而今女王當位,陰陽顛倒,世道全非,連綠林中的風氣也變啦!”這話顯明是暗諷那個被喚作“鄒三哥”的盜魁的,鄒三一直監視著那少年書生,殊無出手之意。

李七是鄒三的副手,他吃了上官婉兒一劍,恨不得早點將她收拾,對鄒三的袖手旁觀,亦是頗為不滿,跟著也道:“是呀,大丈夫說幹就幹,豈能像娘兒般的畏首畏尾?”鄒三結自己的夥伴說話擠迫,麵子上掛不下了,但他還是不肯向那少年書生動手,卻將狼牙棒一擺,上前夾攻上官婉兒。

鄒三的武功不在劉四之下,而且他的狼牙棒重達四十二斤,力大棒沉,不畏寶劍,這一來上官婉兒更是難於應付,險象環生,氣得罵道:“綠林中也講義氣,讀書的反不如強盜!”她這話卻是明顯的在罵少年書生。

就在這刹那間,上官婉兒說話分伸,手中的寶劍被鄒三一棒磕歪,劉四的軟鞭登時似長蛇般的攔腰卷到!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一聲長嘯,朗聲吟道:“巾幗有英豪,愧煞須眉漢!哼,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弱女子,當真是連我也看不過眼了!”長嘯聲中,身形疾起,照麵之間,便將鄒三的狼牙棒劈手奪去,長袖一卷,李七的單刀飛上了半天,劉四這一驚非同小可,長鞭一招“駕乘六龍”剛剛抖動,那書生罵道:“你這廝最可惡!”五指一拿,抓著了鞭梢,他這動作,快如閃電,劉四來不及鬆手,已被他揮了起來,嗒腿一聲,擲出三丈開外,少年書生哈哈大笑,轉身一個蹬腳,又將那個使鐵尺的盜魁踢翻了。

群盜大驚,紛紛湧上,少年書生罵道:“你們這班寶貝,丟盡了綠林的麵子。

把兵器給我留下,通通都滾出去!”但見他掌劈、腳踢、袖卷,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於耳,給他沾著的,兵器無不脫手,片刻之間,刀槍劍戟,堆滿一地,所有盜徒,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連跑帶趴的都逃得幹幹淨淨!上有婉兒又驚又喜,呆呆的望著少年書生,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隻見那少年書生狂笑之後,忽而哭出聲來,嗚咽吟道:“山水雖雄奇,豪傑難尋覓,日暮欲何之?吾心自寂寂!”他革人空手,打敗群盜,卻反而豪氣盡消,傷心流涕,真是大出情理之外、任是上官婉兒絕世聰明,亦覺難解!過了好一會子,少年書生的哭聲才漸漸低沉下米,上官婉幾這時心神稍定,走上去道:“你今日大獲全勝,卻何故傷心?”少年書生道:“就出為這班強盜太過不成氣候!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

傷心宇內英豪,盡歸新主;忍見天京神器,竟屬他家!”霍子孟即漢初的名將霍去病,他曾輔佐幼主登基,保全漢室;朱虛侯是漢宗室劉章的封號,在漢高祖劉邦死後,呂後篡權,殘殺宗室,劉章削平諸呂,重新安定了劉家的天下。

上官婉兒聽書生說出了這幾句活,禁不住心頭一震!抬起頭來,忽見那書生又換了一副神氣,神采奕奕,眼波流轉,也正在望著自己,上官婉兒臉上一紅,隻聽得那書生又吟道:“世運雖移豪傑誌,幸逢知己屬紅顏!”上官婉兒道:“你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誰人是你的紅顏知己。”

那書生突然將她手晚一帶,左手一舉,輕輕撥開她覆額的雲鬢。

上官婉兒性情雖然脫俗,卻也給這書生突如其來的舉動怔著了,登時心頭鹿跳,想叱罵他輕薄無禮,卻是舌頭打結,罵不出來。

那書生哈哈一笑,叫道:“果然不錯,你是婉兒!”上官婉兒一怔之下,一個相識的影子閃電般在心頭掠過,就在同一時候,上官婉兒也失聲叫道:“你是世子!”那書生放開了上宮婉兒,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次見你時,就覺得好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但若非瞧見你額角上的斑痕,我還不敢認你呢!”上官婉兒驚喜交集,急忙問道:“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卻扮成這副模祥,在江湖上浪蕩?”那少年書生苦笑道:“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還稱呼我做世子做什麽?我與你一樣,都是天涯淪落之人,我叫你婉兒,你叫我李逸!”原來這個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長兄,他和武則天的兒子李弘李賢等人是堂兄弟輩。

李世民的帝位是從他哥建成手中奪來的,字後內疚於心,故此對哥哥的後人甚為優待。

李逸自小便長在宮中。

上官婉兒的祖父。

父親都是宮廷中的文學恃從,上官婉兒小時也常出入宮禁,是以和李逸認得,李逸比婉兒年長七歲,小時候最喜歡逗婉兒玩耍。

有一次捉迷藏,婉兒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額角上留下了一個疤痕,李逸剛才撥開她的雲鬢,為的就是要瞧她額角上有沒有疤痕。

往日禁苑繁華,恍似南柯一夢;今日江湖落拓,儼如隔世重逢。

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半響,上官婉兒歎口氣道:“我祖父和父親被殺的事情,想來你是早已知道的了?”李逸點點頭道:“我就是在那一事件之後,逃出宮的。

幸而我及早見機,要不然焉有命在?呀,你也許還不知道,就在這七年之中,那女魔王接連殺了三十六家王親國戚,皇帝宗室被殺的更多,連她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幸免,或被貶滴,或被毒殺,思之令人寒心!”上官婉兒道:“這些事情,我也聽長孫伯伯說過了。

咳,真想不到你也是給那女給武則天迫得逃亡的。”

她本來想跟著李逸,將武則天稱做“女魔王”,卻不知怎的,話到口邊卻又改了。

兩人互相訴說別後的情況,原夾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宮婉兒一樣,逃到一位先帝大臣的家裏,這位大臣名叫尉遲炯,乃是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恭之後,武功卓絕,不在長孫均量之下,交遊廣闊則勝過長孫均量多多。

是以這七年來,李逃不但學了尉遲炯的武功、還得了許多名家授他武藝。

李逸嘶上官婉兒說是要去刺殺武則天,沉吟個晌,說道:“宮中防範森嚴,下手不易。

再說,她羽翼已成,你殺她一人,亦是無濟於事。”

上官婉兒道:“你卻打算如何?”李逸仰天嘯道:“我欲糾集天下義兵,掃平妖孽!”上官婉兒吃了一驚,道:“你要舉兵?”想起沿途所見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家為了爭回帝位,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李逸驀然歎了口氣,說道,“我也知道有許多人擁護這個女魔王,但自開天辟地以來、哪有女人稱帝之理,不要說我家與她仇深似海,縱是無冤無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軀,也斷斷不能向一個婦人南麵稱臣!”上官婉兒聽了心道:“這門氣和我的長孫伯伯倒是一模一樣。”

想起了那茶亭主人的話,心中暗笑:“你們不服氣女人稱孤道寡,他們老百姓卻很服貼呢!”想到此處,忽覺這並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情,心中不由得隱隱作痛。

上官婉兒道:“你剛才用霍子孟和朱虛侯的典故,把武則天比作漢朝的呂後,我看是比錯了。”

李逸道:“你的見識不差,可是你隻知具一,不知其二。”

上官婉兒道:“怎麽?”李逸道:“漢朝的呂後,不學無術,孤陋寡聞,那確是不能與武則天相比。

武則天善於用人,雄才大略,不輸於太宗皇帝當年,這一點,她的敵人,連我在內,也都佩服:唯其如此,這妖孽若不早除,大唐天下,永無恢複之口。”

頓了一頓,說道:“武則天是比呂後厲害得多,可是有一種情形,她卻是和呂後相同,她的權勢並不鞏固!”上官婉兒想起自己的所見所聞,對李逸的話,半疑半借,但卻默不作聲。

李逸道,“你不信麽?你試想武則天雖然厲害,她豈能殺盡先朝的大臣?有許多手握重兵的大臣便不服她。

我這次從揚州來,坐鎮揚州的英國公徐敬業已定好了秋後便要舉兵。

我來的時候,聽說他正要駱賓王給他寫討武則天的檄文。”

上官婉兒聽李逸說得越來越確實了,心中但感一片茫然。

不錯,她是想刺殺武則天,但這樣的大動幹戈,究竟應不應該,她卻是大有疑問。

李逸又道:“英國公怕獨木難支,是以想我助他一臂之力。”

上官婉兒何等聰明,略一想,對李逸途中詭異的行為,明白了大半,笑道,“敢情你前來巴蜀,就是想物色草莽英雄,助你成事?這幾幫盜徒並不是想劫你的珠寶的,而是打聽到了這樣的個消息,想給你做開國功臣來的,可惜他們當麵錯過了!”李逸歎口氣道:“所以這才叫我灰心,這些綠林中的烏合之眾縱能為我所用,又能成什麽大事?”上宮婉兒笑道:“這班強盜倒是懷著對你的一片忠心而來。

我猜他們之所以要暗殺張老三,大約是因為聽說他要上京告密,卻不知他要告的是什麽機密之事,誠恐不利於你,卻不料你反而把張老三救了。”

李逸道:“張老三是個苦人,我豈能見死不救?不料因此他們便反而以為我是朝廷的人。”

上官婉兒道:“那麽武則天的所作所為也並不是全然錯了。”

李逸霍然一驚,卻道:“若然她不籠絡民心,她又豈能輕易奪得我李唐的天下?”上官婉兒問道:“你去巴州,是不是擬探望你的堂兄、廢太子李賢?”李逸道:“是有這個意思。

可惜李賢書呆子的氣味太重,雖有反抗母後之心,卻是庸才一個。”

忽而又歎口氣道:“不提這些了,越說越是心煩。

婉兒,這些年來,你可曾思念我麽?”上官婉兒道:“我幾日前才做了首詩,念給你聽。”

就是那日在劍閣所做的詩,李逸聽她念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笑道:“人世之書,實是難料,本來相隔萬裏,現在卻結伴同行。”

再聽她念下去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帳然說道:“玉堂金馬,香被錦屏,這些都是鏡花水月了。”

再聽下去是:“欲奏江南調,貧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但悵久離居。”

不覺潸然淚下,說道:“江南薊北,仆仆風塵,何日重溫?確是令人惆悵。”

上宮婉兒強笑道:“你說過不提這些心煩之事,卻又來了。”

於是兩人結伴同行,前往巴州。

一路之上,李逸時而豪情勃發,時而鬱鬱寡歡,這種自負是絕世英雄,卻又是落拓王孫的心情,也隻有上官婉兒,能夠稍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