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錦別院。桃花園。

桃花園是什錦別院裏麵最偏僻的一個小院,和崔家人居住的主院落隔離的很遠,倒是和一些丫鬟馬夫居住的“無名院”隔得很近。

桃花園靠近巫溪,打開小院的後門就可以看到潺潺溪流從牆角流敞而過。一行行桃樹栽種在巫溪兩側,現在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刻,大片的桃紅倒映溪水裏麵,就像是巫溪裏麵藏著十畝桃林。

桃花樹下,坐著一個老人。

老人的屁股底下擺著一個小馬凳,手裏握著魚杆,眼皮似開似闔,坐在那裏懶洋洋的打著盹。

或許是因為怕冷的緣故,老人的身上披著一條黑色的黑岩熊皮,這張熊皮又大又厚,毛色鋥亮,一看就知道是來自黑岩老林裏麵的極品黑岩熊皮。

也因為這張熊皮的緣故,才讓人難以忽略這個老人的身份。不然的話,他就和那些蹲在湖邊一響午就為了釣幾尾魚回去改善家裏的夥食或者拿去賣幾個銅板的老翁沒什麽區別。

正在這時,輕緩的腳步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一身素白長裙的漂亮女子在老人的身邊站定,伸手幫老人身上即將要滑落的熊皮給撿起來蓋好。

“小心來了。”老人睜開眼睛,頭也不回地說道。

“爺爺怎麽又在這裏睡著了?溪邊風大水寒,爺爺的身體本來就不好,若是困了,還是回屋睡吧。”崔小心站在老人身後,語氣充滿責怪地說道。

“哈哈哈,還是小心最知道疼愛爺爺。其它人都在各謀出路,可沒閑功夫操心爺爺的死活。”

“爺爺,嬸嬸她們也是沒辦法。家裏遭遇大變,丈夫死的死,發配的發配,她們哪裏能承受得了這個?現在想個存活的路子也是情有可願——再說,可不是沒有人關心你,大家可都在意著你的身體呢。就是不敢上來勸罷了。”

“好了好了,我就是隨口那麽一說,又不會當真和她們一般見識。我若是和她們慪氣,用得著一個人跑到這桃花院來住?我呀,由著她們呢。這是崔氏對不起她們,若是當真能謀一個好出路,那倒也是一樁好事。”

“爺爺心裏能這麽想就好了。對爺爺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體。”崔小心嘴角浮現一抹笑意,說道:“隻是以後可不許再在溪邊睡覺了。若是萬一不小心滾落下去受了涼,那可如何是好?”

“爺爺正在釣魚呢,就是不小心眯著睡了一小會兒——以前啊,這小小的溪流能奈我何?舉手就能填平。至於外麵的這點兒微末風寒,更是完全不放在眼裏——卻沒想到,有朝一日要受此束縛煩惱。”

“爺爺——還放不下呢?”崔小心一臉關心的看著老人,出聲詢問。

她知道,爺爺還是對崔氏的沒落耿耿於懷,對自己一身修為被毀難以放開。

“放下了。”崔洗塵搖頭歎息,說道:“放下了。”

“爺爺還是放不下。”

“那些大和尚都說,這叫執迷不悟。太執著了,就越發的難以看破。所以,想要悟道,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爺爺就好好的做一個閑人,沒事喝喝酒釣釣魚,聽那些大和尚們講講經文——年紀大了,就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崔氏雖然遭遇劫難,聲譽不存,聲望不在,落得今日這般田地——但是,終究保下了這一家老小的性命。隻要人還在,以後終究有再起之日。”

“振興族望的事情就交由我們這些小輩吧,交到我們手上,爺爺好生休息休息——”

“交到你們手上?”崔洗塵苦笑著搖頭,說道:“就連那些登徒子都敢破牆而入,又怎麽敢指望你們能夠振興門庭?可惜,我一個老廢物,實在做不了什麽事情。”

“倘若爺爺還不放心的話,我倒是有一計——”

“什麽計?計什麽?”

“爺爺,現在天都城內,聲望最隆的是哪幾家?”

“明麵上是燕家,暗地裏是陸家。”

“此番變故,陸氏得利最多,受益最大,但是,也同樣的讓很多人心生不滿。而且,現在是魔族入侵的關鍵時刻,據說陸行空親至前線大營指揮——”

崔洗塵眼神瞬間明亮,沉聲問道:“此消息從何得來?”

“是一個許氏子弟去我那裏喝茶無意間說起的。爺爺也知道,許達是陸行空在軍方的代言人——許氏子弟說出來的話還是極其可信的。”

崔洗塵沉吟不語。

“爺爺,這是我們崔氏最後的機會了——”崔小心輕聲說道:“倘若這個時候爺爺能出麵聯係惠王來一個釜底抽薪——爺爺覺得結果如何?”

“嗯?”崔洗塵轉身看著崔小心,看著這個被他視為家族最聰明的孩子,出聲問道:“惠王?”

“惠王對陸行空在幕後操縱朝局極其不滿,倘若爺爺願意前去與其密談一次,定然能夠說服他站在我們這邊。”

崔洗塵苦笑搖頭,說道:“爺爺現在一無所用,拿什麽和他談判?”

“不是談判,是依附。”崔小心笑著說道:“爺爺隻是沒有嫡係部隊而已,但是,爺爺有聲望,爺爺懂得審時度勢,知天下大事。古往今來,一無所有的書生登上相位的還在少數?陸行空倒是手握大軍,為何一直被皇室忌憚,求相位多年而不得?”

“再說,在這種時候,越是一無所有,不越是能夠得到惠王的信任嘛。燕氏一族雖然也深受惠王信任,但是,難道惠王心中就不擔心燕氏坐大成為又一個宋家或者陸家?惠王現在心裏是怎麽想的?不就想著自己的江山千年穩固嘛。”

“惠王現在最需要什麽?需要一個可以和陸行空相抗衡,但是手頭上又沒有軍權的智者——以前,爺爺和陸行空、宋孤獨並稱‘帝國三公’。宋孤獨已經死了,陸行空也隻能以活死人的身份躲在幕後行事。現在,也隻有爺爺能夠幫助惠王了——”

“我一無所用,如何與陸行空相抗衡?”

“爺爺,倘若惠王當真想要你和陸行空互相牽製,那麽,他便會給予你所需要的一切——兵權、嫡係、錢財,最重要的是,他會給予你尊重和聲望。”

“是啊。”崔洗塵顯然被自己這個孫女的一席話給說動了,最重要的是,或許這也一直是他心裏所圖謀和不願舍棄的東西。“隻要我願意站出來牽製陸行空,想必陛定會重新接納信任我——那個時候,定然會給予我至高無上的權力地位。包括燕氏、上官、以及諸藩鎮的藩王也都將聽命於我。這些都屬於陛下,但是陛下卻會將他們借我所用。借力打力,何事不可為?”

“帝國之內,能夠與陸行空下幾手的,也就隻有我崔洗塵了。”

“如此一來,崔氏便可重新崛起,一躍成為望族。”

“是啊。”崔洗塵沉沉歎息。“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我心裏都清清楚楚。以前,我崔氏興旺的時候,誰敢與我大聲說話?世態炎涼,崔氏落難之時,就是一個小小的飛羽將軍都敢讓我跪下接旨,敢用馬鞭抽我——趙德祥,我必殺此人。”

說到此處,崔洗塵怒目圓睜,雙手握拳,手指骨頭捏得咯嘣咯嘣作響。

“爺爺,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可千萬不要生氣——氣壞身體——”

“都過去了?那些名門望族視我們如豬狗,如死人。就連他們的晚輩,那些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都敢明目張膽的來勾引我崔氏女子——小心住的櫻花小築門檻快要被他們給踏破了吧?以前他們誰敢?誰敢?”

“爺爺——”

“我都知道。我心裏都明白。所以大和尚說讓我放下——此情此景,我如何能夠放得下?我後悔啊,當時若是讓陸行空一劍將我殺了多好,哪裏用得著經曆這些,哪裏用得著看到這些——”

“你說讓我喝茶釣魚聽佛經,這茶喝起來是苦的,這魚釣起來是痛的,這佛經渡不了人,聽來何用?”

“——”

“倘若你說的那件事情是真的,陸行空若是當真不在天都,確實是天賜良機——不過,我不能親自去和陛下見麵,還得找個中間人試探一番。”

“爺爺可有目標?”

“崔氏屹立朝堂千年,又豈是那麽容易被打倒掃淨的?總有幾顆棋子是別人想都想不到的。”

“爺爺已經決定了?”

“決定了。”崔洗塵把手裏的魚杆一甩,任由他噗噗噗的沉進水裏。“與其苟且偷生,不如轟轟烈烈的再賭上一回——”

“我支持爺爺的選擇。”崔小心的眼裏紅光彌漫,瞬間又消失不見蹤跡。“而且,我還將有一份大禮送給爺爺。”

“什麽大禮?”

“爺爺到時候便知道了。”崔小心笑著說道。

崔洗塵轉身看向崔小心,若有所思地說道:“感覺小心和以前大不相同。”

“哪裏不一樣了?”

“以前小心從來不關心這些政爭之事。就算主動向你提起,你也會王顧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你聰明,是我們崔氏一族最有智慧的孩子。但是你不喜歡,我也就從來不曾勉強你。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你會主動和我說起這個,還會來給我這個老頭子想出那麽好的主意。小心——長大了啊。”

“世態炎涼。”崔小心輕輕歎息,說道:“一個人的心性終究會隨著所遭遇的一切而不斷發生改變。”

“隻希望你能越變越好。倘若你當真不喜歡,就交給爺爺來吧——隻要爺爺還活著,就想辦法替你們擋風遮雨。”

“爺爺,就讓小心為你分憂吧。”崔小心輕聲說道:“小心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什麽要求?”

“等到爺爺去見陛下的時候,小心要陪著爺爺一起。”

“你要見惠王?”崔洗塵一臉疑惑。

“若是陛下有什麽困惑,小心也可在旁邊幫忙陳情。”崔小心笑著說道:“我怕陛下還對爺爺有心結未解。而且,我去了為質,陛下也覺得更安全不是?”

崔洗塵沉吟片刻,出聲說道:“好,我答應你。以小心的心性智慧,想來可以應付自如。”

“那我們就這麽說定了。”崔小心笑著說道。

……

皇宮。仁和殿。

這是西風皇宮裏麵的一處偏殿,原本用來給陛下處理軍機要事用的,後來軍機處建立起來之後,皇帝就直接在軍機處召見臣工,就是皇帝陛下本人都極少到這裏來。用宮裏小太監的話來說就是“這裏比冷宮還冷”。

今日,西風君王卻駕臨此處,仁和殿裏裏外外戒備森嚴,皇宮裏麵排名前十的供奉就來了好幾位,就連一隻蚊子都休想飛進來。

“罪臣崔洗塵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崔洗塵跪伏行禮,腦袋重重地磕在青石地板之上。

因為用力過猛,抬起頭時,額頭之上已經一片紫青。

崔小心跪伏在爺爺身邊,隻是無聲行禮,並不說話。

惠王坐在太師椅上,悠哉悠哉的品著香茶。

“太傅說,你要見朕?”

“是的,陛下。”崔洗塵恭敬答道。

“有事?”

“罪臣雖然賦閑在家,卻無一日不心憂陛下,心憂我西風帝國。如此方可報答陛下洪恩。”

“哦,說來聽聽,你都憂了些什麽?”

“外有強敵,內有權奸,我西風多災多難,想來陛下定然食不知味,睡不香甜。陛下之憂,亦是罪臣之憂。於是便央求太傅大人幫我陳情麵聖,罪臣想見陛下一麵。”

“沒想到啊,朕真是沒想到啊。”惠王冷笑連連,說道:“沒想到朕親自為兒子請的先生,竟然也是你崔洗塵安排的釘子——你說說,這皇宮內外,還有多少是你崔洗塵的人?”

“陛下息怒。”崔洗塵再次匍匐在地,沉聲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有的臣子,皆是陛下的臣子。罪臣隻是在太傅大人年輕時有恩於他,所以他才肯答應罪臣的請求——請陛下明察。”

“明察?朕這宮殿裏麵別人安插的釘子還少嗎?”惠王麵目猙獰地說道:“有些人啊,膽大包天。可不會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罪臣正是為此而來。”

“哦?洗塵可能為朕分憂?”

崔洗塵環顧四周,說道:“陛下,罪臣鬥膽,請諸位供奉暫時回避。”

“大膽!”禦前侍衛厲聲喝道。

“陛下息怒!”

惠王思考片刻,臉色逐漸緩和過來,說道:“我知洗塵一身神功盡毀,小心又是一個女兒家,想來也不會加害於朕——瑞公公留下,其它人都先撤出去吧。”

瑞公公也是宮廷裏麵的有數高手,有他在身邊護駕,以現在的崔洗塵和崔小心的修為是不可能傷害到惠王的。

“是,陛下!”很快的,隱藏在各處的供奉侍衛們全部退散。

“好了,現在可以說出你的良策了。”惠王盯著崔洗塵說道。“洗塵,你我之前君臣一場,所以當你崔氏犯事之後,我不忍落下屠刀。但是,機會隻有一次——洗塵可明白?”

惠王把陸行空替崔氏求情饒過崔家滿門的功績全都拉到自己身上來了。畢竟他是陛下,臣子的功勞也就是他的功勞嘛。

“罪臣明白。”

“好吧,朕洗耳恭聽。”

“罪臣覺得,陛下缺一條狼。”

“嗯?”

“陸行空是條野虎,沒有什麽事情是他不敢做的。所以,陛下缺少一條狼與其撕咬。這樣,陛下方可安穩無憂。”

“狼能搏虎?”

“狼自然不能搏虎,但是群狼卻可以。罪臣願作狼王,帶領眾狼搏虎屠龍。”

“搏虎屠龍?”惠王苦笑。“說起來容易,怕是做起來難如登天吧。”

“以前自然不行,但是現在——卻是良機。”

“如何說法?”

“魔族入侵,神州浩劫。卻也正是各國權力洗牌的大好時機——孔雀王贏伯言狼子野心,想要率領大軍吞噬天下。結果,大業未成,卻招來了那些三眼魔族——”

“罪臣聽聞陸行空與那孔雀王達成協議,已經將洛城二十萬雄兵派遣至長城抗魔,另調派無數高手將領前去助陣。而且,陸行空仍不放心,自己已經親去前線指揮——罪臣不知,陸行空所作所為,可曾與陛下商議?”

“和朕商議?他都把大軍派遣出去了,才給朕寫了一封書信解釋——這解釋不要也罷。”

“所以,罪臣不得不懷疑,陸行空到底是我西風臣子?還是他更願意成為孔雀王朝一統九國之後的孔雀臣子?”

“你的意思是說?”

“陛下明鑒!”

“可有破解之道?”

“有的。”這一次,卻是崔小心主動出聲作答。

“嗯?有何破解之法?”惠王沒想到崔小心會主動開口,他聽說崔洗塵帶崔小心進來,以為他是以此作人質,證明自己並無二心。或許也有向自己敬獻美人來換取天恩的想法——

畢竟,做這種事情的臣子可不在少數。

“陛下可許小心起身說話?”崔小心麵容清秀如水,用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看著惠王說道。

惠王的心髒怦怦怦的跳的厲害,隻是看上一眼就覺得神魂顛倒。

早知崔小心“天都明月”之美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比自己見過的所有女子都要更加美貌。

“小心姑娘請起。”惠王抬手示意。

想到孫女起來了,爺爺還跪在地上也實在不像話,又立即說道:“洗塵也起來吧。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何至於此?”

“謝陛下!”崔小心攙扶著崔洗塵起身。

惠王見到起身之後的崔小心更是風姿卓越,美不勝收,索性讓瑞公公給崔洗塵看了座。這樣倆人可以坐著講話。

崔小心邁步走向惠王,瑞安安身體往前無聲一靠,意思是休要靠近。

“陛下——”

“瑞公公,小心姑娘一個柔弱女子,還能把朕吃了不成?讓開吧。大家距離近一些,說話也方便一些。”

“是,陛下!”瑞公公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回去。

“小心姑娘有話請講——”

崔洗塵也一臉茫然的看著崔小心,自己這個孫女不是喜出風頭的人,她主動提出要讓自己帶來麵聖,已經讓他覺得奇怪。

更沒想到,此時的她如此主動。她今日到底是要做什麽?

“陛下,小心想借陛下身體一用。”

“身體一用?”惠王瞪大眼睛,頗為不自然的看了崔洗塵一眼,人家爺爺在旁邊坐著呢,自己卻和人的孫女調情嘻戲,這實在是有些不像話啊。“這樣——哈哈哈,小心姑娘真是會說笑。小心姑娘要用,盡管拿去便好了。”

“那小心就多謝陛下了。”崔小心笑魘如花,出聲說道。

她伸出手來,纖細嫩白如白玉的右手緩緩摸向惠王的頭頂。

“小心,休得無禮——”

“無妨,小心姑娘隻是——”

惠王突然間瞪大了眼睛。

因為他發現此時站在他麵前的崔小心瞳孔鮮紅如血,一條黑色的蜈蚣從她掌心爬了出來,從他的頭頂天靈蓋鑽了進去。

鑽進了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