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

同樣的張燈結彩,同樣的紅綢漫天。

但是沒有歡聲,沒有笑語,沒有賓客雲集,沒有仆役穿著嶄新的青色衣衫如過江之鯽般在人群中穿棱往來,殷勤招待。

上麵的人沉默無聲,下麵的人便小心翼翼。

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沒有那麽強烈的政局敏感性,更不知道那麽多的內幕消息。

他們隻知道,自家原本已經嫁出去的小心小姐出事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卻又不是他們所能夠知道的了。

不過,和宋府的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相比,這裏隻是洋溢著一股子極端壓抑的清冷氣息。

人在、家在,已是幸福百倍,也幸運百倍。

“小心呢?還沒有找回來?”崔新瓷急聲問道。

“是啊。”崔新景臉色陰沉。“派出去好幾撥人了,仍然沒有找到小心的蹤跡——事發突然,宋宅內外人仰馬翻,當時拜堂成親的小院整個都塌陷下去了。後來小心倒是也跟著楚寧公主一起被人救出去了,不過當時大家都將心思放在那頭惡龍身上,沒有留意到小心的安全——聽說楚寧公主也一同消失了。”

“小心是新娘,是今天的主角,怎麽能沒有人關心小心的去向?”崔新瓷不無埋怨地說道。大婚當日,新娘子消失不見,傳出去會被人當作笑話聽,最終丟臉的也是崔氏自己。當然,現在這種局勢下,大概也沒有人在意崔氏丟不丟臉,隻在意崔氏能不能在這場動**之中生存下來。

崔氏,也曾經走錯路了啊。

“會不會是——姐姐和楚寧公主一起逃跑了?”比崔小心小上幾歲的堂妹崔素出聲說道:“畢竟,姐姐並不喜歡宋停雲,她喜歡的是那頭惡龍——那個李牧羊。聽說那個楚寧公主一直蠱惑姐姐逃卻這樁婚事,都被姐姐給拒絕了。這回機會到來,姐姐跟著那李牧羊逃離天都也是應有之意。”

“閉嘴。”崔新瓷狠狠地瞪了崔素一眼,怒聲說道:“沒有證據的話,不許胡說八道。這種話自家人聽了也就罷了,若是被外人聽了,小心的名譽毀了不提,再將崔氏頭上安一個通龍之罪——那時候,崔氏不更是人人喊打?天下之大,還有我崔氏的容身之地?”

崔新景也是臉色不善,不滿的掃了崔素一眼,說道:“現在家族正處於危難之中,大家要眾誌成城,共度難過。倘若有人心中藏私,話鋒藏劍,到時候,害死得可不僅僅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我們整個崔氏家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素素此言欠妥,以後可不許再說——”

……

崔素的母親萬夫人也知道自己女兒此話實在不妥,一邊向眾人道歉,一邊拖著女兒的衣袖匆匆離開,說是要帶她回去好生教育。

崔素向來不喜歡自己那個極少與家族姐妹往來卻又高高在上攬盡寵愛還被冠以天都明月美名的姐姐,有心想要在她大婚失德之事上麵捅一記刀子,卻沒想到引得整個家族的反感。又驚又怕,一緊張就哭了起來。

等到崔素被萬夫人拖出去之後,大廳裏麵的氣氛再一次的陷入了冰凍之中。

良久,還是崔新瓷打破了沉默,出聲說道:“無論如何,都得把小心找回來。畢竟是我們自己家的孩子。”

崔新景輕輕歎息,說道:“父親那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倘若父親願意自汙做刀,應該能夠祈求那人的原諒吧?”

……

……

天都。太和殿。

崔洗塵身穿紫袍,帽子摘下放在一邊,腦袋重重地磕在地麵之上,長跪不起。

幾個小太監遠遠地看著,有心想勸,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再說,他們也隱隱感覺到此時局勢有變,更不願意惹火上身,隻得保持著一個卑微的姿態遠遠侍候。

一息、兩息、三息——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好幾個時辰過去了,進去通傳的內侍還沒有回音。當然,更沒有等來君主親臨。

崔洗塵就像是完全不懂得疲憊似的,仍然那麽以額頭抵地,一動也不動的保持著虔誠卑屈的跪姿。

哐哐哐——

一名錦衣少年在內侍的引領下舉步入內,看到跪倒在太和殿中央的老人時表情不由得一僵。

快走兩步,在老人的身邊跪了下來,急聲問道:“外公,你怎麽會在這裏?”

崔洗塵抬頭看了少年一眼,笑著說道:“相馬來了?”

“外公,你這是?”

“我這是做什麽,你不知道?”崔洗塵笑嗬嗬地問道。

“我——”燕相馬的語氣為之一滯。這是誅心之問,讓他難以作答。

啪!

崔洗塵一巴掌抽在燕相馬的臉上。

燕相馬不躲不避,任由那一記耳光結結實實的打在他的臉上。

聲音未落,俊俏的臉上便已經浮現一道清晰的手掌印記。

啪!

崔洗塵反手一巴掌,再一次的抽在燕相馬的臉上。

燕相馬仍然不躲不避,認認真真的受了這一巴掌。

崔洗塵再一次舉起手臂,被燕相馬伸手攔住。

燕相馬笑嘻嘻地看著崔洗塵,說道:“外公,這種苦力事怎麽能勞您親自動手呢?我來。”

啪!

掌聲再一次響起。

這一次,燕相馬輪起手臂抽了自己重重一記耳光。

“外公,你解氣不?你要是不解氣,我就繼續抽。”

說話的時候,燕相馬輪起巴掌就要抽下去。

崔洗塵一把抓住燕相馬的手臂,眼神如刀,在他的臉上掃視一番,然後對上了他的眼神。

坦率、聰明、還帶著一股舍我其誰的狠辣。

“哈哈哈——”崔洗塵突然間狂笑出聲。

笑聲爽朗,如若驚雷,震得大殿嗡嗡作響。

“好外孫——真真是我的好外孫——”

“多謝外公誇獎。”燕相馬一幅羞澀難當的模樣,笑著說道:“還請外公多多栽培。”

“怕是從今往後,我栽培不了你了。”崔洗塵伸手拍拍燕相馬的肩膀,一幅老懷欣慰的模樣,笑著說道:“再說,你也不需要別人栽培。你,燕相馬,已經真正的成長起來了。”

“還早著呢,我還年輕。還需要長輩給我引路護航,不然很容易就走歪路。”

崔洗塵搖了搖頭,說道:“以前我們確實擔心你走歪路,所以不停的看著盯著,時不時的還要喊兩嗓子,揚揚鞭子——現在才發現,不是你走了歪路,而是我們這些提著鞭子的長輩走歪了路。造化弄人啊。”

“外公當機立斷,壯士斷腕,實在是高明之極。我想上麵那位應該不會過於為難崔氏才是。”

“我做了我應該做的,就看這張老臉還能不能起到一點作用了。”

“我也給陛下說說。”

“相馬,難得走到這一步,入了那一位的眼——何必再和我們這些罪臣攪和到一起?有關崔氏的事,你一句也不要問,一句話也不要說。完完全全置身事外。不然的話,怕是上麵那位就要對你起疑心了。一旦心中有了疑心,恐怕你的地位就不穩了。”

“可是,外公——”

“相馬,還記得先皇對你說得那句話嗎?”

“請外公明示。”

“崔氏之位,燕氏可願取而代之?”

“外公,我——”

“那個時候,崔氏內部對你成見極大,甚至還有一股很強大的聲音說要將你徹底的封殺,讓你終身不入政途,或者直接發配到荒蠻之地養馬守邊。我說你還是個孩子,隻是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已,因此才壓下了那些要將你嚴肅處理的聲音。”

“感謝外公赦免之恩。”燕相馬一臉恭敬地說道。他知道,外公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情。他和先皇楚先達的一番密談被崔氏知曉,雖然自己並沒有答應先皇的招攬,但是因為態度曖昧而飽受崔氏族人的敵視和攻擊。

也正是關鍵時刻,外公崔洗塵站出來一言決斷,以燕相馬隻是一個頑劣少年不懂人心險惡之語給保了下來。

不然的話,以崔氏的實力手段,想要整死自己也不過是分分鍾的事情。

崔洗塵擺了擺手,說道:“你當真以為,我相信你的懺悔?你當真以為,在我眼裏你隻是一個頑劣少年?”

“外公,我——”

“我看過你的眼睛。雖然你隱藏的極好,但是,我從你的眼睛深處看到了一團野火。那團野火,叫做欲望。”崔洗塵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樣的眼睛,我曾經也有過。我渴望某一樣東西,我極其迫切的想要得到他,但是我又不能讓人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所以我隻能拚命的壓抑,拚命的去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讓那團野火有一點點的外露,不然就會把自己燒傷或者燒死。”

“相馬啊,我能夠爬到今時今日這種地位——又怎麽可能不懂得你那時候的心情?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你那樣的眼神呢?”

“那麽——外公,為何又要保我?”燕相馬聲音幹澀地說道。他原本以為,自己偽裝的天衣無縫,沒有人能夠知道自己的選擇,沒有人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包括自己的父母族人。沒想到的是,卻被外公崔洗塵給看了個清清楚楚幹幹淨淨。

“我想看看——”崔洗塵輕輕歎息,說道:“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夠走到哪一步。或者說,你能夠帶領燕氏走到哪一步——果然,你沒有讓我失望。不僅僅沒有讓我失望,而且還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