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陸氏叛變失敗之後,天都城便進入了血腥清洗時代。

千年皇城風聲鶴鳴,每日都有那些原本身居高位或者讓人耳熟能詳的名字被推到午門斬首。抄家滅族,子女家眷淪為賤籍。還有一些被發配到偏遠蠻荒之地的更是淒慘,披枷戴鎖,長長的隊伍走過長安大街,怕是不少人要死在路上,此生再難回天都。

原本這些事情應該和普通老百姓沒有什麽關係,但是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天都百姓仍然覺得頭頂烏雲籠罩,每個人都有種精神繃緊的感覺,就連說話的聲音和爽朗的笑聲都刻意壓低,就像不小心會把誰給驚擾到了似的。

就像是即將沸騰的油鍋,就像是即將暴雨的夏季。

每個人都有種呼吸不暢喘不過氣的感覺。

這兩日,天都城突然間再次熱鬧起來。

事情的起因是宋家的宋拂曉打傷了燕家的燕相馬,燕家不僅僅沒有去找宋家理論,反而將燕相馬給驅逐出家門。燕相馬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不知所蹤。

正當大家議論宋家權勢滔天以及燕家的孱弱無能時,宋拂曉突然間跪倒在燕家門口,負荊請罪,請求燕家將燕相馬給找回來。倘若燕相馬一日不回,他便一日不起。

燕家的家主燕東樓親自出門相請,且說燕相馬音訊全無,他們也在努力尋找——

燕家和宋家你來我往,鬧得不可開交,天都百姓也樂於看一眼熱鬧。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天都城死氣沉沉,好久沒有這麽有趣的事情發生了。

朱育人也是看熱鬧的人之一。

朱育人是西風帝國的言官,有監察百官,聞風上諫的職責。言官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他們的權力說大很大,說小很小,關鍵就看帝王胸懷是否能夠包容天下,有著納策聽議的度量。

有的言官鐵骨錚錚,悍不畏死,就是對君主的過失都直言規勸並使其改正,就連帝王也畏懼害怕,避之不及。

朱育人就是那鐵骨錚錚的言官之一,至少他自己就是這麽認為的。

朱育人早就知道燕宋兩家的那點兒“矛盾”,隻不過他卻並沒有就此上本的打算。普通百姓不清楚西風的皇權更替,朱育人卻是極其清楚的。

這一回先皇逝世,陸氏倒塌,宋家和崔家是最大的利益方。其次便是以燕家為首的這些頂級家族了。

燕家又以崔家馬首是瞻,他們這些神仙打架,那就定然是利益分配不均。與已何幹?

朱育人雖然直,卻並不傻。要是傻也沒辦法成為這身居中樞的台諫。

清晨,朱育人正在家裏喝著二米粥吃著小鹹菜的時候,突然間家裏的管家朱力來報,在他的耳朵輕聲說道:“老爺,門口有個乞丐要見你。”

朱育人聽了臉色大變,冷冷的盯了朱力一眼,說道:“是不是那天都城所有的乞丐我都要見上一麵?這樣我還用不用吃飯?用不用當差?”

朱力知道老爺生氣,趕緊解釋著說道:“可不是嘛,我就是對那乞丐這麽說的——但是沒想到那乞丐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咱們家門口,好說歹說就是不願意起來。我都準備讓護衛去把他抬起來丟得遠遠的時候,他卻從懷裏摸出這麽一樣東西——說是隻要我把他呈現到老爺麵前,老爺就一定會見他的。”

說話的時候,朱力將手裏握著的一塊玉佩放到了飯桌上麵。

玉佩純白,顏色剔透,裏麵隱有浮雲流動,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玉佩被雕琢成麒麟形,雕工精美,麒麟美倫美煥,猶如活物。

朱育人臉色瞬變,瞪大眼睛盯著飯桌上的玉佩,就像是發現了不可思議之物。

朱育人的臉色陰睛不定,沉吟良久,出聲問道:“那乞丐現在何處?”

“府宅後門,我見到他衣衫破爛,瘦如幹柴,卻能夠掏出這等信物,想著可能當真認識老爺也說不準。”朱力小心盯著朱育人的臉色,出聲說道:“所以就將他帶到了門房,讓他稍作等候。老爺若是不願意見,我讓人給幾個碎錢打發了便是。”

“悄悄帶他進我書房。”朱育人沉聲說道。“吩咐門房裏的人,誰也不許說出此事,不然把腿打斷。”

“是,老爺。門房裏麵值守的都是咱們的老家人,他們識得輕重。”朱力答應一聲,立即退了出去。

朱育人伸手撫摸著那塊玉佩,喃喃自語著說道:“三解兄,你這又是何苦呢?事過多年,我就是有心想要替你申怨,怕是人輕言微,難以讓老友如願啊。”

早餐已經沒有了胃口,朱育人將那玉佩抓在手裏,朝著書房走去。

果然,朱育人剛剛走到書房,推開房門,就有一個中年男人撲通一聲跪倒在麵前,抱著他的小腿哭喊著說道:“伯父,我是文錦,我是你的侄兒文綿啊——”

朱育人沉沉歎息,伸手將那乞丐給拉了起來,沉聲說道:“我知道你是文錦。看到這麒麟玉佩,我就已經猜測到你的身份——這麒麟玉佩是你出生時,我親手佩戴到你脖子上的,為的是恭賀三解兄喜得麒麟兒。隻是你們一家不是葬身在那江洋大盜紅孩兒之手,滿門皆亡,無一逃生嘛,消息傳至一都,我悲痛欲絕,還特意派遣得力人士去鹽城尋你們,結果卻一個人也沒有尋著,隻看到那密密麻麻排成一排的屍體——文錦是如何逃生的?又為何來到了天都?”

“伯父,你要替我們一家老小申怨啊——父親娘親他們死得太慘了,他們都是被人給殺的。我們黎氏一族是被宋家人給殺的。”中年乞丐再一次跪伏在地,砰砰砰地對著朱育人磕起了響頭。

朱育人臉色冷峻,說道:“文錦,你起身說話。既然我讓人把你帶到這書房,就已經是擔了幹係——你把事情真相告知於我,然後我們從長計議。”

“是。伯父。”中年乞丐從地上爬了起來,眼睛血紅,聲音悲痛地說道:“小妹黎婉自小就有麗人之姿,又擅長琴藝,名動京城。隻因見到那宋家宋玉的時候露出驚駭畏懼之色,便被宋玉懷恨在心。在一次雅集聚會之時,他暗中跟蹤小妹將其擄走,可憐小妹慘遭糟蹋,好不容易尋機逃脫,卻被那追趕而至的宋玉當街——當街撕成碎片——”

想起小妹慘狀,黎文錦悲痛之極,說話聲音都哽咽難言:“可憐我的小妹——就那麽被他們給殺了。被那宋玉給殺了——我——家父前去宋家追責,卻被宋家權勢所迫,先是找人替那宋玉頂罪,然後又將父親給調到鹽城並命我們一族立即赴任——世人皆以為我父親是被權勢所收買,所以犧牲了小妹的性命,可是誰又知道家父日日以淚洗麵痛苦不堪?”

朱育人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情我知道一些內情。隻是事發之後,你們黎氏一族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你父親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到了鹽城赴任,我就是有心想要替你們說話,可是也沒有苦主在,難以成事——”

還有一句話朱育人沒有說出來,那時候世人皆以為黎瑞剛,也就是黎三解被宋氏收買,用鹽城城主之位來換取女兒性命。朱育人雖然不信摯友是這種人物,但是,當他前去和朱育人對質之時,卻發現黎三解一家已經消失不見,過幾日便傳來已經在鹽城就任的消息。朱育人冷笑三聲,再也不提此事。

“父親哪能不走?宋家派人捉了五弟去了鹽城,限父親三日之內趕至鹽城,說是晚到一日,便砍掉小弟的一隻手臂,倘若遲到三日,就把五弟給殺了——父親不敢耽擱,行饢都來不及收拾,便帶著家人趕往鹽城——我們知道自己力量薄弱,難以和宋氏這樣的大族相抗衡,沒想到的是,那宋玉被送往軍中之後竟然大有出息,很快就累功成為驃騎將軍——家父一直在關注那宋玉的動向,每當他晉級一次,父親的臉色便黯淡一些。一次鐵門關大捷,宋玉竟然連升三級,父親麵如死灰,將我們一家老小召集在一起,讓我們收拾行李,他要連夜將我們兄弟幾人送走——”

“當時我們還不明其意,明明是宋家殺了我的妹妹,明明是宋家虧欠我們,為何還要如此懼怕這些惡徒——再說,我們一直安居鹽城,從來不曾表現出對宋氏有什麽不滿,我們為什麽要逃?宋氏為什麽要殺我們?父親說,宋玉的職權越大,軍銜越高,當年他所做的事情就越是成為他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他必須要把這根釘子給拔掉不可,不然的話,隨時都有可能被政敵拋出去攻擊——父親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我們給殺了。隻有死人才能夠讓這件事情塵埃落定,死無對證。我們還沒來得有逃跑,那江洋大盜便帶人殺過來了,衝進了城主府,將我們黎氏一族滅門——”

黎文綿用漆黑的衣袖抹了一把眼淚,出聲說道:“當時有朋友邀請出去飲酒,我恰好肚子不舒服去了茅房——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的那些朋友也全部死絕。我想起父親的話,知道他們是衝著我來,我沒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到了荒野躲了幾日,直到官府發出通告,我才敢混到人群中去看了一眼我黎氏一族的屍體——”

黎文錦匍匐在地,泣不成聲,說道:“伯父,我——我求求你,替我黎氏一族做主,不然我爹娘他們死得冤枉啊——”

聽了黎文錦的講述,朱育人怒不可竭,卻又猶豫不定。

他自然相信黎文錦的控訴,這也著實是宋家人的行事手段。他們以讀書人自居,所以那些肮髒事都是由其它人來處理。黎文錦才不會相信黎氏會得罪江洋大盜紅孩兒,更不會相信一個江洋大盜因為一點兒利益之爭帶人殺進城主府將一府之主以及他的家眷屠殺殆盡。

也隻有宋氏有理由這麽做,為的就是為宋玉掩蓋罪名,為了他最終掌控鐵門關做鋪墊。

可是,自己當真要趟這池渾水嗎?

他們麵對的是誰,是宋家。

是權傾朝野的宋家,是將楚王高高的拱在前麵的幕後君王。

隻要自己暴露出替黎氏翻案的意圖,甚至隻要被宋家打探到自己與黎氏一族接觸過的消息,怕是自己也將要遭遇不測。

自己死不足惜,自己的一家老小怕是也難以幸免。

黎氏一族的遭遇不就很好的說明了問題嗎?宋氏的行事風格從來都是斬草除根。先皇隻不過在後宮對宋氏的專權罵了幾句重話,結果先皇就被陸氏給殺了——

看到朱育人沉默不言,黎文錦隻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

“難道那些人欺負了自己,他們說隻要自己當著朱伯父的麵講述了事情的真相,他就一定會替自己出頭做主——”

“伯父——”朱育人出聲喚道。“侄子知道此舉定會讓伯父為難,可是,侄子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啊——小侄的身體越加的糟糕,怕是也活不了幾年了。倘若小侄也因病去逝,那我黎氏一族便斷子絕孫,我們黎氏的大仇就再也沒辦法報了,甚至都無人知曉——”

朱育人手掌輕輕摩擦著手心裏的麒麟玉配,出聲說道:“我和你父親三解兄是鄉親,又是知己,我幼時家貧,連肚子都吃不飽,更無錢讀書,是你們黎家支援救助,我朱育人方能夠讀書斷字,方能夠有今日今時的這場富貴。我欠你們黎家太多太多。”

“家父隻向我們說過與伯父的深情厚誼,不曾提過救助之事。”黎文錦出聲附和。

“嗯,這就是我認識的三解兄啊。錦上添花者眾,雪中送炭者寡。當年你父親便是雪中送炭者,倘若沒有他的那一筐炭,怕是我早就被那場大雪給凍死了。”

“伯父——”

朱育人擺了擺手,說道:“這件事情我已經心裏有數。你就先在我府邸住下吧。府裏也有清客懂得一些岐黃之道,他們會幫忙看看你的身體狀況,不難治療的話,應當是沒有大礙的——”

“謝謝伯父。”黎文錦感激涕零。

“謝什麽?原本就是一家人。”朱育人擺了擺手。“文錦在逃生多年,為何不早些時日前來天都尋我呢?偏偏是這個時候回來了?”

黎文錦心中一跳,麵無表情地說道:“不瞞伯父,以前是否來尋伯父幫忙,文錦尚且心中猶豫——”

“你怕我不幫你?”

“我不懷疑伯父的助人之心,我隻是擔心那宋氏權勢逼人,會讓伯父陷入困境。”

“現在宋氏權勢更勝往昔,你倒是不怕了?”

“我隻是——隻是想著沒幾日性命了,總是要冒險來試上一試——萬一——萬一伯父這邊有什麽辦法呢?”

朱育人眼神如刀,在黎文錦的臉上搜來刮去。黎文錦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卻不敢躲避,努力的去正視朱育人的眼神。

良久,朱育人輕輕歎息,喚道:“朱力,帶文錦去休息吧。”

“是,老爺。”朱力答應一聲,帶著黎文錦走出書房。

朱育人站在書房之內,看著牆上懸掛的那一幅牌匾上的四個大字:曠朗無塵。

這是先皇隨手寫來賜予他的,甚至連落款和印鑒都沒有。可是,朱育人卻心存感激,也一直以這四個字作為自己的做人準則和為官之道。

“無塵啊無塵,世人誰又能夠做到心無塵埃呢?”朱育人喃喃自語:“朱某榮幸啊,也不知道被哪一位看上成為那把捅向宋氏的利刃——為國為民,更為了摯友,這把刀自己是非做不可了。”

……

……

綢緞鋪裏,李牧羊已經做得越來越順手了。倘若其它夥計忙不過來的時候,他一個人都能夠負責接待新客的工作。

高大富和陳狗蛋都對李牧羊的出手大方很有好感,又對他背後的“老板娘”表姐有些畏懼,所以不會主動得罪。莫理因為李牧羊做了崔小心和楚寧公主那一筆的大單,也對他稍為親熱了一些。覺得這小子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醜人有醜福,還是能夠替店鋪賺錢的。

他不知道那位本家莫老板的真實身份,也隻當他是天都城的一個富家翁。

李牧羊正提著拂塵清理店鋪上的灰塵時,紅袖扮作的老板娘突然間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指著李牧羊就破口大罵:“黃二狗,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來了就好好幹活,用眼睛去觀察,用心去學習——你看看你,讓你打掃一下店鋪,你用拂塵抽來甩去的,那些灰都落在了哪裏?落在了綢緞上麵,落到了綢緞上麵,綢緞的顏色就會發黑發暗,到時候客人來了還以為是往年的舊貨,這怎麽賣得出去?”

老板娘發飆,店裏的夥計噤若寒蟬,就連莫理抬頭看了李牧羊一眼,也麵露不滿之色。

“看你那死樣,不要在店鋪裏影響別人做生意,給我出來,今天我要好好教訓你——”紅袖怒喝一聲,一馬當先的走在前麵。

“老板娘,你不要生氣。黃二狗他剛剛過來,不懂規矩,我替他把事情做完,絕對不會讓客人看出來咱們店的綢緞鋪上麵落過灰塵——”高大富看到李牧羊將要受到懲罰,咬了咬牙,挺身而出,擋在了紅袖身前替李牧羊說情。

“是啊,黃二狗剛來就做了一筆大生意,已經是咱們店的功臣了——他比我和大富剛來的時候要強多了,老板娘就多給二狗一個機會吧。他一定會越做越好的——二狗,你快給老板娘道個歉,以後你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是不是?”

“你們兩個皮癢了?”紅袖冷笑連連:“老娘教訓人的時候,有你們兩個龜孫子說話的份?都去給我幹活。”

紅袖惡狠狠地瞪了李牧羊一眼,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竟然如此的懂得收買人心了,店鋪裏麵的這兩個憨貨看起來早已經和他同穿一條褲子了。

“黃二狗,你跟我來。我今天要和你好好說道說道。”

李牧羊在幾人擔憂的眼神注視下走出店鋪,跟著紅袖來到了家屬居住的後院。

進入房間,關了房門,紅袖低聲說道:“公子,人我們已經送進去了。”

“嗯。”李牧羊點了點頭。“做得不錯。”

“那朱育人雖然以剛直著名,是天都城有名的諫官。但是此人智慧過人,數十年立於官場不倒——他會中我們的計嗎?”

“計?什麽計?”李牧羊出聲反問。

“公子不是想要讓那朱育人站出來替黎氏一族翻案嗎?”

“對啊。”李牧羊點了點頭,說道:“但是,何計之有?我們隻是因事導勢,將朱育人知己好友的兒子送到他的麵前,讓他知道當年發生的事情真相——他要不要替黎氏一族翻案,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與我們可就沒有什麽關係了。”

“我怕那黎錦文會被他看穿,知道他是受人指使——那個時候,怕是心裏有一些情份,也不由得冷了幾分吧?”

“懷疑是必然的。不過,我不是讓你教了那黎錦文一套說詞嘛——那套說詞是真的,他身體的病也是真的。朱育人就算有所懷疑,但是真真假假,他又怎麽能夠辨別的清楚呢?”

頓了頓,李牧羊接著說道:“而且,朱育人是否願意站出來為黎氏一族翻案,重點不在黎錦文有沒有欺騙過他,而在他對黎氏一族的感情或者感恩之情還剩餘多少——”

“公子,就算那朱育人願意站出來替黎氏一族翻案,他就能夠翻得過來嗎?”

“所以,我們需要另外一個關鍵人物出馬了。”李牧羊嘴角浮現一抹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