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邊郊。東風苑。

取“小樓昨夜又東風”裏麵的東風兩字為名,裏麵置百花、奇樹,美侖美奐,是西風帝國前公主楚寧在外麵修建的宮殿。

楚先達被陸氏刺殺,至少官方向外宣傳的口徑是這樣的。楚寧的叔叔福王繼位,所以,楚先達成了西風先皇,楚寧也就成了西風帝國前公主。

前公主自然是不可以再住在宮殿之中,楚寧和他的那一群兄弟姐妹便全都被趕了出去。

不趕他們也不敢。

年紀長的前皇子前公主早有封院,倒是不用擔心居住問題。那些年紀尚幼的弟弟妹妹則由楚氏宗族給統一安排居處。

石亭之上,楚寧正在畫一幅《東風圖》,用的就是顧荒蕪所傳授給她的金鉤點線法。嚴格意義上來講,她在丹青之道上麵確實頗有天賦,被人稱之為“書畫雙絕”的顧荒蕪也確實對她另眼相待。在她的畫技突飛猛進之時,也願意給她更多的點撥和教導。

楚寧好書畫,所以也時常為自己取得的這些成績感到驕傲自豪。

但是,想起那個一筆寫盡春意的李牧羊,楚寧的那點兒滿足感就瞬間瓦解。就像是你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抬頭看去,卻發現旁邊的人早就站到了巔峰之上。而且,人家還用時用力比你少上許多。

天賦其才!

上天賦予他的能力,他隻需要認真伸手接住就成了。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幸運的家夥呢?

“幸運嗎?”楚寧想起這個問題,手裏的畫筆不由得一滯,大團墨水就在宣紙上麵染開,一幅剛剛勾勒出大致輪廓的東風雪景圖便被破壞掉了。

她有些心痛的看著紙上墨團,輕輕歎了口氣,將手裏的畫筆丟給身邊的侍女,然後接過侍女畫兒遞過來的溫毛巾拭手。

“公主,今日可是心緒不佳?園子裏麵的雪櫻開了,不若我們去園子裏賞花吧?說不定小姐看到那些雪櫻花心生歡喜,又有了靈感呢。”

“不去。”楚寧有些煩躁地說道。“這種時候,哪裏還有畫畫的心情?”

頓了頓,又有些無趣地說道:“可是,不畫畫的話,又能夠做什麽呢?”

“公主,要不我們去獵獸園去看看?公主不是最喜歡打獵嗎?不若我們去獵獸園看看能不能打到兔子——”

“不去。”楚寧拒絕。“拉弓的力氣都沒有了。”

侍女畫兒有些擔心的看著楚寧,說道:“公主,自打你從星空學院回來,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擔心公主的身子骨會被憋壞了。公主,還是出去散散心吧?”

“我倒是想出去走走,怕是他們也不樂意吧?我怕我前腳剛出去,他們後腳就追上來了。”楚寧冷哼出聲。

“公主,慎言。”畫兒嚇壞了,急忙提醒著說道。

楚寧沉沉歎息,說道:“你以後別叫我公主了,有這麽狼狽可憐被人囚禁的公主嗎?”

“公主——”

楚寧沉默片刻,突然間出聲問道:“聽說那個李牧羊——”

“公主,那是頭黑龍。在人前的時候,可萬萬不要再叫那人的名字。宋家崔家都恨之入骨,西風百姓也是人人喊殺。我怕這對公主影響不好。”

“好。那就是頭黑龍——”楚寧咬牙糾正著說道。“聽說那頭黑龍在江南城的時候和崔家的崔小心關係極其密切?”

“是的。”畫兒點頭。“大家都這麽說。”

楚寧點了點頭,說道:“崔小心現在如何?”

“聽說要嫁給宋家玉樹宋停雲。宋家和崔家兩邊都已經向外宣布了消息,據說很快就要成親了——要不是宋停雲在屠龍的時候身受重傷需要療養,怕是大喜的日子已經臨近了吧?”

“崔小心呢?”

“公主,崔家小姐怎麽了?”

“我是說——她有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的情緒?”

“異常?”畫兒想了想,說道:“小姐,沒聽說過。你也知道的,畫兒隻是一個奴婢。公主在學院修行的時候,畫兒深居宮城。公主從學院回來,畫兒也就跟著公主到了這裏。”

楚寧也知道自己從一個小丫鬟這裏打探不到什麽消息,更要命的是,以前她貴為西風公主,刁蠻任性,對一切人或者事物都是予取予求,從來都沒覺得這神州之下有什麽事情是自己得不到的——所以,那個時候的她也不曾留意過建立一些自己的私人班底。

甚至因為自己性格的原因,還切切實實的得罪了不少人。若不是父皇剛剛駕崩,公主的餘威還在,怕是那些人都不會讓自己日子好過。

現在父皇逝世,自己這個公主也是有名無實。那些人更不會將自己看在眼裏,也不會趕來巴結送上什麽消息。

“還是得培養幾個可靠人物才行。”楚寧在心裏想著。“關鍵時刻也能夠傳遞一下消息。”

“送我的名貼去崔家,就說我要去看望崔家小心小姐。”楚寧說道。

“公主,你要出門了?”

“我去崔家。難道他們也要阻止不成?”

“好的。那我這就去安排。”畫兒雖然有所猶豫,但是想到公主終於願意出門,而且去的是崔家這種在此番洗牌之中占據巨大利益的家族,想來其它人也不會有什麽意見。

畢竟,陸氏倒塌,現在的天都城除了宋家就是崔家實力最強了。崔家的老爺子崔洗塵這一次擁立新王有功,著實撈到了不少好處。

倘若不是顧忌宋家的態度,怕是陸氏倒掉後的那一大串軍政要職全部都被他們給搶走了。

畫兒急步離開,楚寧看著結著薄冰的湖麵發呆。

“李牧羊,你當真是一頭龍?我的父皇——當真是被你所殺嗎?”

……

……

天色漸曖,院子裏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梅花不複之前那麽香濃,但是雪櫻卻是紅的黃的開的煞是好看。

崔小心正在和人弈棋,坐在對麵的是一個身穿黑袍上麵鑲有大枝豔紅桃花的端莊女人。

看不清楚她的年紀,但是眉眼間卻給人一種剔透聰慧的感覺。

女人再次落子之後,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崔小心,咯咯嬌笑著說道:“小心,你這是今兒個第幾次輸給我了?以前在江南的時候,你的棋力便和我不相上下,甚至還略輸於我。我們每次弈棋,我都是輸多贏少——今日我連贏你三局,這可極不正常啊。”

“姑姑棋力精進,小心不如。”崔小心將手裏的棋子放進棋罐子裏,輕聲說道。

“不是我的棋力精進,是你的棋力退步的厲害。你啊,心不在棋,又如何能夠贏棋?”崔新瓷一臉笑意地說道。

“姑姑。你就別取笑我了。”崔小心有些嗔怪地說道。“我的心情,你還不知道嗎?”

“我懂。我怎麽會不懂?”崔新瓷輕輕歎息。她伸手握住崔小心冰冷的小手,說道:“本來這次你姑夫回天都任職,我是想留在江南過冬的。旅途奔波,實在不想舟車勞頓。隻是因為心係你的狀況,所以才強撐著過來看看。小心,你沒事吧?”

“姑姑,我沒事。”崔小心麵無表情的模樣,說道:“我能有什麽事呢?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姑姑不是早就告訴過我了嗎?”

“我是早就和你說過,和你說了無數遍——但是當那一天真的到來,終究還是難以接受的。”崔新瓷神色黯然地說道。“那是心裏的一道疤,一個坎,怎麽可能說過去就過去了呢?”

“那又能怎麽辦呢?”崔小心輕聲說道。“姑姑最終還是選擇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我接受的是我的命運,你接受的卻是你的命運。”崔新瓷不無擔心的看著崔小心。“你能做到嗎?像我一樣?”

崔小心呆滯良久,抬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那雙漂亮眼睛,出聲問道:“姑姑,你覺得自己幸福嗎?”

“幸福嗎?”崔新瓷沉吟良久,像是在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幸福不幸福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這是最適合的。我當年喜歡的那個人,走到最後也不一定就適合自己。而現在的這個人,多年相處下來,也覺得沒什麽不好。”

崔小心久久的沉默不語。

“小心,你告訴姑姑,你在猶豫什麽?有什麽人是你放不下的?”

崔小心搖頭,說道:“姑姑,沒有什麽人是我放不下的。姑姑既然走了那條路,其它的帝國名媛都走了那條路,證明那條路是對的。我要走的,無非就是跟著按步就班的走下去便是。”

“你若是當真能夠這麽想,就不會一下午輸了我三局棋了。”崔新瓷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崔小心的額頭點了點,說道:“你從小就在姑姑身邊長大,我還不了解你嗎?是放不下江南城的那個黑小子?”

長長的睫毛撲閃,崔小心頭也不抬地說道:“姑姑,你怎麽會想起他來了呢?我和他隻是同學一場。”

“你連我的眼睛都不敢看,是害怕我看穿你在說謊吧?”崔新瓷嘴角浮現一抹笑意。“小心,我知道他叫李牧羊,我知道他被星空學院錄取,我知道他很優秀,我知道他有很多讓你喜歡的地方——可是,小心,我聽說他是一頭龍啊。”

“我不管他到底是真的龍還是假的龍,隻要他現在被九國皇族給扣上了龍族的這頂帽子,那他就一輩子也洗涮不了這個恥辱。神州浩大,哪裏又有他的容身之地?你要是選擇了他,這是一條充滿危險的道路——不,根本就是一條死亡之旅。”

“小心,你要是選擇其它的男人,天都城任何一個男人。隻要你說你喜歡,你不願意放棄。我都會對你說,去追求吧,我幫你逃婚。有什麽事情姑姑替你扛著。但是,倘若是那李牧羊的話——不行。我不管別人怎麽想,我不答應。”

“姑姑——”崔小心捧著茶杯喝了一口熱茶,任由那苦澀的茶水在舌尖上麵激**,努力的壓抑住心裏的煩悶之氣,輕聲說道:“我明白的。我不會讓你們擔心。”

“那就好。”崔新瓷看著崔小心的眼睛,說道:“小心,你真的沒事嗎?”

崔小心抬頭看了過來,語態輕鬆地說道:“沒事啊。我很好。”

侍女推門進來,小聲說道:“小姐,楚寧公主前來名帖,說來來看望你。”

“楚寧公主?”崔小心沉思片刻,說道:“接下吧,就說我隨時恭候。”

“是,小姐。”侍女躬身應道。

崔新瓷若有所思的打量著崔小心手裏的香帖,問道:“你們以前很熟?”

“不曾。”

“那可就奇怪了。”崔新瓷出聲說道。“可以見見,但是要小心提防。還有,你爺爺肯定不樂意你和先皇的後人有過密的接觸。”

“我明白的。”崔小心低聲應道。

……

……

大武國。關金州。

金州是大武國的邊境重城,而關金州是大武邊境線的一處城鎮。

出了關金州便是終年被積雪覆蓋人跡罕至的昆侖雪山,所以,顧名思義,關金州實際上就是要把金州給關在大武國境裏麵。好像不關緊一些的話,這金州城就會被昆侖墟裏麵傳說中的神獸給一口吞掉一般。

風來客棧,關金州裏麵最大的一處客棧。可供客人歇息落腳吃碗熱湯。

畢竟,出了這關金州,想吃口熱乎食物可就難了。

昆侖墟是神跡之所,在關金州裏麵更是有它的無數種傳說。

所以,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目的想要入山,都會在關金州暫時落腳,稍作打聽,或許能夠從那些流傳於本地居民口中的古老故事或者傳說中探得些端詳,幫助他們開啟昆侖神宮,或者尋到那神宮的看門神獸開明獸。

風來客棧的生意不差,因為每日都會有想要入山之人在這裏落腳。

風來客棧的生意不好,因為有勇氣入山的人終究隻是極少數。

漏風的客棧大堂,稀稀落落的坐著幾桌客人。這些人有些是關金州的本地居民懶漢,也有一些是為了入山而在這裏暫做休息的獵獸者或者尋寶者。

在客棧門口的靠窗位置,坐著一個全身都被黑袍籠罩的男人。

看不清楚他的臉,隻看到那雙從黑袍裏麵伸出來的一雙手。

手指纖細修長、骨節有力。

他正埋首吃麵前的一碗牛肉麵,黏糊成一團的麵條和硬如石塊的牛肉可以看出來這間客棧的廚師做菜非常的隨意。

“聽說了嗎?前幾天張麻子家的大黑狗從關外拖了一條胳膊回來,上麵的烙印就是我們上回見過的那幾個土斯國人——”

“昨天又進去了一撥人,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能夠活著回來——好好的活著不好,非要進山去送死?那昆侖山裏麵可是藏著些大家夥呢——”

“再大能有那頭黑龍大?據說那頭黑龍比一座城池還要大,從天空上掉下來的時候把一座城都給壓得塌陷下去了,整座城池好幾十萬口人全部都沒了——”

……

聽到有人把話題引到黑龍的身上,客棧裏麵的人全都放緩動作豎起耳朵傾聽,還有人朝著說話的那桌子人所在的地方看了過去。

“九國皇室聯合起來屠殺惡龍,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夠看到第二次屠龍大戰——”

“這頭惡龍也是愚蠢,竟然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不是引得天下人群起而圍攻嗎?可惜惡龍已經被屠殺,不然的話,我奪命閻王刀定要去刮它一片龍鱗下來——”

“你去了怕是被它一個龍息給噴成焦炭吧?”

……

“誰說惡龍被人族屠殺?”客棧門口,一個身背闊口巨劍的大塊頭男人走了進來,很是不屑的朝著那幾個閑漢所在的方向掃了一眼。

“怎麽著?你不服氣怎麽著?這是九國皇室發布出來的官方消息——小小一頭黑龍,你還以為它能夠逃避得過九國高手的圍剿?你也太長惡龍誌氣滅我人族威風了吧?”

“那是九國皇室丟不起這臉,也是為了讓神州百姓安心,所以才對外宣稱惡龍被屠——不然的話,九國宮廷明裏暗裏派遣無數高手搜尋惡龍消息,為的是什麽?龍都被屠了,還尋什麽?”

“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你這莽漢,是從哪裏得到的小道消息?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這關金州裏麵可有你閻王刀爺爺不知道的事情?”

“三哥,你和幾個閑漢多費這口舌做什麽?一路喝風吃沙的還不夠讓你口幹?”

在那巨劍男人的身後,是一個風姿卓越的中年少婦。

女人身材豐滿,皮膚白皙,說話時一雙如水眸子閃亮**漾,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媚態天成。

“世間蠢物太多,奈何?奈何?”在少婦的身邊,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人搖頭歎息地說道。男人的手裏捧著一本書籍,名為《雜草集》,就算是低頭走路時眼睛也一直盯著書看,一幅沉溺其中不舍將眼睛拔開的模樣。“三哥也是不願讓那些蠢貨給髒了眼睛吧?”

嗆——

奪命閻王刀拔出了自己的長刀,指著那個長相斯文卻又罵人難聽的書呆子,嘶聲吼道:“小雜種,你說什麽呢?你說誰是蠢貨?有本事再給爺爺說一遍。”

書呆子低頭看書,根本就不理會奪命閻王刀的挑釁。

“小雜種,說你呢。”奪命閻王刀再次喊道。

書呆子仍然低頭看書,根本就不看那奪命閻王刀一眼。

閻王刀又羞又怒,身體飛起,一刀朝著那書呆子的腦袋劈了過去。

書呆子伸手一擋,就像是很隨意的伸了個懶腰。

然後,那巨大的閻王刀便落在了書呆子的手裏。

“你在跟誰說話?”書呆子看著那閻王刀,出聲問道。

“狗雜種,爺爺是在跟你——”

哢嚓——

書呆子的手指頭稍一用力,那大刀便被他給捏成了碎片。

撲通!

閻王刀的身體墜落在地,滿臉驚駭的瞪著那個文文弱弱的書呆子。

“我不叫小雜種,我也不叫狗雜種。記住,我叫屠心。你有惡心,便要被我所屠。”

他一腳踢了過去,那閻王刀的身體便橫飛而起,撞破無數座椅和客棧牆壁飛了出去。

嘩啦啦——

閻王刀那桌的數名漢子紛紛拔出武器,準備和這文弱書生拚命的架勢。

嬌豔少婦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道:“大家不要衝動,不要衝動,有話好好說,不要動不動就舞刀弄槍的,多怕人呐——”

“你們是何人?”有人出聲問道。閻王刀被人一招秒了,他們不是白癡,自然知道這些人修為境界不俗。

在廝殺之前,至少要先把對方的底子給摸清楚。

“說來不怕諸位笑話。”妖豔少婦一臉羞愧的模樣,說道:“奴家文弱弱,小時候的夢想便是想要成為第一個女屠龍英雄,也一直奔著這個目標而努力。可是找啊找啊,找遍了名山大川,神州九國,也沒能找到龍的影子。奴家心灰意冷,都準備回家相夫教子了。卻沒想到卻有惡龍現世,還差點兒被神州九國給屠了——”

“所以,奴家便和幾位師兄一直趕了過來,重新組成屠龍小隊,為的就是尋找那黑龍的蹤跡。諸位哥哥,我們是為屠龍而來,不想殺人。畢竟,殺人又不能成為屠人英雄,還會落得一身惡名,以後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們就放過弱弱,好不好?求求你們了。”

那群大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的模樣。

這女人到底是在求人放過他們還是在逼人殺了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