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帝國。天都城。

哢嚓——

哢嚓——

哢嚓——

一隊隊身穿褐色戎裝腰佩長劍的飛羽軍在城裏巡邏警戒,確保權力更替時這座城市的安全平靜。身穿黑色三頭蛇監察司製服的監察史們踹開一家又一家的大門,將那些效忠楚先達或者親近陸家的達官貴人以及軍部將領給緝拿戴拷。女方押解為奴或者為伎,男人收監或者直接斬首。

他們連那些犯人的待遇都不如。那些犯了事的罪人,都有機會發配千裏之外去從軍。但是那些將軍原本就是軍隊裏麵生長或者提拔起來的,誰知道他們能夠在軍隊裏麵發揮多大的能量?

所以,一刀斬了是最省時省事的解決辦法。

楚先達死了,被叛逆者“陸行空”給當場斬殺。據說陸行空謀逆事件被先皇發現,陸行空狗急跳牆,氣急敗壞之下,一掌拍碎了楚先達的腦袋。

這個時候,宋家多年來在民眾之中為陸行空所塑造的形象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宋家利用自己掌控文官係統以及民間風儀的權力,不停的去捏造和宣傳楚先達和陸行空君臣不和的事實消息,將陸行空給形容成一個手握軍權功高蓋主又桀傲不馴的暴戾之臣。

當楚先達被殺,陸行空謀反的消息一經宮裏傳出來,天都民眾就沸騰了起來。他們一個個的以先知或者預言家的身份跳了出來,紛紛發表自己對陸行空叛變一事早有所擔憂的看法。

“陸行空這個老不死的,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東西——看他眼窩深陷,眼睛像沙鷹一樣凶狠,果然是長了反骨的人啊——”

“上一次的事情你們還記得嗎?先皇懲罰陸行空跪在地上,一直到陸行空暈倒在地才被送了回去——”

“那些當兵的都不是什麽好鳥,倚著自己打了幾場仗,殺了幾個人,就誰也不放在眼裏,覺得自己就是天下老二——你看看人家宋家,詩禮傳家,低調謙和,對誰都客客氣氣的,簡直是天下臣子的楷模——”

……

嘎吱——

嘎吱——

掛著宋家炎鳥招牌的華麗馬車碾壓在天都城略顯沉悶肅殺的街道上麵,車簾掀開,露出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如狼似虎的監察司史員們橫衝直撞的模樣,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浮現一抹怒色,然後布簾被人重重地放下。

“我還是喜歡以前的天都城。”宋晨曦出聲說道。“熱熱鬧鬧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那麽高興。從容淡定,就是走起路來都透著一股子天子腳下皇民的驕傲和幸福感。你看看現在,他們一個個的焦灼緊張,小心翼翼的看著那些飛羽軍和監察史,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大禍臨頭一般——”

“晨曦——”宋洮出聲勸慰,說道:“痛苦隻是暫時的,等到一切都穩定下來。他們又會恢複成原來那樣從容淡定的模樣。民眾對公眾事件的記憶是很短暫的,再過幾天,你看到的就是不一樣的天都城。他們會忘記先皇,忘記這場政變,繼續作為天子腳下的皇民而驕傲幸福的生活著。”

“所以,這就是宋家謀逆的勇氣之所在?”宋晨曦出聲問道。

“晨曦——”宋洮怒聲喝道。

他掀開車窗朝著四周看了一眼,發現周圍並無可疑人物,宋家的車夫和宋晨曦的衛隊將馬車給圍攏的嚴嚴實實的。

宋洮放下布簾,並且施展了一個隔音屏障,有些話就是身邊人都不能聽到。

宋洮盡可能的放緩自己的聲音,輕聲說道:“晨曦,有些話不可以亂說。”

“我親眼所見,怎麽就叫做亂說呢?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也親眼見到你們所做的一切——因為民眾薄情淡忘,因為他們很快就會忘記先皇,忘記恐懼,忘記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所以,宋家才敢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為宋家知道,民眾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

“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大多數都擠身高位或者身居要職,他們和宋家利益一致,所以不會說出去。要麽和宋家處於矛盾對立關係,他們不敢說出去,或許還沒來得及說出去就會被殺人滅口。所以,宋家是正義之師,是臣子楷模。這種事情永遠都不會改變。是這樣嗎?”

“成王敗寇,古來亦如此。”宋洮沉聲說道。“史書是由勝利者來書寫,曆朝曆代皆行此道。並不是隻有我們宋家一家做這樣的事情。”

“可是,陸家呢?”

“陸家敗了,陸家就是賊寇。沒有什麽道理可言。”

“這就是你們男人的遊戲規則?”

宋洮輕輕的歎了口氣,要是別人質問他這樣的問題,不,要是別的人敢當麵說他們宋家謀逆,他會立即砍掉對方的腦袋,然後視其為叛黨餘孽,可是,問出這種話的是他最寵愛的妹妹,就不得不謹慎對待了。

他不期待她能夠接受,至少,她不要仇視他們的所作所為。

“要是陸家勝了,他們也同樣會這樣對待宋家。你,我,我們宋家的所有人,皆會成為他們的刀下鬼魂——權力場上,誰也不會比誰高尚。”

“如果陸家不比宋家高尚,他們為什麽不和我們宋家一起做這樣的事情呢?我不信福王沒有拉攏過他們——”宋晨曦冷笑出聲。

“晨曦,和以前一樣,什麽都不要管,什麽都不需要問,好嗎?”宋洮一臉慈愛的看著自己的這個寶貝妹妹,柔聲說道。現在家族裏的每一個人都很忙碌,而他卻被指派來保護這個人家族人人疼愛的寶貝妹妹。所以,他盡可能的想要將這件事情給做好。

宋晨曦從娘胎裏出來就帶著病根,母親又早早去逝,家族裏麵的每個人都對她極其疼愛。特別是爺爺對她更是與眾不同,將其視為掌上明珠一般。因為保護過度,宋晨曦極少和外界接觸。特別是春冬兩季,她幾乎是整日整日的被關在自己的小院裏不得外出。

那個時候的她心思單純,精致無暇,仿若一塊晶瑩剔透的琉璃雪晶。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和李牧羊接觸久了,突然間對這些世外俗事感興趣了。

“真是一個不好的習慣啊。”宋洮在心裏想道。“早知道就不讓他和李牧羊接觸了。”

“可是,我看到了啊。”宋晨曦一臉痛苦地說道。“我親眼所見,又怎麽能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呢?”

“——”

“三哥,你告訴我,李牧羊,他當真是頭龍嗎?”

“——這個,既然爺爺這麽說,定然有它的道理。楚潯皇子為了指證李牧羊是頭龍,不惜用上了自戳雙眼的毒咒——”

“可是,李牧羊明明不個人啊,他怎麽可能是頭龍呢?”宋晨曦一臉難以理解地說道。“你也和他接觸過,你覺得他哪裏像頭龍呢?”

“據說高階龍族可以化成人形,擁有人的智慧和龍的能力——”

“李牧羊從出生到現在都在你們的監控之中,他怎麽就成為高階龍族了?”

“晨曦——”

“三哥,你心虛了呢。”

“——”

……

……

崔家。崔府後院。

崔小心站在廊簷下麵,看著院子裏冰雪素裹的花樹石亭發呆。眼前的一切讓她感覺到熟悉又陌生。

一天時間,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西風君王楚先達變成了人們嘴裏的“先皇”,原來的福王變成了新的皇帝。

天都三大門閥之一的陸家意圖謀反,被宋家和崔家聯合推倒鏟除。

陸行空殺死了先皇楚先達之後又被宋孤獨所殺,而李牧羊——竟然變成了一頭龍。

“李牧羊——他怎麽可能是一頭龍呢?”

消息接鍾而至,讓崔小心有種眼花潦亂的感覺。

崔小心不相信李牧羊是一頭龍。

因為她和李牧羊同學數載,對他的情況實在是再了解不過了。同學們嘴裏的“豬玀”、“黑炭”、“廢物”,怎麽可能和龍族有什麽聯係呢?

再說,數萬年了,從來都沒有人見過龍族,那個強大又神秘的種族早就在“屠龍之戰”時全部滅絕——李牧羊怎麽可能是一頭龍呢?

可是,她的心裏又不由得有些懷疑——

因為她知道李牧羊從一個一無所長的白癡變成一個博學通達的天才隻是短短數天的時間,最後更是以帝國文試第一的成績被星空學院錄取。

還有,江南茶館的殺手襲擊事件,他明明伸出手掌幫忙擋下了一刀,她親眼看到李牧羊的手掌被匕首刺穿,但是第二天自己特別去查看過,他的手掌竟然已經修複好了,就像是昨天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還有白雲山千佛寺的擋刀事件,他再一次跳出來替自己擋下了殺手的攻擊。當時自己懷疑車夫李目就是李牧羊,還特意去檢查了他的手掌,結果上麵也沒有任何的痕跡——

崔小心已經可以確定,白雲山千佛寺的時候躲在湯池裏麵偷窺然後跳出來保護自己的人就是李牧羊。是化作李思念車夫李目的李牧羊。

從落日湖邊的兩人第一次聊天,到李牧羊名滿天都,再至他戰敗了西風劍神木浴白以及止水老神仙木鼎一——李牧羊的經曆堪稱神跡。

倘若不是龍族的話,那麽,他到底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呢?

“李牧羊,你到底——還活著嗎?”崔小心喃喃出聲。

“小姐,你怎麽又跑出來了?”丫鬟桃紅抱著一個白色狸毛披風跑了過來,將披風披在崔小心的肩膀上麵,然後為她係好頸帶。“外麵風寒,小姐可不能傷了身體。”

“我沒事。”崔小心搖頭說道。“外麵可有消息傳來?”

桃紅搖頭,說道:“小姐,我們都被鎖在院子裏關了禁閉,也沒辦法出去和人接觸。現在事情到底發展到哪一步,我們也不知道了——柳綠借口小姐要吃西街的桂花糕,磨破了嘴皮子才給了一刻鍾的時間。一會兒就應該會回來了。到時候應該會打聽到一些最新的消息。”

“街頭傳聞,哪能當真?”

“哪怎麽辦?相馬少爺又沒空過來——”

“表哥是監察司長史,現在應當被委派出去執行任務,哪裏有暇過來?”

砰砰砰——

院門被人拍響。

“柳綠回來了。”桃紅叫了一聲,就要跑過去開門。

“柳綠,你可聽到什麽新消息——”桃紅一邊開門,一邊對著門口喊道。

站在門口的是寧心海,崔小心的馬夫。

“寧管事——”桃紅站立一邊,低頭向寧心海行禮。

寧心海抬腳邁入院內,走到崔小心麵前,說道:“小姐,別再讓院內的小丫頭們去以身犯險了。夫人要是怒了下來,打折她們一條腿還是輕的——”

“是。”崔小心低聲說道。身邊的丫鬟們知道自己想要知道外麵的消息,所以想方設法的溜出去打探。

當然,這也是自己有意縱容。要是自己說一聲不許她們出去,想必她們也是不敢出去的。

“幾個丫頭片子,又能夠知道些什麽?”寧心海搖了搖頭,出聲說道。

“是。”

“我知你想知道外麵的消息,所以我來告訴你。”寧心海看著崔小心蒼白憔悴的小臉,說道:“你問吧。”

“陸家現在怎麽樣了?”

“陸行空戰死,陸氏被以叛國罪抄家,誅九族。”寧心海出聲說道。“當然,當宋朗帶著麒麟軍全殲巡城司斬殺李可風之後攻進陸府,發現陸家人早就從陸行空的書房秘道遣散離開了。宋朗一怒之下,一把火點燃了陸家大宅,整個宅子陷入火海,現在快要燒成焦炭了吧——”

“宋朗率領麒麟軍精銳追趕上去,誓要誅殺公孫瑜夫人以及宋天語少爺——直到此時仍然沒有消息傳回,大概仍然沒有得手。據說有三魂七魄護送他們離開,理應不會有什麽問題。”

寧心海站在廊簷下麵,抬頭看了一眼崔小心的眼睛,出聲說道:“當然,我知道你更想知道李牧羊的消息。陸行空為了給李牧羊一線生機,不惜以死殉道,拖住了宋孤獨追殺的步伐和時間。陸清明帶著戰至力竭的李牧羊離開,據說新皇以及宋家派遣了大量高手一路尾隨追殺。”

頓了頓,寧心海出聲說道:“當然,還包括我們崔家的高手。”

“寧叔呢?”崔小心的臉色越發的蒼白了,出聲問道:“寧叔怎麽沒去?”

“我留下來守護崔宅,保護小姐。”寧心海出聲說道。

“這不是理由。”崔小心出聲說道。

寧心海麵無表情,說道:“小姐,這個時候你不易表現出對李牧羊的關心。”

“嗯?”

“從陸家的滅亡事例之中,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宋家的強大。老爺雖然也在這位擁立新王之中立下大功,但是——新王也不過是個傀儡,和先皇一樣,都是由宋家在背後遙控和操縱這一切。這也是老爺一心想要和宋家親近的原因。”

“你和宋家玉樹的婚事已經不可更改,局勢平穩,時間大概也會很快確定下來。以前你反抗不了,現在,你更加反抗不了——”

崔小心眼神灼灼的盯著寧心海,出聲問道:“是我母親讓你來的。”

“是的。”寧心海沒有否認。“夫人擔心你們溝通失效,會加深母女之間的矛盾,破壞母女之情——”

“真是個好母親呢。”崔小心語帶嘲諷地說道。

“從某些方麵上來講,她確實是。”寧心海不無提醒的看著崔小心,說道:“陸家倒塌,李牧羊身份不明,甚至生死不明,絕非良配。”

“我知道了。”崔小心語氣沉重地說道:“我名為小心,自然知我的性子也是小心謹慎的。絕對不會做出什麽逾越之事。”

“那便好。”寧心海點頭說道。“那我就不打擾小姐吃糕點了。”

說完,轉身朝著外麵走去。

很快的,丫鬟柳綠就提著一個盒子衝了進來,激動地喊道:“小姐,我聽說了——”

……

……

既然走投無路,那就不妨勇敢一些,驕傲一些。

你保護不了自己的生命,你還能維護好自己的尊嚴。

李牧羊是這麽想的,也正是這麽做的。

他要和宋孤獨戰鬥,然後死亡。

和他的爺爺一樣,也和他們陸氏的先輩們那樣。

隻是,他這一生實在太悲苦了一些。

連他自己都替自己感到委屈。

如果有機會看到造物主,看到命運之神,他一定要揪著他的胡子好好地問他一句:你玩得開心嗎?

“你為什麽比我還著急?”宋孤獨看著李牧羊,出聲問道。

“你一定不曾經曆過這樣的事情。”李牧羊出聲說道。“你不會體會到,很多時候,你更希望有一個結果。生也好,死也好,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這種懸而未決,才是真正的折磨。”

“言之有理。”宋孤獨點頭說道。“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道理。半神之體,萬年積蓄,果然名不虛傳。”

“你有這樣的習慣嗎?殺人之前先將對方狠狠的稱讚一番?”

宋孤獨搖頭,說道:“我沒有這樣的習慣。也不願意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麵浪費時間。”

“那你為何獨獨對我如此?”

“因為你是頭龍。”宋孤獨的眼神裏有火苗閃爍。“消失萬年的龍族。”

“所以,你決定不殺我了?”

“我願意如此。”宋孤獨說道。“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

“用你的命,換你家人的性命。”宋孤獨出聲說道。

“此話何解?”

宋孤獨伸出手來,手心裏麵出現一顆黑色的珍珠。

黑色的珍珠瑩光大作,變成一道透明的幕布呈現在李牧羊的眼前。

在那光幕之中,呈現出李思念此時此刻的生活場景。

在一間破舊的柴房裏麵,她被鐵鏈束住雙手,披頭散發,衣衫破爛染血,一臉悲傷絕望的癱倒在地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