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有句諺語,叫做:怕什麽,來什麽。

帶著李牧羊逃離之時,陸清明就已經知道父親的情勢堪憂。

但是那個時候他還心存希望,心想以父親的實力,就算打不過宋孤獨這個剛剛踏入神遊之境的強者,逃跑的機會還是有的。隻要父親想逃,怕是宋孤獨也沒辦法一定就能夠將其留下。

一路逃亡,一路遭人追殺,父親一直沒有追上和他們匯合,甚至連一絲片縷的消息都沒有傳遞過來。

陸清明心裏的擔憂加劇,那種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當時他們正陷入一場又一場的苦戰,稍有不慎就可能落得一個父子皆亡的下場。而且當時的李牧羊身體還很脆弱,陸清明一個人獨撐大局,也實在難以被其它的事情分心。

陸清明將對父親的擔憂藏在心裏,顯然,李牧羊也和他是同樣的想法。

兩個人絕口不提那個在嵐山之上與人搏鬥的老人的事情,一點點兒的猜測言語都沒有。

就像是他們知道那個老人隻是出去溜個彎散散步,很快就會回來吃晚飯一般。

噩耗傳來,宋孤獨的話對李牧羊和陸清明兩人而言就是一記“睛天霹靂”。

比宋孤獨千裏之外召喚來的那記雷電的殺傷力還大上數十倍上百倍。

“宋孤獨,你這條老狗,我定要殺了你,我要與你不死不休——”陸清明一邊狂噴鮮血,一邊嘶聲吼叫。

滿頭長發胡亂披散,眼睛裏麵布滿血霧,臉上身上傷痕累累,衣衫破爛撕裂如同乞丐。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忠君護國上千年,鎮守邊疆,征戰不斷,陸清明這一脈便成了一支單傳。

陸行空隻有陸清明這個兒子,陸清明還算爭氣,有了李牧羊和陸天語兩子。隻是李牧羊放養在外麵,他沒機會盡父親職責,自然也沒有享受到父子相處的天倫之樂。

陸行空將所有的父愛都給予了陸清明一人,同樣,陸清明也將所有的尊重、所有的敬愛以及所有的父子之情都給予了那個老人。

從小到大,他視其為最嚴厲的父親,也視其為最強大的偶像。

在他的心目中,父親是無所不能的,是戰無不勝的。是整個陸氏家族,也是他自己身後最堅強的支持後盾。隻要有父親在,他們就沒有什麽困難是解決不了的。

陸行空戰死,看起來龐大的陸氏一下子就轟然瓦解,瞬間陷落。

天塌了!

內髒原本就受傷頗重,被父親戰死的消息一激,傷勢更加嚴重,那憋在內腑的瘀血便狂噴而出。

陸清明握緊手裏的天王槍,就要衝上去和宋孤獨拚命。

“父親——”李牧羊衝了過去,一把揪住了陷入瘋魔狀態的陸清明。

“放開我,讓我去殺了他——”陸清明嚎叫著,甚至都沒有聽到李牧羊剛才情急之下對他的稱呼。

他的心裏充滿了悔恨,悔恨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悔恨著自己的自私自利,隻顧著帶著自己的兒子逃命,卻沒能留下來照顧自己年老的父親。更多的是仇恨,仇恨殺父仇人,仇恨宋孤獨這條老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冷靜一些。”李牧羊將他掙紮的身體緊緊的抱住,沉聲說道:“你現在衝上去也不過是送死。”

“就算是死——”陸清明掙紮的更加激烈。“我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

“我不許你死。”李牧羊突然間提高音量,怒聲吼道。

“牧羊——”

“我不許你死。”李牧羊沉聲說道。他的聲音低沉,但是卻隱藏著讓人驚心動魄的力量。他的表情平靜,看起來隻是有一些深沉冷洌,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將會做出什麽樣瘋狂狠辣的事情。“我不許你死。我不要你死——死了太多太多人了。誰也不要再死了。要是必須有人死的話,就讓我去。”

“牧羊,讓我去,你趕緊走——”

“這一次,聽我的。”李牧羊聲音堅定地說道。“你傷勢嚴重,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吧。如果我能夠打敗他,那麽,我們還有機會繼續前行。走到風城,和我們的家人團聚。倘若我失敗了,也沒有更多的選擇了——我們就一起死在這裏。”

“牧羊——”

“嵐山之上死了那麽多人,逃亡路上又死了那麽多人,有很多是無辜群眾,還有很多是忠心耿耿的帝國將軍,他們就那麽輕易的就死了,為了保護我們而死。我們又有什麽特別的呢?”

李牧羊強行用力,將陸清明的身體給攙扶著來到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麵。

他的手掌朝著石頭上麵一按,那石頭之上覆蓋的冰雪便瞬間一掃而光。石頭上麵散發著白色的輕煙,那是李牧羊學習陸清明剛才為自己所做的那般用體內真氣給石頭加熱,避免陸清明坐在上麵凍壞了身體。

陸清明拚了那麽久,傷的那麽深,他是應該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你坐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李牧羊的嘴角輕揚,笑容卻有一些苦澀。“不會讓你等太久。”

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

麵對宋孤獨這樣的對手,都不會耗費太多的時間。

“牧羊——”陸清明眼眶泛紅,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他知道,李牧羊這一去,怕是父子之間就再也沒有相見之時了。

不,除非死了才能夠相見。

假如世間當真有佛門所講的那修羅地獄這種地方。

父子剛剛相認,爺孫都沒來得及團聚,他怎麽舍得就這麽放李牧羊去送死?

撲通!

李牧羊雙膝著地,重重的跪在了陸清明的麵前。

然後,他的腦袋一次又一次的磕在了那冰冷地麵的冰雪層裏。

砰!

砰!

砰!

連續磕了三個響頭,將平坦的雪地磕出一個深窩。

李牧羊抬起頭來,說道:“我不管中間有多麽隱情,也不想去思考你們將我送出去到底有著什麽樣的用心——生我養我,皆是大恩。李牧羊無以為報,這三個響頭,就當是感謝父親的生育之恩。”

“牧羊——”陸清明悲聲喚道,淚如雨下。

李牧羊從地上爬了起來,霍然轉身朝著宋孤獨走去。

宋孤獨的身體緩緩的下落,雙腳站在了雪地之上。

奇怪的是,明明他腳上的靴子是踩在雪地裏麵的,但是冰雪之上卻並沒有任何的腳印,就像是他的身體沒有任何重量似的。

哢嚓——

哢嚓——

哢嚓——

李牧羊走到宋孤獨的麵前,然後停下步伐,眼神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你在想些什麽?”宋孤獨看到李牧羊思考的眼思,饒有興致的問道。

“我在想怎麽殺了你。”李牧羊出聲說道。在這個老人麵前,他連隱藏心思的必要都沒有。星空之眼,沒有什麽是他看不明白的。

十幾年前的那場夜奔,李牧羊的真龍身份以及李牧羊和陸家的關係——都是從這個老家夥的嘴裏說出來的。

“想到了嗎?”

“不好想。”李牧羊搖頭。“我不知道神遊境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境界,也不知道神遊境到底能夠發揮出多大的威力。沒有親身體驗,大概很難體會到境界上的差距。但是,我想,既然我爺爺都沒辦法將你攔截下來——想必我也很難做到這樣的事情。所以,我要想一想,想想怎麽樣才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怎麽樣殺了你為爺爺報仇。”

“怎麽?你們爺孫相認了?”宋孤獨出聲問道。“你不恨他?”

“恨他?我為什麽要恨他?”李牧羊反問著說道。“一個人,不管他之前做了什麽,但是後來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你,去給你換取一個活命的機會——這樣的人,我憑什麽去恨他?我有什麽資格去恨他?用他保護下來的這條命去恨一個死人?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與之相比,我又為他做了什麽呢?”

宋孤獨認真的想了想,笑著說道:“有意思。還真是有意思。李牧羊,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智慧的年輕人。”

“可能是你見過的其它年輕人都太愚蠢吧。”李牧羊很不客氣地說道。

“不。他們不蠢。”宋孤獨搖頭。“他們是太聰明了,或者說想要隱藏自己的聰明。他們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企圖心,有人想要這個,有人想要那個,心裏的想法多了,就難免受製於人或者落人話柄——無欲者剛,有所欲者,又怎麽能夠強硬的起來?你無欲無求,所以你總是能夠觸碰到事物的核心。一針見血,一語中的。”

“再說,世間之事,哪裏有那麽複雜的?隻是人的想法多了,事情才變得複雜起來。譬如要是天都其它的年輕人遭遇你這樣的事情,他們定然會要死要活的,利用自己的委屈以及家人的愧疚好好的討價還價一番——鬧得越激烈,家人對他的補償也就越豐厚。不外乎如此。”

“我和他們不一樣。第一,我不需要別人的補償。因為我自己就擁有一切。”李牧羊出聲說道。

“這倒是句實話。龍族富可敵國,每一個龍族洞穴都是一個天然的寶藏。我有幸也尋到一個龍穴,裏麵的藏物之豐已經讓老朽驚詫不已。你本身就是龍族,想必,在這星空之下,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加富裕了吧?”

“不錯。”李牧羊無比坦誠地說道:“我不缺錢。如果我想要的話,我隨時就可以搬回來一座金山銀山,或者比金山銀山更值錢的寶物——”

“我相信。”

“第二,我也不缺愛。他們雖然把我和別的孩子互換,但是這也同樣給了我另外一個家庭——我從來沒有後悔自己是李岩和羅琦的兒子,而且,我深為自己曾經是他們的孩子而驕傲自豪。倘若再給我一次機會作選擇的話,我仍然希望我能夠有這樣的經曆,我仍然希望我能夠成為他們的兒子——”

李牧羊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輕聲說道:“倘若我的人生沒有這樣的經曆,我沒有機會成為李岩羅琦的兒子,沒能成為李思念的哥哥,這才是真正的遺憾和損失——他們是我的父母妹妹,是我永遠的家人。這一點兒,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

“不錯。他們著實待你不錯。”宋孤獨點頭說道:“你們連夜逃離天都的時候,我心裏對這件事情非常的好奇。雖然知道有很多地方不合情理,卻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我懷疑過你的身份,也懷疑你和別人互換身份的事情。後來派人去江南打探,別人回來說那一對夫妻視你為生命,並沒有因為你天生殘疾體弱多病而對你有所嫌棄和慢待——所以,那個時候我又相信了你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你們之所以離開,或許確實是因為那一對夫妻做了什麽錯事而被驅逐。”

“他們是全天下最偉大的父母。”李牧羊出聲說道。

“這麽說,怕是你的親生父母要傷心了。”

“我知道。”李牧羊點頭說道。“但是十幾年來,我心裏一直是這麽想的。”

“我能夠理解。一路走來,你也非常的不容易。”

“我以前覺得自己很不容易。”李牧羊出聲說道。“但是和現在的自己相比,發現以前是自己生活的最安逸最幸福的時光。以前隻是身體有病,隨時擔心自己會死去。當然,就算死,也有父母和妹妹在身邊陪伴,那是安詳的死亡,是自己所能夠接受的死亡方式——”

“現在的生活才不容易。每天都要擔心這個,提防那個。大腦時刻緊繃著,身體也一直處於警戒的狀態。就算是晚上睡覺,都要盡可能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不知道有誰會突然間出現,然後一劍斬掉自己的腦袋——這是天降橫禍,是血腥殺戮,是血肉模糊,這樣的死是我不願意的。”

“而且,那麽莫名其妙的死亡方式,你不知道是誰會殺了你,你也不知道在你死亡的時候是誰在你身邊陪著你——你說,現在是不是比以前辛苦多了?”

“聽你這麽一說,確實很有道理。”宋孤獨點頭說道。“以前苦,現在更苦。”

這個殺人如麻的老頭子很有聊天的欲望。或許,幾十年來,也沒有什麽人讓他有對等的聊天興趣。就算是陸行空一次又一次的去拜訪,他也一次又一次的避而不見。

由此可見,他的眼裏怕是沒有任何人的存在。也隻有李牧羊——這條龍有和他平等交流的資格。

無君、他直接幹掉現在的皇帝,叛逆謀反了。

無父,他的父親早就死翹翹了。

無人,沒有什麽人能夠被他放在眼裏。

一個人強大到了這種地步,修行到了這種境界,所能夠追求的,也無非就是更加強大的力量,以及——能夠讓自己家族生生不息的享有富貴的權力了。

“這樣的人是極度危險的。”

李牧羊心裏很清楚這一點兒。他知道,沒有什麽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沒有什麽人是他不敢殺的。和這樣一個看起來和藹可親但是內心極度的強大而且又極其的冷酷刻苦的老家夥打交道——把他殺掉是最聰明的選擇了。

李牧羊看著宋孤獨,說道:“你還沒動手,卻和我說這麽多的廢話——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宋孤獨並不奇怪李牧羊的敏感心思,出聲說道:“人們不都是這麽做的嗎?先交流一下感情,然後彼此做交易的時候就容易許多。”

“你想和我做交易?”

“是的。”

“你殺了我的爺爺。”李牧羊說道。

“我不覺得你對他有那麽深的感情。”

“不,你想錯了。”李牧羊沉聲說道:“就算他不是我的爺爺,我也對他有很深的感情。自我返回天都開始,他就一直對我諸方照顧,各種維護。”

“倘若沒有他暗中出手相助,我早就被你們這些別有用心者給殺了吧?對於你們來說,殺人如割草。不管能不能確認我的身份,或者能不能找到我的身份之迷,直接將人給殺了,那不是一了百了嗎?殺手烏鴉是你們派過去的吧?”

“不錯。”宋孤獨倒也沒有否認。“殺手烏鴉是家裏人派去的,他們和我知會了一聲,我沒說可,也沒說不可,也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明的毛頭小子,而且那個時候的你,實在讓人生不起警惕之心,或許這也是陸家將你送出去的原因吧——不然的話,直接將你養在陸家,給你陸家大少爺的身份。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你,所有的人都提防著你。隻要你稍有異樣,就會被人看在眼裏。無論如何,他們都有將你殺死的必要。”

“對於我而言,這些事情都無關緊要。我隻需要盯著陸行空,盯著他出手就成了——陸行空才是真正的人物。他是一個值得欽佩的對手。”

“止水劍館的木浴白也是你派去殺我的吧?”

“我們家的一個小子覺得你比較可疑,所以就請木浴白出手試探。沒想到的是,你竟然將木浴白給打成重傷——整個天都城都為此震驚不已。”

“止水劍館是皇家劍館,為何聽從你的命令?”

“皇家能夠給他什麽?”

“你又能給他什麽?”

“我不能給他什麽,但是,皇室給予他的東西我都能一一拿走。”宋孤獨輕聲笑著說道:“有時候,將對方的東西拿走再還給他,也是一種恩賜。”

“因為陸家不肯被你拿走手裏的軍權,所以被你給毀掉了?”

“終究是要站隊的。”宋孤獨說道。“別人都站隊了,就是他不肯站隊——不站在我這邊,那就有可能站在敵人那邊。當然,陸家確實一直站在皇室那邊。世世代代鎮守疆場,滿門忠烈,英傑輩出,可惜,那些優秀的孩子都戰死沙場——你不覺得可惜嗎?”

“我不覺得可惜。”李牧羊搖頭說道。他的臉上浮現一抹嘲諷的笑意,說道:“或許是因為我體內也流著陸氏血脈的緣故,繼承了他們一些很不好的傳統——既然他們都戰死了,那就輪到我上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