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潑墨閣。

崔家老爺子崔洗塵正在教導家裏小一些的孫子孫女們寫字,練的是以書法入道的一代大師黃庭堅的《華嚴疏》。黃宗師的字奇崛瘦硬,端正直真,適合孩童啟蒙。

“小鬼,肩要挺直。再累都不能跨下,人的肩膀跨了,精神沒了。寫字的時候也是一樣,肩膀跨了,字的神采也就沒有了。”

“囝囝,這一筆要更長一些,你是女娃娃,氣勢不夠,力道不足,所以就要走靈秀俊俏之風——”

“這一個‘佛’字寫的不好,今日要再寫一百遍——”

……

“老爺。”

中年管家站在墨閣門口,一臉奉承的笑著。

“進來說話。”崔洗塵知道他此時找來,必然有事,出聲說道。

“我身上有寒氣,就不帶進去了,免得讓小主子們受涼——”管家臉上的笑意更濃,看向幾個端坐在書案上寫字的小孩子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要親熱一些。一個個的和他們微笑示意,那幾個小家夥也都點頭表示回禮。大戶人家的孩子,終歸有一些場麵規矩要遵循。

崔洗塵點了點頭,轉身囑咐幾個小鬼不許偷懶耍滑,一會兒要來檢查課業,然後關上房門走了出來。

“何事?”崔洗塵出聲問道。

管家在崔洗塵的耳邊低語幾句,崔洗塵的臉色變得古怪起來,說道:“那個老家夥當真出來了?”

“老爺,我又特別找人打聽過,千真萬確。這是很多人都親眼所見的事情。”管家一臉篤定地說道:“據說那位老神仙還以神念朝陸家門庭斬了一劍,陸家的陸清明誤入劍障,沒能攔截成功。不過最終被陸家的那位老爺子連轟幾拳,將那一劍的劍氣給打爆了。不然的話,怕是後果更加嚴重。”

“還真是越來越精彩了。”崔洗塵臉帶微笑,出聲問道:“陛下還在陸府?”

“是的。據說陛下也沒有想到老神仙會來,他也跟著受到驚嚇。”

“止水劍館的老神仙當著陛下的麵挑戰李牧羊,挑戰一個無知少年——”崔洗塵臉上仍然保持著玩味的笑意,喃喃自語說道:“有意思啊。還真是有意思。”

“我們要不要——再做些什麽?”管家言有所指的問道。

“千萬不要。”崔洗塵表情嚴肅的拒絕,說道:“一獅一虎相爭,怎麽樣才能夠讓它們撕咬的更加激烈?”

“擊鼓助威?”

“不,什麽都不做。安安靜靜的,讓它們不受驚擾的一直咬下去。”崔洗塵沉聲說道。“倘若有人驚擾到它們,它們的眼裏就會有了第三方敵人。那個時候它們的氣不定,心不狠。沒辦法一直撕咬到最終決戰勝負,可能草草了事,倉猝收場。”

“明白了。”管家低頭應是。

“所以,沒有我的命令,你們不要妄自行動。”

“是。老爺。”

崔洗塵看著園子裏麵的風雪,輕輕歎息著說道:“今冬這場雪下的可真大啊。”

“——”管家不知道老爺因何發出這種感歎,沒有接話,隻是站在旁邊陪著笑臉。

一牆之隔的小院,崔小心懷裏捧著一隻雪燕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那是一隻雪燕的幼兒,全身都毛絨絨的,翅膀也沒有任何力度,暫時還不具備飛翔的能力。

等到牆那邊的聲音消失,腳步聲音漸遠,崔小心才輕輕的鬆了口氣,隻是臉色難堪之極。

她將雪燕放進柳綠的懷裏,讓她將燕兒放進正急急嗷叫的鳥窩裏麵。又拉著桃紅出聲問道:“怎麽樣?打聽清楚了嗎?”

“婢子已經打聽清楚了。”桃紅氣喘籲籲的模樣,說道:“今天是陸家老爺子陸行空的六十壽誕,聽說連陛下都去賀壽了,朝中大臣也去了不少——”

“我問的不是這個。”崔小心急聲說道。

“是是是。”桃紅連連點頭,說道:“聽說止水劍館今天跑到陸家去圍門,還說要送戰書,他們止水劍館的老神仙要挑戰在陸家做客的牧羊少爺——真是沒想到,思念小姐的那個馬夫竟然就是牧羊少爺,小姐,你說當時我們怎麽就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呢?”

“是你沒有想到。”崔小心表情凝重,沒好氣地說道。

“啊?”桃紅一臉的驚訝。“難道小姐——小姐當時就知道?”

“備車。”

“小姐,我們去哪裏?”

“去給陸爺爺祝壽。”

“小姐不要。”桃紅連忙阻攔。“今天老爺都沒有出門,少爺們也沒有一個人過去,小姐要是去了會遭責罵的。”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和思念是手帕之交,她的爺爺過生日,我理應前去拜壽。”

“小姐——”

“備車。”

“是,小姐。”

嘎吱——

院門被人推開,崔小心的母親走了進來,一臉笑意的看著崔小心,說道:“小心這是要去哪裏啊?左右今日沒事,你陪我去你舅舅家走一趟,他的腿有毛病,一到冬天就痛得下不了床走不了路——”

“——”崔小心輕輕歎息,看來今日是哪裏也去不了了。

……

……

城門之外,宋家老宅。

宋家老爺子宋孤獨穿著一身白色單衣蹲在那廊簷下麵,看著那院子裏麵的幾株梅樹發呆。

宋洮腳步輕快的走了過來,看到爺爺蹲在那裏一動不動,趕緊將自己身上披著的黑色熊皮大襖披在了爺爺的肩膀之上,語帶責怪地說道:“爺爺,外麵天寒,還是進屋休息吧?”

宋孤獨頭也不回地說道:“倘若連這點風雪都能夠傷我,那我這一身老骨頭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爺爺,隻要你好好活著,那就有天大的意義——你老也不要費心,有什麽事情交給叔叔伯伯他們去處理,我們這些孫子雖然不成器,也能夠幫忙打一打下手——你就舒舒服服的活著,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事情都不需要做。好讓我們這些晚輩的能夠多來看看你。多看你幾眼,我們也滿足了。”

“說的傻話。”宋孤獨搖頭說道:“我要是躺在那裏不言不語,起床都很困難。那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當一尊雕像?還是做一塊木頭?”

美人怕白頭,英雄怕遲暮。

宋孤獨是世間強者,名震神州,是整個西風帝國最具傳奇色彩的英雄。

一生逍遙,縱橫天下,沒有不可到達之地,沒有不可斬殺之人。

可是,到了老年,卻變成一個連飯都吃不進去的無用老人,他怎麽可能接受的了?

宋洮看著爺爺幹瘦的側臉,心神稍定,說道:“爺爺,我給你講件趣事逗你一樂。你還記得止水劍館的那位老神仙嗎?”

“木鼎一?”

“是的,這位老神仙好多年不露麵,世人皆以為他在閉關苦修去了。卻沒想到,他竟然因為一個年輕人而出關,而且還親自上門送了戰書,要挑戰那個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可是李牧羊?”

“爺爺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宋洮笑著問道。

宋孤獨看著那院子裏的梅樹,說道:“整座天都城,值得他親自出手的年輕人——大抵也隻有那位李姓少年了。”

“爺爺——”宋洮又驚又妒。

驚的是,那個從來都不曾和爺爺見麵的李牧羊竟然能夠得到爺爺這麽高的評價。要知道,這句話要是傳了出去,怕是李牧羊一瞬間就成為整個西風的傳奇人物。

妒的是,大家同樣為年輕人,憑什麽那個李牧羊可以得到自己這樣的評價,而自己卻沒有得到——畢竟,爺爺那句話可是以全城少年人的榮譽來哄抬李牧羊一人啊。

“好了好了,你自去忙活吧。不用陪在我這個老頭子的身邊。”他的視線不曾從那些梅樹上麵挪開,輕聲說道:“靜待花開。”

“爺爺,梅花不是已經開了嗎?”

宋孤獨輕輕歎息,說道:“開了還會再開。”

宋洮無奈,準備起身離開。

“對了,你去詢問一下那李姓少年,可願意到這老宅陪我這個老頭子喝杯苦茶?”

“爺爺——”

……

……

“我還沒有答應他呢。”李牧羊哀嚎出聲。

戰書送達,老神仙也出現了,乘風長老一息也不願意再在陸家呆下去了。

更不願意回答李牧羊這個讓他聽到心慌的問題,對著陸行空拱了拱手,然後轉身朝著來時的路走去。

石君子石陶眼神若有所思的看了李牧羊一眼,也跟著轉身離開。

瞬間功夫,那百名白袍劍客走了個精光。走的時候聲音浩大,走的時候卻悄無聲息。

陸清明看著那空無一物的天空,再看看手裏的長槍,眼裏有著濃濃的失落和悲傷。

李牧羊走了過去,安慰說道:“陸叔,是那個老家夥故弄玄虛而已。隻要出槍比他快一些,比我們眼睛所看到的更快一些,他那所謂的劍障自然而然就被破解了。看起來很高深,其實隻是一點上不得台麵的障眼法而已。陸叔無須將此事放在心上。”

“牧羊。”陸清明臉色陰沉的看向李牧羊,沉聲說道:“我求你一件事情。請你一定要答應我。”

“陸叔請講。”

“十日之後,我代你前去應戰。”

此時此刻,陸清明眼神堅定,一幅無死無回的決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