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轆轆,駛過天都城內的青石板路,朝著城外的千佛寺趕去。

他們出發的遲了,街道逐漸熱鬧,人群往來如潮,他們這一行出行隊伍混跡其中,就顯得很是平常低調。

李牧羊跟在馬車的車窗邊沿,不停的和過往的人群擦肩而過。

他不看那些人群,當然,那些人也不會在意一個跟在馬車旁邊伺候的小廝。他像一把毫不起眼的鋤頭,或者一把已經生繡的鈍刀,刨開田地,切割流水。

李思念想要聽故事,李牧羊也想講故事。

可是,講一個什麽樣的故事呢?

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李牧羊小時候看了無數英雄奇俠故事。但是,他卻沒有信心把那些故事給講出來。因為以崔小心的閱讀量,或許他看過的故事她都看過,他沒看過的故事她也看過。

李牧羊決定了,就講自己的經曆。

“有一個窮書生喜歡上了富家千金小姐,那位小姐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聰明、善良、心地極好,給予了書生很多的幫助——”

“窮書生愛上富家千金大小姐,你這個故事很老土好不好?這樣的書我們家有好幾百本。誰要聽你講啊?”李思念在車裏麵叫喊著說道。

李牧羊對著李思念笑笑,明白李思念是擔心這個故事沒辦法讓自己打動崔小心,接著講道:“窮書生一直想要向富家千金小姐表白,但是心裏又極度的自卑。他清楚他們之間巨大的差距,如果他就這麽向那位小姐表白的話,即便那位小姐答應了,小姐的家人也不會同意,他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

崔小心認真的聽著,仔細的撫摸著手裏的那隻白玉茶杯。

“窮書生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決定去進京趕考,倘若自己能夠考上狀元的話,那就可以光耀門楣,可以有資格和那位小姐在一起。他以狀元之身去向小姐提親,想必小姐的家人不會反對——他背著行饢踏上了征程,拔山涉水,風裏來雨裏去,一步步的朝著帝都走去。因為心裏揣著那樣美好的願望,所以再苦也不覺得苦,再累也不覺得累。”

“書生在路上遇到了山賊,那些山賊正在搶劫一個商隊,男人都被殺了,還有一對母女在拚命的掙紮著。書生的心裏很害怕,但是手無寸鐵的他還是朝著那些山賊衝了過去。第一次衝過去,被那些山賊給一腳踢開。他強忍著疼痛起身,第二次衝了過去。又被山賊給一腳踢開。”

“有個山賊踩著書生的胸口,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說道你一個窮酸書生,就是把肉割了放鍋裏炒都沒有幾兩油水,我們有心想要放你一命。但是倘若你再敢衝上來的話,老子就一刀砍了你的腦袋。”

山賊抬起了腳,朝著那對母女走過去。因為他的同伴們已經在撕扯那對母女的衣服。

“啊?”李思念眼睛圓睜,滿臉期待的看著走在外麵的李牧羊。這樣的故事她聽了無數遍,但是每次聽起來仍然覺得緊張刺激。“那對母女怎麽樣了?”

“書生很怕死,書生也不想死。他是為了進京趕考而來,他想中了狀元後回去娶他喜歡的那位富家小姐。他很清楚,如果他再一次衝上去的話,那些山賊一定會一刀砍了他的腦袋。如果他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書生再一次衝過去了?”崔小心出聲問道。她終於主動和李牧羊說話了,雖然她並不知道走在外麵的人是李牧羊。

“是的。書生再一次衝過去了。”李牧羊聲音平靜地說道。他講起來輕描淡定,但是聽在別人的耳朵裏卻有一種莫名的悲愴。“他也確實被那些山賊給殺了。不過砍得不是腦袋,而是胸口被那些山賊給大刺了一刀。”

“啊?”兩個女孩子都在車裏驚呼出聲。

“沒有大俠來救他們嗎?”

“怎麽就死了呢?我看過的那些小說,男主角最後都和女主角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啊。”

……

“有人來了,山賊逃跑了,母女兩人衝了過去,女孩子抱著書生漸冷的身體哭喊著問他為什麽要那麽拚命?為什麽要舍命去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書生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聲音虛弱地說道:“因為你頭上戴著的蝴蝶金步搖——她也有一隻。”

“書生死了,故事結束了。他沒能進京考試,自然更不可能回去娶自己的心愛人。”

“好難過啊。”李思念眼眶泛紅,捂著自己的胸口,說道:“討厭。為什麽要講這麽傷心的故事啊?我看過的那些書都不是這麽寫的。人家寫得可好看了。都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崔小心的臉色抑鬱,透過窗簾的縫隙看著那個講故事的臉。

這是一張讓人陌生的臉,崔小心能夠確定自己從來都不曾見過。

可是,為什麽總覺得他這個故事是意有所指呢?他到底想要說什麽?

“最讓人絕望的是,這是書生一個人的故事,那個小姐根本就不知道書生偷偷的喜歡著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間要進京趕考。書生走了,小姐略有惆悵,最終還是聽從父母之命嫁給了一家門當戶對的公子,兩人相敬如賓,倒也是一樁好姻緣。”

“不許講了。”李思念生氣地說道。“不許講了。”

崔小心握著李思念的手,說道:“你看過的是故事,他講的是生活。世事如此,如之奈何?”

“小心姐姐,我就是覺得心裏好難受。”李思念輕聲說道。

“如果你把它當作故事,也不過隻是心裏難受而已。如果那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心上割肉。”

“——”

崔小心握緊李思念的手,隔著窗簾對李牧羊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李目。”李牧羊低聲說道。從一開始,他就按照紅袖所教導的方子發音。就是李思念都沒辦法聽出破綻,崔小心更不可能聽出什麽端倪。

“李目,你這個故事講得很好。”崔小心說道。“去小紅那邊領一壺酒潤喉。”

“謝謝崔小姐。”李牧羊說道。

腳步稍停,等著馬車從自己身邊穿過去,等著崔猛駕著馬車追趕上來。

崔猛接上了李牧羊,一邊甩鞭吆喝著馬車,一邊出聲問道:“兩位小主子喚你過去做什麽?”

“聽我講了個故事。”李牧羊身體無力的躺在車門上麵,心緒卻是激**起伏不已。

講這樣一個故事,就等於是把攀登斷山時的色關給重新過了一遍。

驚喜的相逢,淡淡的曖昧,最後洪水之中的相依為命,當她掉落深淵時自己的心髒被抽空,就像是當真經曆了一趟生離死別——

“你還會講故事?”崔猛大喜,嘿嘿笑著說道:“來兄弟,給哥哥也講一個。哥哥最喜歡聽故事了。”

“我講的不好,她們都哭了。”李牧羊說道。

崔猛麵露恐懼,說道:“那還是算了。兩位小姐那麽好的性子都被你給氣哭了,肯定講的故事不怎麽樣——”

李牧羊的嘴角扯了扯,沒有接話。

馬踏黑泥,冬草不生。

車子在荒野裏麵奔跑,周圍終於不見鼎沸人聲。

他們去的是千佛寺,千佛寺在天都城外的白雲山。此行路途遙遠,但是因為千佛寺深受民眾信仰,香火旺盛,所以倒也不難見到香客。

李牧羊正在想著心事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驟的馬啼聲。

崔家的護衛紛紛示警,一群人在前方開道,另外一撥人退到最後準備攔截追來之人,看看他們有沒有惡意。

崔猛的表情嚴峻,如臨大敵,李牧羊也無端的緊張起來。

自己的妹妹和妹妹的閨蜜都在前麵的馬車裏麵,他可不希望他們出事。

再說,這才剛出天都城不遠,應該不會有人半道截殺吧?

黑騎轉瞬即至,一個響亮的聲音高喊道:“前麵的馬車上麵可是坐著小心小姐?”

“正是我們家小心小姐。”護衛都頭崔圖笑著說道。“沒想到是宋家三少,三少也要出遠門嗎?”

黑騎之中,跑出來一匹棗紅大馬。此馬一看就是異種,雖然模樣像馬,但是四蹄有長毛,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四朵燃燒著的火焰。

馬上坐著一青衫少年,他一臉笑意的朝著這邊看過來,說道:“我要見小心。”

崔圖不敢阻攔,說道:“三少爺,小心小姐在前麵車廂。”

青衫少年笑了笑,打馬朝著前麵的車廂追了過去。

崔小心聽到後麵的動靜,已經提前下了馬車在路邊等候。

等到青衫少年趕到,崔小心微微鞠躬,笑著說道:“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三哥。三哥也要出城嗎?”

“我是為你而來。”青衫少年眼神明亮的看著崔小心,臉上帶著迷人的笑意,說道:“昨日聽說你要去千佛寺祈福,今兒個一大早就趕到崔府等候。沒想到他們說你已經出發,緊趕一陣才把你給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