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卻落在每一個人的耳裏,心裏。

“宋家哥哥說了,隻談風月,隻談畫技——何故攻擊起他人人品來了?”

她是在替死者說話?替那李牧羊鳴不平?

靜水凝露,氛圍如凝固的露珠,冰寒刺骨。

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要知道,崔小心乃崔家嫡係,李牧羊之所以被崔家視為死敵,是因為他殺了崔家極其重視的人物崔照人——雖然崔照人非崔小心的親哥哥,但是大家族之中的兄弟姐妹理應同氣連枝,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難道她的心中一點兒也不在意?

崔小心有什麽理由和立場替那個殺兄仇人說話?她就不怕回去被家中長輩責罰?

片刻之後,還是宋洮率先打破了寧靜。

他眼神若有所思的打量著崔小心,笑著說道:“你看看,你們這些大老爺們還不如一個女子豁達——小心尚且能夠將心中的血海深仇暫時擱置一邊,你們卻掛在嘴邊絮絮叨叨不停。今日隻談風月,隻談詩詞丹青,這可是此次的雅集主題。如果你們再不遵守,我可就要行使社長的威嚴了。”

宋洮此話,自然是要替崔小心開脫的。

楚疆微挑眉頭,卻又瞬間恢複寧靜。

他手持一杯清酒,坐在西邊敞開的窗戶邊沿。

杯中有月,身體稍一搖晃,杯中月影便碎成片片鱗光。

“三哥此言差矣。”楚疆笑著說道:“宋院長說過,言當為心聲,書應有靈魂。這丹青之道,看得也是畫者的精氣神。譬如三哥剛剛作的這幅《月照龍脊圖》重工重墨,大氣磅礴。一看見去,便知道三哥胸有丘壑,不是尋常之人。”

楚疆舉起酒杯抿了一口,接著說道:“那李牧羊出身卑微之地,卻又心狠手辣,以非常手段獲得巨大名聲。此人的作品我也不曾見過,但是我想定是高明不到哪裏去的。書品可見人品,人品不佳者,書者又能夠好到哪裏去呢?”

“倘若李牧羊書品不佳,又怎麽會被顧荒蕪看中收其為徒?”崔小心柔聲反駁。看起來沒有任何和人爭辯的意味,但是一語中的。“顧荒蕪被稱之為書畫雙絕,在九國之內都有巨大的人氣名望。我記得就連我們當今陛下都收藏有他的兩幅作品,一為《梅雪相爭圖》,一為《竹劍》。由此可見,顧荒蕪的書品人品也都是極好的。”

崔小心提起了顧荒蕪,又以顧荒蕪牽扯進自己的父親,楚疆便不太好說話了。

他提著酒杯,眼神疑惑的看著那個站在簷下清清淡淡的女孩子,心想:“她此舉何意?就不怕激起眾怒嗎?”

“顧師的作品自然是極好的。”宋洮大笑著附和,說道:“十年前受家父邀請,顧師曾經在天都停留,在我家城外的西溪小築住了幾天。我見顧師畫鶴,寥寥幾筆,那鶴便躍然紙上,欲要展翅橫空的模樣。我家四叔乃畫癡,觀畫入迷,竟然跑出去找了一根繩索,說要係住鶴腿免得讓那鶴飛走了——直到現在,此還為天都逸事。可惜多年不見顧師,他的繪畫技巧應當更加精進了吧?”

“三少找時機再將顧師邀到天都,也讓我等見證神跡——”

“顧師的丹青之道令人歎為觀止,可惜我輩無緣得見——”

……

宋洮成功的將大家的話頭引走,崔小心身上的壓力也頓時一空。

崔小心對著宋洮微微一福表示謝意,宋洮點了點頭,卻示意其不必在意。

崔小心的腦袋放空,視線再次轉移到了那頭頂的明月之上。

“李牧羊,你真的——死了嗎?”崔小心喃喃自語。

雅集結束,眾人皆乘坐馬車散去。

宋燾送走楚疆,對著準備登上馬車離開的崔小心喚道:“小心,我送你幾步。”

崔小心稍微思索,便轉過身來,笑著說道:“謝謝宋家哥哥。”

月色漸濃,年輕的男女並排走在未名湖畔邊沿。

小徑幽幽,靜致曲折。

宋洮看著湖中的月光,輕聲歎息,說道:“小心,值得嗎?”

崔小心知道他所說何事,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卻不好作答。

值得嗎?她沒有想過。

“李牧羊已經死了,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星空學院經過最終的確認,這才會將消息傳送到各國各地。皇室接到的消息,自然也不可能有假。學院裏麵也有不少我們的人,他們送回來的消息都有此事。說李牧羊入境之後直到現在還沒有出來。而幻境崩塌,幻境之門永久關閉——”

宋洮看著女孩子眉頭緊鎖的模樣,說道:“我知道你們曾經有過同窗之誼,但是李牧羊確實是殺照人的凶手。你是崔家的女子,此番在公共場合替李牧羊發聲實為不妥。不僅僅會讓家裏的長輩惡了你,也會讓家裏的晚輩對你敵視——”

“宋家哥哥,這些我都明白。”崔小心低聲說道。

“既然明白,為何還會犯這樣的錯誤?個人恩怨和國仇家恨相比,孰輕孰重,你理應分辨的清楚才是。”宋洮指了指湖中的那一輪明月,說道:“那是月嗎?”

崔小心一愣。

“是月。可終究不是月。隻不過是一縷光影而已,切莫太過用力,誤了自身。”

崔小心對著宋洮深深鞠躬,說道:“謝謝宋家哥哥。”

“隻是不想你踏入歧途而已。”

“隻是,言為心聲,有些話不得不說。”崔小心說道。“我和李牧羊同窗三年,知道他的性格秉性。我們相交頗深,而且他還救過我的性命。原本對他殺死我家照人哥哥就心存疑惑,隻是苦於沒有證據,也不好站出來替他多說什麽。再說,我若是多言,反而會為其帶來災禍。”

“他現在生死未卜,被人詆毀攻擊,這個時候我再不站出來,實在是心有愧疚。再說,倘若他真的死了,如此——如此這般的對待一個死者,也對其不公正。宋家哥哥,你說是不是?”

宋洮呆滯半天,看著半邊月光映在臉頰上的崔小心,眼裏異彩連連,輕聲說道:“小心,我欲收回之前的一句話。”

……

……

雲省。竹海。

百竹成簇,萬竹成林,億兆方成竹海。

站在竹山看過去,綠油油的一大片,看起來就像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碧綠大海。

剛剛下過一場雨,竹林被徹徹底底的淋了一回。

竹葉清新,竹筒之上猶掛著水滴向下滑落。

綠草悠悠,野花怒放。

好一片世外仙境!

一隻小兔從洞穴裏麵出來,正在草叢間尋找吃的。

突然間,它的雙耳豎了起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身體“嗖”的一下子朝著竹林深處跑去。

一片竹葉緩緩下落,瞬間又歸於寧靜。

噠!

噠!

噠!

……

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音傳了過來。

有經驗的人會知道,這馬蹄之聲極不尋常。

要是普通人騎馬,而且又人數眾多的話,馬蹄聲音極其雜亂,跑起來也亂糟糟的響起。聽起來就像是燃炮竹似的。

但是,這一群人數眾多的騎士卻能夠跑出同一個聲音,同一個音調。馬蹄同時抬起,又同時落下。沉穩凶悍,必是百戰勁卒。

噠!

馬蹄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就跑到了這邊竹海的深處。

那是一群身穿深紅色軍衣外麵披著黑色雨氈的男人,腰間的西風製式刀彰顯了他們的邊軍身份。

“嘍——”

為首的絡腮胡大漢猛地勒住馬頭,看著頭頂的天色以及隱藏在雨霧之中的路途,對著身後打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人群之中,另有一騎脫隊而出。

清瘦漢子打馬靠前,小聲問道:“飛龍,有何不妥?”

“總感覺心裏不太踏實。”嶽飛龍凝神說道。手裏的馬鞭指著前方,說道:“竹海無崖,一時半會兒難以出去。而且你看前麵,濕氣越來越重,霧氣也越來越大,如果有人想要動手的話。此乃最佳之所。”

精瘦漢子輕笑,說道:“此次總督回天都述職省親,原本應當是無人知曉的。而且我們丟下大隊抄了近路,更是隻有咱們這一群鐵衛知道。大家都是跟了將軍那麽多年的兄弟,人品都是靠得住的。鬼嚇人不可怕,就怕人嚇人啊。”

頓了頓,精瘦漢子又說道:“再說,咱們已經走到此地,還能有其它的選擇?要麽原路退回去,要麽一口氣衝出去——就這麽原地不動,等到天色暗了,情況就更加惡劣。”

嶽飛龍深思片刻,說道:“還是請將軍安奪吧。”

兩騎打馬回去,黑色人群朝著兩邊分開。

黑衣騎士中間,簇擁著一個與他們一般打扮的中年男人。

“將軍。”嶽飛龍朝著男人拱手,出聲說道:“是否繼續趕路?”

陸清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眼打量著前麵的竹林以及隱藏在雨霧中的小徑,說道:“家父剛剛受侮,恨不能以身替之。而且再過幾日就是他的大壽之期,無論如何,我都要趕回天都盡孝——若有那什麽魑魅魍魎,那就讓他們放膽出來吧。”

陸清明大手一揮,喝道:“衝。”

嚓——

前陣的一名騎士才剛剛打馬狂奔,一顆頭顱便高高的揚起。

黑色戰馬還不知發生變故,載著主人的半截身體衝向那迷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