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酒鬼的年紀,甚至都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長發披散,胡須茂盛。一張臉遮掩大半,隻能夠看到那渾濁的眼神和帶著酒漬的大嘴。

身上穿著的長袍已經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隻能夠看到它現在的土灰色。

懷裏抱著一個巨大的酒葫蘆,沒有任何名士風範或者說很有高人模樣地斜躺在一塊虎皮斑紋的大石上麵。

酒鬼醉眼朦朧地指著李牧羊,說道:“小子,過來陪我喝一杯。我許你上山。”

李牧羊立即就明白了,這就是無憂師兄所說的“酒色財氣”四關裏麵的酒關了吧。

李牧羊有種夢想破滅的感覺,在他的心目中,像星空學院這樣的名校——雖然它並不怎麽出名,這個時候不是應當出現一個李太白或者杜若甫那樣的絕世高人。一邊花叢舞劍,一邊吟誦出絕世名篇《將進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你找一個邋遢懶漢到底是什麽意思?知不知道很破壞氛圍很拉底學院逼格?

而且布的局一點兒都不深,一眼就看明白了。

李牧羊走到酒鬼麵前,看著他說道:“我不願喝酒,怎麽上山?”

李牧羊小的時候心髒不好,不能夠食用刺激性的東西。別說是酒水,就是茶水都很少讓他飲用。

所以,他確實是不擅飲酒。

“這一關是酒關,自然是與酒有關。不喝酒怎麽能過關?荒謬。實在是荒謬。”酒鬼對李牧羊的態度很不滿意。

“酒色財氣四堵牆,人人都在裏邊藏;誰能跳出圈外頭,不活百歲壽也長。”李牧羊對著酒鬼深深鞠躬,說道:“還請酒老小子過關,小子感激於心。”

為了能夠蒙蔽過關,他把古人勸酒的經典詩句都給搬出來了。

“你可以不喝酒,但是你不能侮辱酒。你知道什麽是酒嗎?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孰視不睹山嶽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這才是至人境界。有此境界者,方能夠在遨遊星空時得大自在。”酒鬼的情緒更加激烈,很是不喜歡李牧羊把“酒色財氣”形容為四堵牆。“酒是瓊槳,人生短長。那什麽色啊財啊之類的肮髒物哪能和它相提並論?”

酒鬼自顧灌了一大口酒,高聲郎誦道:“飲酒不醉是英豪,戀色不迷最為高;不義之財不可取,有氣不生氣自消。小子,你太著相了。反而落了下乘。此路不通,你再去其它地方想想辦法吧。”

李牧羊的眉頭擰了起來。

無憂師兄隻說要考核這酒色財氣四關,卻沒有點明到底要考核什麽內容。

是考核學生酒量,還是考核學生的應變能力?

是考慮知識積累,還是考核酒品人品?

外麵還有言:酒品如人品。是不是說這個酒老能夠從自己喝酒的態度中就可以看出自己的人品?

自己不願意喝酒,所以在他眼裏就是人品不好?

自己借用了上古大佛佛印和尚的詩句,他就立即用佛印和尚的摯友東坡先生的詩句來反擊。證明這酒老不僅僅沒醉,而且知識淵博——

李牧羊心有所思,一時間竟然有些呆了。

酒鬼自顧喝酒,嘴裏還念念有詞,一幅得了人間大自在的瀟灑模樣。

嘴巴嘖嘖有聲,看來對那壺中美酒很是讚歎。

片刻時辰後,酒鬼斜斜地打量著李牧羊,喝道:“小子,你到底喝不喝?不喝酒就趕緊滾蛋,別站在本仙麵前礙眼。婆婆媽媽的,看著就討厭。星空學院是越來越落魄了,現在真是什麽人都願意招進來。白白損壞了學校名譽。”

“不是不喝,而是不想喝。”李牧羊輕輕歎息,說道:“對於喝酒,我有六忌。”

酒鬼也是很有求知欲望的。特別是飲酒方麵的知識,他更是願意多了解一些。自比為酒仙,哪能不知酒中之事?

那酒鬼立即來了精神,朦朧的眼神變得精亮,看著李牧羊問道:“有哪六忌?”

“第一,飲人之忌。喝酒,首先看的是和什麽樣的人喝。高雅、衰俠、直率、忘機、知己、故交、玉人、可兒。飲人八境,皆可大喝。不僅僅要大喝,而且要大醉。但是酒老先生——形態邋遢不得高雅,生活優容不得衰俠,有所圖謀不得直率,至於忘機、知已、故交和玉人、可兒幾境那就更稱不得了。我們毫無關係,為何要喝酒?就算喝起酒來沒滋沒味,又有什麽意思?”

“妙啊。”酒老鼓掌讚歎,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啊。這一忌妙,還有其它五忌是什麽?”

“飲地之忌。喝酒,其次看喝酒的地方在哪裏。花下、竹林、高間、畫舫、幽館、曲石間、平嘻、荷亭都是一等飲地。三五好友,喝酒吟詩,或者高談闊論,這才是酒中妙事。”

酒鬼看看自己的四周,草木茂盛,簡單粗陋。突然間就覺得有些煩躁起來,盯著李牧羊說道:“小子有點兒意思。繼續,繼續,還有幾忌是什麽?都給本仙一一道來。”

“飲候之忌。春效、花時、情秋、瓣綠、寸霧、積雪、新月、晚涼。現在天是何天?地是何地?可有春花?可有冬雪?可有寸霧新月?這般陰冷又潮濕地掉個,不喝也罷。”

“小子——”酒鬼覺得自己提著的酒葫蘆重若萬斤,嘴裏的酒水也沒有滋味起來。盯著李牧羊說道:“小子才是酒中仙人,還請賜告——飲酒還有何忌?”

“飲趣之忌。清淡、妙今、聯吟、焚香、傳花、度曲、返棹、圍爐。酒老先生和我之間得了哪樣?原本是為了考核而飲,這樣的酒就是一杯苦酒。不飲最佳,飲了反而是對壺中美酒的糟糕。要是讓世間第一醉鬼劉伶知道,美酒都是這般喝掉的,他豈能不跳腳大罵?”

酒鬼丟掉手裏的酒葫蘆,站了起來整理衣冠,很是認真地對著李牧羊鞠躬致謝,連連說道:“感謝先生,將我從歧途之路拉了回來。迷途知返,方成酒仙。不是小子——不是先生落了下乘,反而是我落了下乘。”

李牧羊心中暗喜,記憶海深處湧出來的這些知識還當真有用。

於是,他看著酒鬼問道:“酒老先生,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可以上山了嗎?”

“自然可以。”酒鬼毫不猶豫地回答著說道。然後,他又急忙叫停,說道:“不行不行。你暫時還不能上山。”

李牧羊奇了,說道:“先生,我到底是能夠上山還是不能上山?”

在水月洞天幻鏡之前,數名身穿寬袖大袍的男人女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

“這番奇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頭戴高冠的男人出聲說道。

“酒老先生何償叫過別人先生?這還是頭一回見到。”一個白衣勝雪的男人也覺得驚奇。

“倒也不是沒有。我從古卷中看到——”一個三角眼胖子坐在角落說道。總算找到了他說話的機會。

“書呆子,就你知識淵博——”有人出聲打斷他的話。

“——”

……

李牧羊自然不清楚,他闖關的過程正被人用幻鏡查看。還以為這酒鬼又後悔不願意讓自己上山了,他要是覺得自己是個酒友,拖著自己陪他飲酒一生怎麽辦?

“不是不是。”酒鬼連連擺手,說道:“先生不是不可以上山。先生已經通過了考核,現在就可以上山。先生對酒之了解,感悟實在酒漢之上。所以酒漢想——想再聽你講講其它幾忌再送你上山。”

“原來如此。”

李牧羊認真地想了想,說道:“飲禁之忌。苦勸、爭執、避酒、惡譫、唷穢、佯醉。此為不喝。剛才酒老先生態度強硬,有迫人喝酒的意思。所以,小子不喝。”

“飲闌之忌。散步、歌枕、踞石、分匏、垂釣、岸岸、煮泉、投壺。這些都可喝,但是此時此地,這些一樣都沾不上——喝酒的情趣在哪裏?興致在哪裏?和不知之人喝不名之酒,這酒非為佳釀,隻是苦藥。酒老先生,何必強人所難?”

“妙啊。”酒鬼鼓掌大叫。在原地轉著圈圈,如飲了一大碗佳釀。“妙不可言。”

他再次整理衣冠,對著李牧羊深深鞠躬,說道:“聽先生一席話,勝喝十年酒。不不不,勝喝好幾十年酒。”

他直起腰背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說道:“希望有日還能夠向你請益。先生,請。”

說完之後,場景突變。

那酒鬼先生不見了,那鬆柏大石也不見了。剛才的場景完全消失,就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南柯一夢,不也如此?

李牧羊站在險陡陰森的山道上麵,正是他之前走過的路徑。

他又重新踏上了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