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

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發

沒有信用卡也沒有她

沒有24小時熱水的家

可當初的我是那麽快樂

雖然隻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

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裏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裏

還記得那些寂寞的春天

那時的我還沒冒起胡須

沒有情人節也沒有禮物

沒有我那可愛的小公主

可我覺得一切沒那麽糟

雖然我隻有對愛的幻想

在清晨在夜晚在風中

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午夜的地下通道,兩個滿頭長發的流浪歌手捧著吉它,唱著這首汪峰的《春天裏》。

這裏距火車站不過兩百米,頭頂就是通往遙遠北方的鐵軌。地下通道裏有常年無法散去的氣味,頂上昏黃老舊的燈光壞了一半,剩下一半也不時如鬼火閃爍,正是標準的恐怖片拍攝外景地。墳墓般寂靜的通道,隻剩下這嘶啞激動的歌聲,隻剩下兩個流浪歌手,還有一個偶然路過的男人。

路過的男人停下腳步,看著流浪歌手的吉它,像尊雕塑似的獨自圍觀。

他的名字叫秋收。

同樣的冬至夜,冰冷徹骨,黑夜茫茫,同樣的孑然一人。離開郊外的墓地,秋收沒有回去清理密密麻麻的貨款帳目,而是像個行屍走肉孤魂野鬼,遊蕩在難得清冷的街頭。他習慣性地來到火車站,在冬至這樣的夜晚,廣場上仍有過夜的人群,散發著濃鬱的鄉土氣味。他看到兩個巡警走了過來,便低頭走入附近的地下通道。

他聽到了《春天裏》。

“也許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裏。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裏。”

他想,自己注定將老無所依。

如果,一定要為自己找一個埋葬的所在,他希望是十年前的春天。

兩個流浪歌手依然在歌唱,也許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索性一夜高歌抵禦寒冷。看著那兩把不斷發出共鳴的吉它,秋收禁不住想起了相同的地下通道的歲月。

他在廣東漂泊了七年,廣州、東莞、中山、南海、順德、佛山、惠州、珠海…….珠三角幾乎每個城市都跑遍了,卻從沒去過近在咫尺的香港澳門。

最後一年,他在深圳——嚴格來說是深圳市富士康區,他是一線的操作工,沒日沒夜撲在流水線上,隻有加班才能掙到超過最低工資的錢。最後一個月,感覺雙腳都與流水線連在一起,雙手也被粘在操作台上,如同機器傳送帶上的零件,不停組裝那些IPHONE手機部件。身體裏不再有血液流動,雙手碰撞時發出金屬聲,肌肉也變成灰色的鋼鐵,

關節變成液壓齒輪,軀幹布滿電線和開關,密密麻麻印滿操作說明。他的臉已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張閃爍著數字的屏幕!整個廠房再沒有一個人,隻剩一台台類似人形的機器,每一個都有金屬手臂,兩條金屬支架固定在地麵,頂上布滿紅色數字的屏幕,一絲不苟地操作著,以超過人類十倍的效率,飛快裝配漂亮的IPHONE…….

那個瞬間,秋收感覺再在富士康這麽幹下去,隨時隨地都可能再度跳樓自殺。

他選擇了辭職。

剛好碰上全球金融危機爆發,許多外貿工廠裁員,等了兩個月都沒找到工作。這是秋收最落魄的時刻,隻能從群租房裏搬出來,一日三餐都無著落,懷裏隻剩幾十塊錢,唯一值點錢的東西,就是那把跟隨多年的木吉它。他棲身在火車站外的地下通道,在洶湧的人潮經過時,像個乞丐邊彈邊唱,期待路過的人們扔點鈔票。在午夜無人的時刻,他也依然在地下彈著吉它,隻想驅散寒冷與寂靜。至少,有一把忠誠的吉它陪伴,要比當年被鎖在魔女區地底的數十個小時幸福多了。

秋收彈得最多的歌,是伍佰的《美麗新世界》…….

三個月後,他在地下通道裏彈吉它掙滿了三千塊錢,買了一張北上的火車票,重回那座給他傷心記憶的城市。

回到闊別多年的上海,這座城市又已變幻了許多模樣,秋收卻住進滾地龍般的群租房,用六百塊錢買了台二手電腦,開始淘寶店主的生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