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10年12月。

周二,錢靈的葬禮,因為在公安局做過屍檢,所以比正常時間晚了好多天。

身為死者最忠誠的老同學兼死黨,也是最早發現死者的目擊者,不管田小麥心底有多少恐懼,她必須準時出席。

老丁還活著。

她坐著老丁的出租車,前往上個月永遠送別父親的地方。

出租車在高架上飛馳,小麥發現司機的精神並不集中,不時伸手搔著頭發,腦袋也是東搖西晃,迫使她不停說話提醒老丁。當從宜家旁邊的匝道下來,居然絲毫都沒減速,差點撞上前麵的大巴。老丁自己也嚇了一跳,緊急把車閃進隔壁車道,又幾乎被後麵車子追尾。小麥摸著心口聽天由命——這是最近第二次去參加葬禮,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了嗎?

心驚膽戰地開到殯儀館,老丁黑著眼圈連聲說對不起,小麥不好意思責怪他,匆匆走進錢靈的葬禮現場。

小麥有過處理後事的經驗,便幫著錢靈父母接待來客,卻發現兩個特別的男人——對小麥來說非常特別,一個是她的男朋友,一個是男朋友的爸爸。

盛先生是錢靈公司的老板,參加員工的追悼會理所當然,可是盛讚一起跑來幹嘛?

他們父子低調地走進來,隻用幾分鍾便匆匆離去,都沒有看到小麥一眼。而她也不好意思打招呼,在這樣的場合該怎麽說呢?尤其對自己的男朋友。

葬禮結束後,她不敢一個人離去,堅持陪伴錢靈的父母——兩個老人早就哭得痛不欲生,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小麥帶著他們坐上出租車,回到錢靈家的老房子。中學時她也來到過這裏,時隔十多年再次造訪,心底卻是掩不住的悲涼。

家裏還有許多錢靈的遺物,他們決定在葬禮後全部燒掉。小麥也想順便再尋找一下,能否發現錢靈的日記本?她幫著錢靈父母翻箱倒櫃,整出大量少女時代的衣服,許多件都在她恢複的記憶裏出現過,包括她同樣也保留著的那套校服。摸著那些發出樟腦味的衣服,似乎摸到了那個十八歲的身體,摸到了她們共同的淚水。

衣櫥下麵的抽屜裏,她看到一堆厚厚的影集,隨便打開一本,是錢靈的高中時代——也有不少與小麥的合影,有一起去周莊旅遊拍的,也有在春天的南明高中校園,更有兩人在寢室的私密照。

照片裏高三女生的錢靈,明顯比同齡女孩早熟,無論身體發育還是表情氣質,都更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怪不得她會說出那種現實的話——她從來都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過早地失去了天真的夢幻,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至於照片裏的小麥,為什麽看上去那麽羅麗呢?都已經高三年級了,臉上仍然殘留著嬰兒肥,身體也好像還沒發育完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彎彎的眉毛與翹翹的鼻子,擺出一副淑女的微笑看著鏡頭。

小麥發現那時的自己,竟是那麽陌生的一個人——怪不得一切都忘記了,因為她早已不認識自己了。

翻開其他幾本影集,從錢靈的大學時代到剛畢業工作。她的拍照風格都很大膽,穿得也很是清涼性感,其中有不少與帥哥的合影。

忽然,小麥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帥哥。

自己的男朋友——盛讚。

錢靈和盛讚的合影,兩個人親密地抱在一起,麵對鏡頭笑得那麽燦爛,一看就是如膠似漆的情侶。

心被刀刺了一下——看到更多這兩個人的合影,背景有北京後海也有杭州西湖,甚至還有艾菲爾鐵塔和吳哥窟……每張合影都那麽甜蜜,還有兩人自拍的大頭照,臉與臉緊緊貼在一起,身後似是賓館的床——漂亮性感的錢靈,與高大帥氣的盛讚,看上去竟是天生一對似的般配!

小麥雙手劇烈地顫抖,將影集拿到錢靈媽媽麵前,低聲問道:“阿姨,這是錢靈的男朋友?”

“嗯——應該是吧,錢靈從沒把男朋友帶給我們看過。但兩年前她確實談過一場戀愛,聽說是公司老板的兒子,但談了不到一年,她就主動提出了分手。”

小麥不想再問下去了,“公司老板的兒子”——毫無疑問就是盛讚!自己現在的男朋友!

陪伴錢靈父母燒掉那些衣服,但把所有影集留了下來,小麥還拿走了高三那年的影集。

可是,她沒有找到最想得到的東西——錢靈的日記本。

隻有找到那個秘密,才能解開錢靈之死的謎底。

忙碌到晚上十點,終於告別死黨父母,田小麥打了一輛車回家。

根據錢靈媽媽的說法,錢靈是在一年多前與盛讚分手的。按照這個時間計算,不久之後,錢靈就把他介紹給小麥相親,為什麽?她幹嘛要把剛甩掉的男朋友推銷給閨蜜?這算是什麽邏輯?她就是這樣對待好朋友的?盛讚為什麽從來沒說過?當然,他哪敢對小麥說這種事?這會讓他丟盡了臉麵!何況錢靈屍骨未寒,凶手逍遙法外……

今天,盛讚還是來參加了錢靈的葬禮,他知道田小麥也會過來的,也知道會被小麥看到,可他還是來了!他心裏還在想念錢靈?可是,像盛讚這麽優秀的男人,錢靈又不是富家女,憑什麽她把他甩了呢?到底是誰甩了誰?不過,如果是被甩掉的怨婦,是絕不會再給他介紹女朋友的。正因為她主動提出分手,感覺愧對或傷害了盛讚,才會再給他介紹相親,免得以後再來糾纏自己?也算是某種補償?

但是,她為什麽偏偏選擇小麥?選擇中學時代最要好的死黨?想到這裏就越來越氣,自己不是錢靈的替代品!

回到家裏,小麥孤獨地坐在**,看著從錢靈家裏帶出來的影集。

手機鈴聲響起,卻是男友來電——這個曾與死黨談戀愛被甩掉後又與她談戀愛的男人。

她沒有接電話,任由《FIRST LOVE》的鈴聲響了一分多鍾。

聽著宇多田光的歌聲,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愛。

記憶,回到十年前的夏天……

2000年的記憶,第八章

2000年,初夏。

放學後的黃昏,小麥獨自穿過馬路,來到小超市的門口。她沒有看到店主大叔,隻有秋收站在收銀台後麵,跟前卻有三個南明高中的男生。

有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對著秋收吼道:“喂,憑什麽說這張錢是假的啊?”

秋收不想跟人吵架,舉起一張百元人民幣,耐著性子解釋:“你自己摸一摸,手感與真鈔完全不同,還有燈光下的水印,明顯就是假的。”

說罷他將這張鈔票放入驗鈔機,果然發出假鈔的警告聲,高中生卻毫不買賬:“放你的狗屁!我看你的驗鈔機才是假的呢!”

少年忍受著無禮的挑釁,低頭說:“對不起,如果實在不相信,你們可以去銀行檢驗。”

“老子才不要浪費時間去銀行!你到底收不收這張錢?信不信我們把你的店拆了!”

秋收並不懼怕這樣的威脅,抬頭默默看著對方——三個男生似乎是來找碴的,捏起拳頭劍拔弩張起來。

“你們想幹什麽?”

突然,田小麥衝到收銀台旁邊,狠狠瞪了那些高三男生一眼。

“關你什麽事?”他們是隔壁班級的學生,但不會不認識身為校花的小麥,不禁冷笑,“原來是你啊?大家都知道你們的事情了,果然是夫唱婦隨,來保護你的小情人嗎?”

“閉嘴!”小麥緊緊抓住秋收的手,別人越是說他們在一起,就越是要做給他們看,“你們快點給我滾出去!”

她的憤怒沒有打退三個男生,他們紛紛壞笑起來,刻薄地諷刺:“切,你真要做老板娘啊?真是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他隻是個民工的兒子,我們還聽說他的媽媽是個爛貨,五年前在這裏被人勒死了!”

最後那句話,徹底惹怒了秋收——以前再大的挑釁和侮辱,他都能委曲求全地忍耐,可是一旦觸及他的媽媽,就像引爆了一座醞釀已久的火山。

十八歲的鄉村少年,狂暴地自收銀台後跳出來,一拳重重打在說話的男生臉上。

隨著鼻血噴濺而出,另外四隻手抓住了秋收,緊接著是飛起的拳頭與腿腳。

小麥尖叫著想要去拉,卻被一個男生用力地推開,三個人圍著秋收一個人打,自然是雙拳難敵六手——很快把他打倒在地,雨點般的拳腳落在身上,而他也硬忍下來伺機反擊,幾次踢中敵人的要害。

兩分鍾後,三個高中男生也吃不消了,他們東倒西歪地退出小店,指著小麥的鼻子說:“你等著!”

夕陽灑在小超市的玻璃上,隻剩下田小麥和秋收,她心疼地扶起地上的少年,替他抹去滿臉鮮血。

“天哪!你怎麽了?你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啊!”

她抱著秋收大哭起來,像所有拳頭都落在自己心上。她小心地撫摸那些傷口,再也顧不上被人看到了,忘我地親吻他的額頭,隻希望能減輕他的痛苦。

“我……沒……事……”

終於,他發出微弱的聲音,對她露出淺淺的微笑。

秋收越如此滿不在乎,就越讓小麥心如刀割,看著他流血的額頭,她將自己的臉頰貼上去說:“我送你去醫院!”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處理。”

“找死啊!”小麥對他發火了,又立刻溫柔下來,“對不起,你一定要去醫院,聽我的!”

“可是……可是……我沒有社會保險……”

這句話說得好是無奈,這座城市裏有千千萬萬人,有著與他一樣的無奈。

“付現金就是了!”

她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包,攙扶著少年來到馬路邊,他卻著急地回頭喊道:“門!關門!”

原來,他是怕店門開著被人偷了。

小麥隻能回去幫他把店門鎖了,繼續扶他等待出租車。

天空布滿晚霞,吹來帶著泥土味的涼風,不時飛過幾片枯葉。兩個人臉頰貼著臉頰,這是真正的耳鬢廝磨。有些高中生走出校門,驚訝地看著他們,紛紛皺起眉頭,

麵露厭惡地掉頭而去。

一輛出租車經過,小麥扶著秋收坐上車,前往最近的一家醫院。

半小時後,秋收在醫院完成了止血包紮,醫生說他都是皮外傷,無需縫針之類大動幹戈。小麥不停地跑上跑下,掛號、付費、化驗、買藥——她自己生病都沒這麽折騰過。

最後,她摟著秋收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在他沒包紮的地方塗抹藥水。他像一個大男人那樣堅強,咬緊牙關看著小麥的手,仿佛在醫院的燈光下,發出眩目的金色反光。那時少男少女在一起還很稀奇,不時有人經過投來反感的目光。小麥絲毫不在乎旁人,好像醫院隻剩他們兩人,靜靜等待他康複長大成人。

趕在晚上八點學校關門前,他們坐公交車回到南明路。小麥的眼角還噙著眼淚,依依不舍地摸著他的額頭,深深擁抱了一下,千叮嚀萬囑咐要按時塗藥水,明天記得躺在**休息不要出來。

最後,她一步一回頭地走進校門,才發現自己哭得一蹋糊塗。

“田小麥!”

一個嚴厲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是她的班主任老師,這下正好被抓個現行!

她怯生生地低下頭:“老師,對不起,我隻是陪他去醫院,他受傷了。”

“夠了!小麥,你的心裏隻剩下他了?是不是?就連高考也不重要了?”

小麥不敢反駁班主任的話,隻能跟著她去了教師辦公室。

晚上八點,辦公室的日光燈下,隻有她和老師兩個人。

“離高考還有兩個星期,你是不是不想讀大學了?”老師真的怒了,板著臉批評,“你是我很喜歡的學生,無論學習成績還是道德品行,一直把你當作班級同學的楷模——可是,你現在也太不像話了!

“老師,我保證一定會考出好成績!”

“你有這個心思嗎?”

小麥拚命地點頭,最近她並未耽誤過功課,也確有把握考出高分:“有的,我會好好複習,也會盡量少見秋收,隻要等到高考結束就好了。”

“你還是永遠不要見他才好!”

班主任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

“不,我做不到!”

“哎,你這個小姑娘啊,真是太傻了。”老師長籲短歎一番,惋惜一朵鮮花就要被糟蹋了,“你還年輕,別以為十八歲就是成年!以前也有一個女學生,喜歡上外麵的社會青年,尋死覓活地退學了。後來,我聽說她被那個男的甩了,被迫去做不幹不淨的營生,可悲啊!”

“老師,我不是那種人!”

“希望你不是!”班主任覺得她已無藥可救了,“你回寢室去吧!腦子想想清楚!”

小麥輕輕諾了一聲,剛要走出去,卻聽到老師補了一句:“我會打電話給你爸爸的!”

她恐懼地轉回頭來:“求求你,老師,不要——”

“是你逼我這麽做的!而且,我覺得這也是為了你好。”

看著班主任冰冷的表情,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了,隻能默默地回到寢室。

曾經的死黨錢靈和室友們,都用看著怪物的目光看著她。小麥把大家都當作空氣,無聲無息地鑽進蚊帳,任由淚水布滿臉頰。

熄燈,夢到秋收……

第二天,星期五,學生們回家的日子。

下午,小麥獨自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剛想過馬路,就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麵前,父親陰沉著臉走下來。

“跟我上車!”

父親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拖上了後排座位。開車的照例是小警察葉蕭,就像押送通緝犯一樣,載著她向市區疾馳而去。

她焦急地扒在車窗後麵,看著馬路對麵的小超市,發現額頭包著紗布的秋收,跑出來向她大喊著什麽?

“給我坐下!”

父親強行把她按在座位上,而她搖著頭說:“是那個女人給你打電話的吧?”

“請對你的班主任老師尊重一點!我很感激她告訴我的一切。”

“她說了什麽?”

“該死的,你自己幹的還要問我?我都沒臉說出口!”

他控製不住火爆的脾氣,也因為慕容老師的命案遲遲未破,各種煩躁的心情互相交織,舉起大手就要打下去。

“你打啊!”小麥毫無懼色把臉貼上去,“你又不是沒打過我!”

終於,田躍進把手放下來,恢複了身為人父的冷靜,耐心地說:“我比你更了解秋收!五年前,就是我在案發地發現他的——你知道嗎?他是看著自己的媽媽被人殺害的,也隻有他看到過凶手的臉,可是他又說不清凶手長什麽樣?這件事一定給了他沉重的心理傷害,這也是他住在我們家的時候,長時間沉默寡言的原因。”

“這又怎麽樣呢?他是一個好男孩,我喜歡他!”

“小麥,他和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樣,請相信你的爸爸,我幹了那麽多年警察,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我能從他的眼神裏感覺到,他藏著一種強烈的怨恨,覺得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了——”

“沒錯!”小麥打斷了父親的話,“世界是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小小年紀就失去了媽媽,從此不再有別的孩子的幸福,他現在來到這裏也不快樂,他被周圍所有人瞧不起,人家總是說他是鄉下人——換作你會高興嗎?”

父親皺起雙眉搖頭:“看起來你很同情他?也許,你並不是喜歡他,隻是單純地同情一個命運悲慘的少年?”

“不,我既同情他,又喜歡他!”

“夠了!小麥,我隻想告訴你,現在的他已不是五年前的男孩。他的眼神非常可怕,也非常具有欺騙性——最容易上當受騙的,就是你這種同情心泛濫的無知少女。”

“我不是無知少女!”

就像小時候那樣,幾乎父親的每一句話,她都要大膽地頂嘴。

“你已經夠糊塗了!總之,我也無法想象他會做出什麽事?請相信我的預測——當他真正長大成人以後,會變成一個極其危險的家夥!”

“你就是反對我談戀愛,想出種種理由來拆散我們!”

田躍進對女兒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過了深思熟慮:“錯!我不反對,你已經十八歲了,不再是小女孩了,當然會有喜歡的男孩。如果,你喜歡的是同班的男生,我最多是反對現在就談戀愛,如果等到高考結束上了大學,我還是會支持你們來往的!”

“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對我談戀愛,隻是反對我和秋收談戀愛?”

“嗯,是反對你和秋收那樣的人談戀愛——像他那樣身世悲慘的男孩,一個外地民工的兒子,值得你對他動心嗎?”

小麥絕望地靠在車窗上:“你們說的怎麽都是拷貝不走樣的話?”

“我不管誰還跟你說過什麽話,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我有責任保護你不受傷害!小麥,你還年輕,不懂得人生的很多事。你早晚要走出校園,要麵對複雜的社會,要麵對怎麽生存的問題。秋收能給你一個美好未來嗎?他做不到!頂多隻有那間破店,還能給你什麽?其實,賺錢倒是其次,將來你還要麵對親戚朋友,麵對你自己的社交圈子,你怎麽介紹他?你的男朋友,一個民工的兒子?而別人家女兒的男朋友,要麽是政府部門的公務員,要麽是外資企業的白領,無論如何都是身家清白,在上海灘堂堂正正說得響的!”

老田第一次像個女人那麽嘮叨,平常跟女兒說話從沒超過三句——這種私房話本該是媽媽說的,可是小麥早就沒有了媽媽,他隻能代替死去的妻子說出這一長串。

“爸爸,我從來沒像你說的這樣想過!秋收難道身家不清白了?”

“那我告訴你——這就是你天真的地方!我還要告訴你,那小子的媽媽——”

可是,想到秋收的媽媽,想到1995年的夏天,那個纏著紫色絲巾的美麗屍體,想到那雙死不瞑目的謎一樣的眼睛,田躍進突然像一隻瀉了氣的皮球,再也不想說出任何評價了。

田小麥反而來勁了,渾身顫抖著說:“爸爸,雖然我們父女關係一直不好,但我從小到大都很尊敬你,覺得你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不像外麵那些不像男人的男人。可是,你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徹底改變了對你的看法——你和那些被你瞧不起的人們一樣,也不過是個齷鹺的小市民和勢利眼!”

“閉嘴!你是怎麽長大的?你爸爸什麽時候讓你吃過苦?至少,你的老爸是個警察,無權無勢但也旱澇保收吃皇糧!何況,我的同事們幾乎都認識秋收,讓他們知道我的女兒喜歡上了他,你讓老爸的臉往哪擱呢?”

“你永遠為了麵子活著!為了別人活著!對,你從來沒有為了你的女兒活著!”

她剛想要徹底發作起來,但看到父親凶狠的眼神,隻得縮在了座位裏,她知道老爸一旦真的發起脾氣,那可是異常地可怕!

老田知道已經震懾住了女兒,用命令的口吻道:“總而言之——不準你再和他見麵!”

警車載著父女倆回到家裏。

小麥把自己關在閨房,不想再和老爸吵架,一個人蒙頭看書複習。

周六,田躍進在家裏守著女兒一天。

星期天的早上,接到同事電話,慕容老師的案子有了犯罪嫌疑人——他飛快地丟下女兒趕往公安局。

終於,家裏隻剩田小麥一個人,不再像蹲監獄了。昨天從早到晚複習得天昏地暗,感覺腦袋暈暈乎乎的,盼望最好明天就是高考,保證門門都是高分。

兩天沒見到秋收,好像生活裏缺了什麽——他的臉龐不時浮現,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幻想自己坐在自行車後麵,臉貼著他溫暖的後背,聽著夏天的風掠過耳邊……

小麥換上一身漂亮裙子,在鏡子前反複照了照,怎麽看都像個高中生。

趁著天氣不是很熱,趕在上午九點出門,坐了一個小時公交車,來到學校門口的南明路。因為對麵的學生都回家去了,周末是小超市生意最清淡的,有時店主大叔幹脆關門一天,還能省下一筆電燈費。

果然,今天是

鐵將軍把門,小麥拍打著鐵門喊道:“有人嗎?秋收!”

片刻過後,小超市開了半道門,露出少年削瘦的臉龐。額頭繃帶已經解去,隻留下兩塊紅色結疤,過不了幾天就會脫落。

驚訝之後,秋收開心地抓住小麥的手:“今天不在家好好複習嗎?”

“全都複習好拉,保證能考高分!”

小麥得意地笑了笑,再也不必擔心對麵那些異樣目光。

“我去拿自行車。”

他還準備騎車帶她去荒野裏放風箏,她卻搖頭說:“不,今天我想帶你去市區玩。”

“市區?”這個詞對他來說如同外國,“今年來上海後,我就從沒去過市區。”

“那你等於沒來過!”她拉著秋收走向公交車站,愜意地看著夏日白雲飄過頭頂,“你想去哪裏逛?”

“我不知道。”

“那就跟著我吧,我罩著你!”

走到空無一人的公交車站,秋收忽然有些害怕,怔怔地說:“真要去市區?”

其實,他是對這個車站感到恐懼。

恰巧一輛公交車開到,小麥拽著他的胳膊:“跟我上車!”

少男少女上車,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肩靠著肩頭靠著頭,隨著顛簸的車輪一路搖擺。

沒坐幾站到了莘莊,他們下車走進一號線地鐵站,秋收卻越發緊張,對她耳語:“我從沒坐過地鐵。”

“以後,你會經常和我一起坐的。”

小麥微微一笑,拉著他穿過檢票口,走下還不是很擁擠的站台。

一輛列車呼嘯著進站。

當年,這裏還是終點站,他們從容地挑選座位,緊緊坐在一起。隨著列車啟動的慣性,小麥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沒過幾站就進入地下,秋收瞪大眼睛看著窗外,黑暗的隧道急速向後退卻,要帶他們去另一個世界。

少女穿著漂亮的紅裙子,少年卻是一身洗得發白的球衣,兩人看起來那麽不相稱——沒有人覺得他們在談戀愛,要麽認為這兩人根本不認識,隻是恰好緊挨著坐在一起。

地鐵一路坐到淮海路,小麥才拉著他匆匆下車。頭一回來到繁華的馬路上,少年緊張地環視四周,遇到打扮時髦的年輕人走過,他又自卑地低下了頭。小麥卻忿忿地說:“怕什麽?我帶你去買衣服!”

“不用了吧。”

他可抵不住小麥的熱情,迅速被拖進一家大商場,這裏賣的衣服都算不貴,卻很得年輕人的喜歡。她千挑萬選了一件T恤,顏色大小都很適合秋收。強逼著他走進試衣間,出來時已換了一個人——不再是土裏土氣的鄉下少年,變得時髦洋氣了許多,但還是保持內斂的氣質,更像生於斯長於斯的大學生。

秋收穿著新衣服走出商場,還是感覺不太習慣,就像給自己換了一身皮膚?或者已戴上了一副麵具?小麥狠狠捏了他一把說:“一定要喜歡哦!”

他們在麥當勞吃了午餐——這居然也是他第一次吃麥當勞,從前也隻吃過一次肯德基。

吃飽喝足之後,他倆各端著一個可樂杯,穿過南北高架下的天橋,她開心地靠在少年身上說:“想不想唱歌?”

“哦,要是早點說,我就把吉它帶出來了。”

“不是啊,我是說卡拉OK!”

原來,走過天橋就是好樂迪KTV,那年頭錢櫃還是有錢人的奢侈品,能去好樂迪消費的學生也不多。

幾分鍾後,小麥又把他拖進了卡拉OK。

其實,這也是她第二次出來K歌,上一次還是寒假時候錢靈帶她來的呢。幸好中午包房很空,價格相對比較便宜,正好可以選擇雙人包間。

秋收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一坐進狹窄密封的小屋裏,就局促不安地四肢顫抖,好像隨時都會發生火災之類危險。小麥伸手壓住他的胳膊,漸漸讓他鎮定下來,笑著說:“怕什麽?怕我會關起門吃了你?”

她點了數首王菲、許茹芸、林憶蓮、彭羚的歌,那年頭正流行她們的歌,就連小麥也愛唱怨婦歌,無非是少女不識愁滋味,為唱新歌強說愁。她又把秋收退到點歌屏幕前,手把手教他怎麽點歌,而他卻不知所措地點不下去。

“你不是很會唱歌嗎?”

“可我從沒對著話筒唱過。”秋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我隻有抱著吉它才會唱歌。”

“不行哦,今天走了那麽遠的路,帶你來就是為了聽你唱歌的。”

小麥先唱起了她的歌,第一首就是王菲的《我願意》,她的聲音並不適合王菲,卻還是拚命往上調嗓子,直到“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

就這第一首歌,她就唱得幾乎啞了,回頭向秋收伸了伸舌頭,繼續唱《愛與痛的邊緣》與《人間》。

《人間》,她隻是單純地喜歡這個名字。

“你到底唱不唱啊?”

小麥拍了拍他的腦袋,而他傻笑了一下說:“就聽你唱歌好了。”

“切,我唱得又沒你好聽。”

“唱吧,我給你去倒點水。”

他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小麥沮喪地唱了一首《感謝你用心愛我》,唱到**“此刻的我不求太多,千言萬語化成旋律,悠悠的唱著這首歌,感謝你用心愛著我……”

他卻沒有聽到。

等到少年回來,小麥已一口氣唱了十幾首歌。

“你到底唱不唱啊?”

她硬把話筒塞到秋收麵前,他卻恐懼地退到角落裏。

看著沉默的少年,小麥越唱越難過,全是超級絕望的歌,幾乎不把人唱哭不罷休。

最後,她唱了一首鄭秀文的粵語歌,有個超長歌名《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幾年前,小麥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新聞——內戰中的波黑孤城薩拉熱窩,一個塞爾維亞族小夥子,與一個穆斯林族姑娘相愛,兩個民族正經曆血腥的殘殺,卻無法改變兩人的深情。他們決定尋找一個自由天地,冒險逃出戰火蔓延的危城,卻在穿越戰線時,雙雙中槍一同身亡!鄭秀文的《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獻給那對異族小情人的——

“是對青春小情人,眼睛多麽閃又亮,像晴天留住夏天,每度豔陽笑也笑得善良。男士是個高高青年人,女的嬌小比月亮,二人都承諾在生每日共行,縱有戰火漫長。縱各有信仰混亂大地上,戰鬥要把各樣民族劃開,他跟她始終從沒更改立場,永遠共勇敢的理想唱這歌。”

雖然,田小麥的粵語發音一塌糊塗,卻先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也把秋收感動地一塌糊塗。他完全理解歌詞的意思,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嘴角微微顫抖。昏暗的包房光線裏,他那雙帶著淚光的眼睛,也把她的眼淚催落。

最後的副歌,小麥仿佛已身處遙遠的薩拉熱窩,挽著來自不同世界的小情人……

“戀情懷做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緊靠。戀從無要分宗教,無民族爭拗,常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情懷作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緊靠,戀從無要分宗教從未懼槍炮,常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

唱完最後一句,包房裏驟然安靜下來,她卻抓著話筒大喊——

“我好羨慕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以雙雙擁抱死在一起!”

沙啞的少女嗓音,響徹這間小小的包房,也讓秋收驚訝地瞪大眼睛。

忽然,他從背後抱住了小麥,輕輕地說:“不,我不要這樣,我要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如果不能在一起,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

十八歲的少女,心中總是這樣夢幻而衝動,秋收卻已預感到了什麽,冷靜地回答:“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要活下去!”

小麥默默看著他的眼睛,半晌才說出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結帳離開好樂迪,他們快步走向地鐵站,秋收問:“要回去了嗎?”

“不。”

兩人坐進星期天的地鐵,還是返回莘莊的方向,卻提前在錦江樂園站下車。

她帶著少年來到地麵,隔著滬閔路高架,看到一座巨大的摩天輪。

走過馬路就是錦江樂園,上海最老的遊樂園,裏麵有旋轉木馬、雲霄飛車、飛碟船……

已是下午四點,小麥匆忙買了兩張門票,拖著秋收跑進錦江樂園。

他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好奇地看著轉來轉去的怪物,聽著遊人們刺激的尖叫聲。

小麥帶著他徑直來到摩天輪下,坐進吊在大轉盤裏的艙位,像個小小的空中房間,正好可以容納兩個人。

摩天輪緩緩轉動上去,秋收害怕地看著窗外,好像隨時會摔下去。他們一點點遠離地麵,遠離這個喧鬧的塵市,遠離那個冰冷的人間——回到隻屬於兩個人的地方。掛在摩天輪上的短暫時光,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們了,隔著玻璃眺望夏日的上海,就像眺望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小麥緊緊抓住他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安全。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無聲地看著外麵,撫摸她的頭發和脖子。

即將轉到摩天輪的最高點,她咬著耳朵說:“傳說隻要在摩天輪上許願,就一定會實現。”

她閉上眼睛,在心底許了個願。

終於,來到摩天輪的最高點,距離地麵達到108米,相當於幾十層樓的高度。

他們可以看到幾乎半個上海,螞蟻般密集渺小的汽車,無數不斷長高的建築,像一片雜亂無章的森林。把視線投向另一個方向,還能遙遙眺望到佘山,那是五年前他們分別的地方。佘山那頭就是墜落的夕陽,金色的光芒穿過空氣,灑在這對少男少女的唇上。

“秋收,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小麥整個人倚靠在他身上,如一株攀援在大樹上的藤蔓,“明年?後年?甚至,十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嗎?還能像這樣開心嗎?”

他,卻是無語。

就在同一個刹那,摩天輪上兩個人的艙位,開始從最高點往下降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