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穿著漂亮衣裳踏雪尋梅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鳥語花香,天光已大亮。

我剛一睜眼,冷不丁對上一張湊得很近,花哨又深情的小白臉,不由嚇得往被子裏猛地一縮,他卻毫不在意地歡呼起來:“小菲你醒了呀,我從喜鵲樓給你買來了紫菜蝦皮餛飩和虎皮蛋,你快點兒起來吃吧!”

果然,濃鬱的紫菜高湯香味隨著騰騰熱氣從桌上的瓷碗裏冒出來,我深吸了一口香氣,護住胸口的傷掀開被窩爬起來,清弘興致勃勃地絞了熱帕子過來又要幫我擦臉,我慌忙接住帕子,訕訕道:“我已經大好了,還是自己來吧……”

“那我去端茶來給你漱口!”我眼前一晃,他已如一隻斑斕的彩蝶翻飛著衝向了幾上的茶壺。

他今日應該是摸黑就起來打扮了,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簪了支墨綠的翡翠簪子,淡紫瓔珞長袍上暗繡著銀色的雲紋,難得的沒有束鑲金嵌玉的腰帶,黑色鹿皮靴擦得光可鑒人,刪繁就簡之後,整個人清爽了許多。

在我漱口的當兒,清弘愁苦地歎了口氣,“出來得太匆忙,車子上隻剩這件難看的舊衣裳,待小菲你身子養好了,我帶你去長安有名的雲繡坊,我們各做十套衣裳,你說好不好?”

我一口冷茶嗆在喉中,順了許久方點了點頭道:“我多年沒回北邊,去看一看也好。這一路到長安都是平整的官道,馬車不會顛簸,對我的傷無礙,等會兒吃過早飯,我們便上路吧。”

清弘一把捉住我的手,激動萬分:“太好了,我早就聽說長安的繁華和北地的雪景舉世無雙,我們這個時節出發,一路遊玩過去,正好可以趕上瑞雪滿天,能和小菲一起穿著漂亮衣裳踏雪尋梅,真是太幸福了!”

呃,穿著漂亮衣裳踏雪尋梅,我真不知道該說他膚淺,還是有內涵……不過此刻他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滿是期待,仿佛等著吃糖葫蘆的孩童,我也不好掃他的興,隻得裝出一副聖母的溫柔姿態,微微一笑,十分憐愛地看著他。

正在這時,“咕嚕咕嚕咕嚕……”一陣響如銅鑼的聲音從我不爭氣的腹中傳來,聖母的慈祥微笑頓時僵死在臉。

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滿臉懊惱,“真該死,居然說著說著忘了讓小菲吃早飯,你身上有傷,餓壞了可怎麽辦……”

那碗蝦皮餛飩如我所料,已經糊成黃黃白白的一團了,看起來正像某人最擅長做的青菜魚片粥,我心底黯了一黯,默默拿起瓷勺一口一口往嘴中送。清弘用筷子將虎皮蛋夾成幾瓣,放入我的碗中,眉飛色舞地介紹:“這個蛋也不知道是什麽雞生出來的,長得可真好看,而且焦黃香酥,非常美味,我在喜鵲樓一氣吃了五個。”

我抬起頭看了看他,想要說點什麽,最終還是放棄了,繼續埋頭吃東西。

連湯也喝個底朝天之後,清弘立馬遞了塊素白的絹絲帕過來給我擦嘴,我低頭聞了聞,上麵竟有一股淡雅的茉莉花香,而且帕角繡著的一支並蒂荷花含露凝香,極為精致,用來擦嘴巴,未免也太浪費了。我正猶豫間,給我倒茶的清弘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意,“沒關係的小菲,你擦吧,那邊還有許多,夠我們用好多天了。”

我狐疑地轉過頭去,他不知從哪裏抱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絲帕過來,獻寶似的往桌上一堆,“你看,是不是很多?今早我去喜鵲樓吃早飯,吃完的時候才發現,桌子旁邊的地上落了一地的帕子,也不知是哪個粗心的繡娘落下的,我見它們好看,丟在地上被人踩不免浪費,就全部撿回來了。”

他又眨巴著無辜的眼睛等著我讚賞,我卻隻能遺憾地撫一撫額,幽幽長歎了一口氣。如此毫無知覺地踐踏少女們的真心,將來遭報應的時候,可千萬不要連累本女俠才好。

離開客棧的時候,那個沒眼見力的店小二一直把我們送出大門,一迭聲道:“清公子慢走,清夫人慢走,祝二位一路順風!”

我眼皮也沒抬徑直往馬車上走,清弘卻喜笑顏開地又賞了他一顆大珍珠。

那兩匹雜色的馬兒雖然長得呆頭呆腦,實際卻聰明得緊,清弘一鞭子將它們趕上官道,它們便兀自歡快地跑起來,清弘施施然掀開簾子走進車廂,坐到我身旁,還不忘喟歎一聲:“唉,還是在這裏坐著比較自在,外麵那藍花布和兩匹馬實在是太不合我的心意了。”

他從包袱裏掏出一隻翠色的玉碗,又掏了顆拳頭大小的血色珠子放在玉碗裏,掌心緩緩運氣,將玉碗炙烤得滾燙,沒過多久,那顆珠子便熔成了粘稠的一碗,殷紅如血,異香撲鼻。

“來,小菲,快點兒趁熱喝了,傷會好得快些。”他用湯匙舀了一勺,放到嘴邊吹了吹,然後往我嘴邊送,我待要接過那隻玉碗自己喝,誰料手指一碰上碗沿便燙得立馬縮了回來,清弘得意地笑了:“小菲你那手細皮嫩肉,不可能受得了這樣的熱度,所以必須得我喂才行。”

我看著那一碗騰騰冒著熱氣的膏湯,想起嘴中剛痊愈不久的血泡,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一徑朝旁邊躲,清弘跟著湊了過來,柔聲道:“這可是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從父皇那裏偷來的,喝了之後你的傷口就不痛了,乖,快點兒喝吧!”

他用一雙清靈似水的眼睛盯住我,千裏迢迢將勺子送到我嘴邊來,那一瞬間,看著眼前這熟悉的場景,我的神思又一次飛到了天外,木然地一口一口接住清弘喂進嘴裏的東西,腦子裏走馬燈一般重複那些讓我魂牽夢縈的時刻。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清弘正在一邊誇我聽話一邊用早上撿來的絲帕擦那隻空了的玉碗,而本女俠的櫻桃小嘴中,又是一口火燒火燎的血泡……

所幸那碗血色的膏湯回味猶有餘香,入到腹中之後即有一股熱力延伸至胸口和肩背的創處,酥酥麻麻,堪堪遮過了傷口的痛,若不是如此,本女俠必定會撕爛清弘那張小白臉以報血泡之仇。

正是金秋時節,沿途山林五色交染,十分豔麗,傷口既不疼了,我便懶懶地靠在軟墊上邊吃清弘備著的蜜餞,邊看窗外的風景,清弘這個鄉下來的土包子,早已不顧一切地掀開簾子,將整個腦袋都探了出去,嘴裏不斷哇哇大叫。

我少年時曾經過這裏,因此沿途各地的風物美食都了如指掌。每到繁華的市鎮或優美的景勝地,我們便停下來徘徊幾日,吃吃喝喝,賞玩夠了才走,市鎮上有清弘的珍珠開路,山水間有熱心的小妖們幫忙,除了清弘那張臉偶爾招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麻煩,大部分時間,我們過得甚為愜意歡愉。

清弘自在楓楊鎮與我同房共寢了一晚上之後,無論行至哪裏,都死皮賴臉地隻肯要一間房,我推脫了幾次,後來便隨他去了,夜間有個人端茶倒水確實不錯,更重要的是,推脫的那幾晚,我沒有一次睡好過……

我已經習慣了,床邊的地下,有綿長的呼吸聲……縱使,那呼吸聲並不是他的。

不知道是清弘給我吃的那顆血色珠子有奇效,還是遊山玩水心情愉悅的緣故,我的傷好得很快,不到一個月便徹底痊愈了,隻留下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疤,提醒我曾經傷過,痛過,快樂過,絕望過。

清弘也許不是一個聰明人,但絕對是一個有趣的人,跟在他一起永遠不會煩悶,因為他對任何事物都興致勃勃,縱使是在我看來無比平常的東西,他也能千方百計找出它的好來,街頭的雙麻餅,茶館裏的評書,胭脂鋪子裏的玫瑰膏,關在酒樓門口的一隻灰兔子,他輕而易舉便能發現許多樂趣,我驚恐地發現,如果順著他的思路去,我也能發現同樣多的樂趣。

是不是與他一樣墮落成了俗人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跟他在一起,我很快樂,比往常的十九年都要快樂。他善良,體貼,細心,最重要的是,從他的眼睛裏,我可以看出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無可取代的位置。

是的,清弘很好,清弘足可以相伴一生。

有時候,倦意很濃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把頭靠在他並不寬厚的肩膀上,靜靜閉上眼睛,期盼馬車就這樣,將我們帶到白發蒼蒼的長路盡頭去。

期盼這一生,早一點結束。

到得長安城時,已是初冬,長安的街頭卻依然熱鬧繁華如早春。

清弘盡管被許多奇巧物件迷得暈暈乎乎,卻還是頑強的記著自己來長安的首要目的,一路走走問問到了雲繡坊。

雲繡坊修得富麗堂皇,內中掛著的各色霓裳錦衣絢爛如雲霞,琳琅鋪陳於四壁,飄如雲起風生,豔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妝。不似凡間手筆,美得令人窒息。

清弘驚得目瞪口呆,走近那些衣服,看了又看,流連忘返,所幸他並非庸脂俗粉,才不至於被那堆仿若生靈的錦繡紗羅給比下去。他那張臉,那副身板,襯在那些華美絕倫的衣裳裏麵,交相輝映,紮眼得很,惹得許多正在挑衣裳的貴婦仕女們心猿意馬,紛紛側目,一直坐在一旁喝茶的本女俠兀自笑了,莫名其妙地很有些得意。

清弘林林總總挑了數十種衣料,拉了我去量尺寸,孰料那翹胡子老頭隻上上下下各打量了我們一陣,便說成了,還不忘笑著奉承,“二位容色出眾,骨骼清俊,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麽都會好看,真是難得一見的一對璧人。”

最末這一句,這一路上聽了不下百遍,我都已經麻木了,權當沒聽見,順手牽了一角衣料撫摩,清弘卻再一次興奮得無法自抑,立馬掏出鴿蛋大一顆珍珠賞給那人。

交了訂金之後,清弘拉著我在熙熙攘攘的集市閑逛,集市上無論古玩店裏,還是達官貴人的身上,無數寶貝紛紛招手喚我去取,可是我卻再無興趣拾起舊行當了,最後那一趟買賣,幾乎折去我大半條命,況且如今傍上了清弘這個二世祖,吃喝玩樂從此不用愁,本女俠剛好可以趁機金盆洗手,華麗轉身。

吃過各種小吃,又看過胡人的雜耍歌舞,從東市逛到西市,我累得兩腿發軟,清弘雖然意猶未盡,也隻得扶著我回客棧休息了。

在長安這座銷金窟醉生夢死的過了三日,雲繡坊的衣裳也做好了,一件比一件精美,又分別用不同的熏香熏過,各自裝在不同的錦盒裏,以免串了香味。

清弘抱著那一大堆錦盒,高興傻了,隻一味嗬嗬笑著,反複查看,連賬也忘記去結,我歎了口氣,掏出裝著金葉子的錢袋,走到櫃台前:“掌櫃的,我們的衣裳一共多少錢?”

那翹胡子老頭笑眯眯地看了看我,拿出清弘交做訂金的一盒珍珠遞過來:“姑娘,不必了,我家老板說這些衣裳都免費送給二位,訂金您也請收回吧!”

我大吃一驚,擰眉道:“莫非長得好看,便連穿衣裳也不用花銀子了?”

對方笑意更盛:“姑娘說得不錯,在這世上,美人們總是要多占許多好處。不過以後若有人問起姑娘身上穿的衣裳出自何處,還勞煩您開金口答一聲雲繡坊,我們也可多些生意。”

這有何難,我當即喜滋滋地答應了,收起錢袋,又抱回了那盒珍珠,然後領著中了魔風的清弘坐上馬車,回了客棧。

長安逛得差不多了,寒風也一天比一天蕭瑟起來,為了趕著看今冬的第一場雪,我們沒有過多逗留,一路往北行去。

臨行之前,清弘還不忘他那穿著漂亮衣裳踏雪尋梅的夢想,硬是拉著我換上了從雲繡坊拿回來的新衣裳,他穿了件葡萄紋織金宮錦袍子,披了件大紅猩猩氈,在我的強硬手段下沒有亂搭其他配飾,隻用那根墨玉簪將頭發挽成一個髻,不開口說傻話的時候,看上去別提有多儀態萬方,傾國傾城。

我著了件大紅妝花麒麟綢衣,下穿織金纓絡裙,外麵再披上一件雪白的鶴羽鬥篷,暖和得在馬車裏昏昏欲睡。

清弘坐在我旁邊,不時轉過頭來看我一眼,最終忍不住喃喃歎道:“小菲你穿上這身衣裳……真是……真是……天下間最美的女子了……”

我懶懶地打了個嗬欠,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那是因為你這個土包子沒見過世麵,若你見過我的師父紅蓮,你就會知道什麽才叫美人了……”

“不會的,小菲……”,清弘的一張臉又很欠揍地紅了起來,羞澀地垂下了眼簾:“在我心目中,你永遠都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就算是你的師父也比不上……”

聽到這裏我啞然失笑,想當初,我跟那些小妖們說清弘是給師父物色的,而我自己看上的,是另外一個,結果到頭來……

“小菲,快看,這裏已經下了好大的雪!”清弘不經意間瞟到了窗外,頓時激動得從軟褥子上一跳而起,推開了水晶窗子,頓時,鵝毛大的雪花隨著清冽刺骨的寒風,大片大片飄進車廂裏來。

目力所及之處,是茫茫無邊際的白,美得驚心動魄。

漫天漫地的風雪之中,靜靜佇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

寂寞得讓人哽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