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荒山野嶺美人在抱

午間被碧瑤嚇得落荒而逃,連幹糧也忘了預備,朱雀順手留著的幾個饅頭又被我在出城的路上便一鼓作氣啃光了,日落時分,我坐在一個光禿禿的石林子裏,餓得前胸貼後背,別提有多狼狽淒涼。

他仍是那一副超然世外的瘟神樣,背對著我站在瑰麗的晚霞之下,一動也不動,仿佛綿綿情思便足以果腹一樣。

我忍了許久,終於捱不住了,從地上一跳而起,往石林深處躥去,朱雀的聲音鬼魅一般響起在我耳邊:“你要去哪?”

天知道他後腦勺上是不是也長著隱形的眼睛,我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道:“前輩你修為蓋世,當然不用在意餓肚子這種小事情,晚輩隻是凡人一枚,一頓不吃就會死的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死了,誰帶你去找我師父?這種石林子裏一般都有山雞窩,我去捉幾隻來烤一烤,你吃不吃我管不著

,反正我是要吃的。”

他皺起眉頭往黑漆漆的林子裏掃了一眼,又將視線轉過來,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幡然醒悟到,他是怕我趁機逃走!果然,他躑躅了片刻,慢慢悠悠道:“我同你一道去。”

我慌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上煞氣那麽重,也不知道取過多少條性命,隔十丈遠便已經把山雞嚇跑了。你放心,我向來一言九鼎,答應了的事情就一定會照辦,絕不會半途開溜的。”

以朱雀對我的了解,我壓根兒不該說“一言九鼎”這四個字,因為說了之後,他眼中的神色反而愈來愈深邃迷離,還隱約,有那麽一點兒淒惶?看得我竟莫名難受起來,當真以為自己要丟下他獨自跑路,斷了他找到師父的最後一絲希望。

我待要出言安慰幾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良久,他喃喃道:“那我跟在離你十丈之外的地方,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自我認識朱雀以來,他一直是一副冷漠絕情唯吾獨尊的模樣,然而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或許因為夜色太濃,或許因為露氣太涼,我恍惚間居然覺得他更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小小孩童,想要伸出指尖握緊溫暖,卻無論怎麽努力都是徒勞。

有那麽一瞬間,我很想伸出手去,輕輕地抱一抱他,就那麽,抱一抱而已,然而想起他那視不潔如洪水猛獸一般的怪癖,我又放棄了,隻是竭力歡呼雀躍道:“如此甚好,我向來有些怕黑!”

他再也沒有出聲,我偷偷瞟過去,星光中,他又一次微微挑了挑眉。

我在石林深處深一腳淺一腳地四下搜尋,朱雀果真遠遠跟在離我十丈之外的地方,一步也沒有多靠近,嘿嘿,還真是個聽話的呆子。

摸到一個石臼的時候,我“哎呀”一聲驚叫,跟在後麵那個人瞬間趕到了我身邊,失聲道:“怎麽了?踩到蛇了嗎?”

我看著他倉皇的神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舉起手中的東西給他看,一隻肥碩的火紅色山雞已經被我捏昏了,蜷著肉嘟嘟的脖子昏睡的姿容真。

我生了個火,把山雞拔光毛掏幹淨內髒,用木棍穿了架在火上烤,火生得很旺,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雞皮便焦黃焦黃了,雞油一滴一滴掉進火裏,肉香挖心掏肺地往人鼻子裏鑽。

我小心翼翼地撕了個翅膀下來,哇,外焦內嫩骨頭酥,真是叫人欲仙欲死。

朱雀一直在離我三丈遠的地方閉目養神,我舉著那隻烤好的雞在他鼻子麵前過了一道,他才漠然地睜開眼睛來。

我正色道:“前輩,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吃自己的同類?”

他擰起眉頭看著我,“你說什麽?”

我笑著揚了揚手,“這隻紅色的山雞呀!不是跟你同一個名字嗎?”

他愣了一愣,突然緩緩地咧開了嘴角,我也愣了一愣,許久才反應過來,他居然笑了……或許是因為不常笑的緣故,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別扭,很呆很傻,全然沒有往常堪比神明的氣度風致,但是也因為這樣,他看起來才像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可以觸得到的人,而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影子。

我喜歡他笑著的這個樣子。

他就這般呆呆地笑著,緩緩低下了頭,小聲道:“我不介意。”

他的這一低頭,很是溫柔和嬌羞,猛虎嗅薔薇,就是說他這副模樣吧,我如癡如醉地撕下半邊雞準備遞給他,想了想,又去找了片大葉子包著才遞過去,要不然他該為手上的油一整晚睡不著覺了。

他接過那用葉子包著的半邊雞,沒有說話,眼睛像寒夜的星子一般閃個不休,我怕自己看久了會頭暈,便匆匆躲開了。

又一條雞腿下肚,我滿足的歎了口氣,“唉,好久沒吃過這麽美味的燒雞了,如果此刻能有一壺酒,該多完美呀!”

一直在旁邊默默啃著自家兄弟的朱雀冷不丁開了口:“酒我倒是帶了,隻是有些烈,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慣。”

雖然我很想知道他把帶著的東西都藏在了哪裏,但更想知道的是那酒究竟有多烈,他掏出個碧玉瓶子遞過來,我仰頭便往嘴中灌,那酒入口甘香,入喉時辣得我差點兒掉出眼淚來,回味卻綿長無比,竟比我以往喝的那些所謂瓊漿玉液要強出百倍,在這樣的荒山野嶺能有絕色佳人相伴,又能吃到這樣美味的山雞,喝到這樣香醇的美酒,本女俠真是死而無憾了。

朱雀那碧玉酒瓶大有乾坤,雖然小巧玲瓏,但任我喝了多少,它永遠是不盈不缺的半瓶,真是深得我心。

我正喝得歡暢,朱雀用他那雙要人命的眼睛靜靜看住我,舔了舔嘴角道:“那個,能不能讓我也喝幾口?”

我大驚失色:“糟糕,我忘了找個石碗倒出來喝了,這可如何是好……你不是……”

他想是饞得緊了,一咬牙道:“隻有一壺酒,沒辦法了,將就著喝吧……”說話間他已經將碧玉酒瓶從我手上奪了過去。

看來朱雀亦是個不折不扣的酒徒,隻可惜酒量在本女俠麵前簡直是貽笑大方,在輪流喝到第五輪的時候,我還意猶未盡,他已經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睡著了的他依舊眉頭緊鎖,看著讓人無端地心疼,我忍不住伸手去撫,卻怎麽也撫不平,秋夜的地上很涼,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將他扶起來靠在了我的肩頭,再拿出他送給我的那件黑袍子給他披上。

本女俠平生從未與人這樣靠近過,近到能用彼此的體溫相互取暖,今夜寂寂星光下,美人在抱,我心中非但沒有絲毫雜念,反而覺得甚平靜,甚祥和,甚完滿。

不知做了什麽夢,靠在我肩頭的男子突然一把抱住我的手臂,手指幾乎要掐進我的肉裏,一邊掙紮一邊低聲嗚咽:“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原來他在師父麵前,是這樣一種姿態。低到塵埃裏去的姿態。

這一瞬間,我突然十分嫉妒師父。

他仍在低聲呢喃,我歎了口氣,將他上半身平放在我的膝蓋上,或許是睡姿舒服了一些的緣故,他漸漸沒有聲息了,沉沉睡了過去。

我覺得胸口堵了一團什麽東西,吐不出來,又吞不下去,隻得一口一口灌下朱雀的酒來衝刷。

不知道喝了多久,那團東西沒有消失,我卻昏昏沉沉想要睡了,迷糊間聽得什麽嘈雜的聲音一直不停地鬧,我煩不勝煩,便隨手施了個消聲咒讓它收聲了。

這個咒平日裏是用來對付富人家的狗的,因此我也用得頗順手。

第二天天色未明我便醒了,朱雀仍在我的膝上昏睡,墨色長發掩映中,他的睡容天真稚拙無比,我觸了觸他微微翕動的睫毛,那像足那枚雪色琥珀中赤粉蝶的翅膀。

我將他扶起來,輕輕捏開他的嘴唇,灌了許多酒進去,以他的酒量,應該可以再睡上一整天了。

我把他搬到石林裏一個隱秘處,將那件黑色錦袍墊在他身下,又耗盡全部法力施了一個守護咒護在他周身,免得他被野獸蛇鼠之類的碰到,這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不能再跟著他走下去了,所以隻能遠遠逃開。

我不知道師父在哪裏。

我不怕他責罰,但是我怕看到他傷心失望。

我更怕的是,自己會愛上他。

走出那個石林子後,我在附近一個村落買了輛馬車,隨意選了一個方向疾馳,一夜宿醉未消,再加上耗費了過多的法力,我疲累得很,咬牙支撐了半日,約莫行出了近百裏,再也撐不住了,剛好路邊有一個破廟,我踉踉蹌蹌地滾下馬車,推開廟門走了進去。

破廟裏蛛網遍布,菩薩像一個個被老鼠啃得不成樣子了,攤得遍地都是,估計沒什麽真神在這裏了,我也懶得行那些虛禮,在牆角大略收拾出一方能容身的淨土,坐下倒頭就睡。

即將進入夢鄉的時候,我突然覺到脖子旁一涼,下意識地就地一滾躲了開,睜開眼,這才發現周遭圍了一整圈拿劍的黑衣蒙麵人,方才若不是本女俠警覺,便已然魂歸太虛了。

本女俠雖然平生盜寶無數,但從來沒有惹上過這般狠辣的角色,我心裏一涼,難道,朱雀從昨晚開始一直都在裝醉,為的就是要找個好理由殺我?

然而情勢已不容我多加揣測,為首的黑衣人身姿窈窕,眉梢上一點細細的朱砂痣,一雙眼睛波光粼粼,是個女子,出劍向我的時候,招招直指命門。天下間的女子若心狠起來,孔雀膽鶴頂紅七星海棠那些根本比都不能比,因此不管她來路如何,本女俠今日都凶多吉少了。

現在這副模樣,讓我一對一都完全沒有勝算,更不用說這麽十幾個人蜂擁而上了,為了不丟蓬萊弟子的臉,我一直拚命在撐,撐過一盞茶的功夫後,我自問這個程度已經無愧師父,無愧祖師爺了,況且,偷不到那人的心,即便活下去也是了無生趣,何不放棄這無謂的掙紮,欣然接受司命星君命格簿子上已經寫好的命數?

因此,我陡然間停了下來,讓自己內傷外傷無數的身體“嘭”的一聲倒在了地上,濺起塵土飛揚,那個蒙麵女子愣了一愣,提劍便朝我項上斬來,還輕聲說了一句:“姑娘,對不住了!”

我心裏苦笑了一聲,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將我殺了,也確實有些對我不住。

正當我竭力回想昨晚軟玉溫香抱滿懷的美妙情景,以求留下沒有遺憾的一生時,一陣鋪天蓋地的臭味猛烈地襲來,那些黑衣人顧不上殺我了,慌忙掩鼻,而幾乎被熏暈過去的我恍惚間感覺身子一輕,被人拎著從窗口躍了出去。

我的那輛馬車也在這時朝前麵的大道疾馳起來,我被人拎著在破廟的屋頂上靜靜伏著,電光火石之間,破廟裏的黑衣人齊齊衝出,飛身朝馬車追去。

在一條小溪邊的榕樹底下被放下來之後,我才看清楚救我的是個圓眼睛的紅衣少女,她麵容嬌俏,滿眼都是同情與憐惜,“姐姐,你流了好多血啊,我修為不高,不會什麽治傷的法術,就先施個訣讓你止血吧,不過這個止血的訣會暫時滯住你的奇經八脈,讓你兩個時辰內手腳不能動彈,姐姐你沒意見吧?”

死裏逃生之後,我才覺到身上的傷口疼得受不了,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拚命地點頭。

紅衣少女手指翻飛,喃喃地念了訣,我的傷口果然都不痛了,麻酥酥的,我感激地向她道了謝,突然想起了剛才那一陣臭絕人寰的味道,於是滿臉尷尬地問道:“小姑娘,你……你該不是……黃鼬妖吧?”

她愣了一愣,隨即滿臉漲得通紅,慌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姐姐你誤會了,我是赤狐族的,因為沒有勝算可以救下你,才請了這附近的黃鼬妖幫忙,馬車也是它架走的!”

我啞然失笑:“原來是赤狐族的仙子,難怪長得這麽水靈,我說瞧你這幅嬌俏模樣,也委實不像……不像能……”

“能放出那麽臭的屁!”我還沒說完,那紅衣少女已經咕嚕咕嚕轉著她的黑眼珠先說了出來,然後與我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還真是個有意思的姑娘。

她幫我草草包紮了一下傷口,長長歎了一口氣道:“姐姐你也是被家裏逼婚才四處逃亡的嗎?你家裏可真夠狠的,居然下這種毒手,比我家老爺子狠多了。”

這個忒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讓本女俠狠狠抽搐了一番,隨後信口胡謅道:“我家老爺子欠了男方許多銀子,那邊逼得緊,所以老爺子不得不用些極端手段。”

“哦,原來是這樣,那他們應該隻是嚇唬嚇唬你,並不會當真殺你的……”紅衣少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額頭,正在這時,溪邊的林子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她神色一變,低呼道:“不好,恐怕是阿爹找來了,要捉我去白狐族成親。姐姐,對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

她邊說邊在我身上施了個隱身訣,然後匆匆忙忙跑開了,身影迅疾消失在樹叢中。

作為上古神族,她施的這個隱身訣……未免也太馬虎了一些,我的整個身子倒是不見得很徹底,但偏偏餘下一顆毛茸茸的頭仍靠在榕樹幹上,如果此時剛好有個樵夫經過,他就可以看到一顆滿臉是血懸浮在半空的女人頭,表情十分尷尬,眼神分外憂愁,若他是個懦弱的樵夫,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也就罷了,若他是個一身正氣不怕邪魅的樵夫,隻需斷喝一聲,一柴刀劈過來,那麽……我堂堂蓬萊仙島的嫡傳弟子,縱橫人間十九年的女俠扶菲,就當真要含恨飲黃泉了。

想來是這林子太過偏僻的原因,眼巴巴地等了許久,也不見有樵夫過來,而我短短半天時間經曆這麽多風風雨雨,疲累之感早已沁入肺腑,不知不覺間,眼皮便沉沉合上了。

這黑甜的一覺中,我竟做了一個夢,夢中我也如這般渾身是血的躺著,不過不是躺在榕樹底下,而是躺在那座火焰炎炎主發財的大殿旁邊,有一個聲音在哀哀切切地喚我的名字,我想答應,想睜開眼睛,卻是一絲力氣也使不上來,隻能任由自己的神思渙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