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眼淚是留給清弘最後的禮物(2)

婚後的日子溫柔寧靜,宮中的宮娥們不似宮外的衛道士們那麽立場堅定,加之本女俠性子和善,因而與她們相處甚融洽。清弘一有閑暇便會到後宮中陪我,或者偷偷帶我出海國四處遊玩,頭一兩年我還興致勃勃,後來眼看身子一年弱似一年,懶懶的不想動,便很少跟他出去了。

我的身體愈來愈差,我自己心裏清楚,大概是挨不了多久的,因而一直很想為清弘生個女兒,那樣的話,在我走之後,可憐的清弘還有個伴,不至於孤獨終老。隻可惜事與願違,到後來我連院門都出不了了,又談何為他生兒育女。為了不惹清弘傷心,我白日裏強顏歡笑,可每每夜深人靜看著他熟睡中俊秀的眉目,卻忍不住悄無聲息地掉下淚來,有一天晚上,我正暗自神傷,清弘的眼睛猝不及防的睜開了,蒼白如冬夜的冷月,他將我往他懷裏拉了拉,幽幽道:“小菲,你那麽想要一個孩子嗎?”

我輕輕抵在他的胸口,心如刀絞,“是的,我想要一個活潑乖巧的女兒,那樣的話……”

清弘慌忙吻上我的嘴唇,過了許久才鬆開,喃喃道:“不要再說了,小菲。我們會有一個女兒的。”

之後不久,他便對外宣稱我有了身孕,第二年春天的一個月圓之夜,他偷偷抱著我來到神殿裏,取了我們倆各自一滴心頭血澆灌在海魂珠上,然後拚盡了大半修為向海神大人獻祭,一夜將盡時,他精疲力竭,昏倒在地,而海魂珠終於幻化成了一個藍發藍眸的小小女嬰。

那一刹那,我緊緊抱著清弘與她,淚如雨下。

清弘和我給我們的女兒取了名字,叫清歌,我們隻願她清靈似水,一生如歌。

幾年之後,南海之郊的行宮爆發瘟疫,菘藍和她的夫君前往救助,瘟疫止住了,他們卻拋下了年幼的女兒綺羅,雙雙感染病逝。他們化作泡沫之後,清弘和我難過了很久——或許,這便是海神大人對菘藍的懲罰,畢竟,她曾為了清弘,妄解神諭,對天改命。

我們收養了綺羅,她與菘藍一樣有著火焰一般的紅發,凜冽的眼睛,是個美人胚子,我日日照料兩個玉雪可愛的小小女孩兒,教她們讀書識字,為她們縫製衣裳,日子勞碌而充實。

我覺得我是快樂的,有夫如花,有子如玉,可是清晨的花圃中,黃昏的庭院裏,有著碧藍雙眸的小清歌總是一遍又一遍撫過我的眉頭,用她花瓣一般嬌嫩的雙唇親吻我的臉頰,柔聲道:“母後,母後,清歌以後一定乖乖聽話,再也不調皮了,母後不要再傷心了好嗎?”我將她抱在懷中,總要怔上很久,才笑著安慰她:“清歌看錯了,有你和綺羅陪著母後,母後一點兒都不傷心,母後很快樂。”

清弘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說愛笑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即便帶著綺羅和清歌玩耍的時候,亦鬱鬱寡歡。我知道,這些年來,他都在上天入地的為我找治病的良方,可是所有的藥材試遍了,都沒有用,沒有一種可以醫好我的病,每次看著他蹙緊的眉,我都會想起初遇時他那沒心沒肺的快活樣子,然後心裏變得很難過,很難過,他前世與今生最大的錯誤,便是愛上了我。

如果沒有我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修為蓋世的澋楠與清弘,都會擁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自從耗去大半修為將海魂珠化作清歌之後,每到月圓之夜,清弘便虛弱無比,又沒有海魂珠相助,因而不得不閉關修煉。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又到了清弘閉關的時候,他在書房裏閉氣運功,我如往常一樣,瞞著他悄悄守在書房外麵的隔間裏。

夜漸漸深了,涼氣絲絲縷縷的浮上來,我裹緊披風,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提神。

一陣夜風拂過,將桌上的宣紙吹落在地,我俯身去撿,剛拿到手裏,心中突然一凜——四麵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如何會有風?

我慌忙返身推開門,奔進書房中,隻見一道黑影立在塌前,手中寒光一閃,直直朝清弘胸口刺去,清弘此刻凝神閉目修行,完全感覺不到周遭的殺氣,若是貿然將他驚醒,那他所受之創絕不比當胸一劍輕。

情急之下,我飛身擋在了清弘的前麵,利劍刺入胸膛的一刹那,我拚盡全身的法力施訣割斷了黑衣蒙麵人的喉嚨,他圓瞪雙眼緩緩倒下了,我的鮮血亦一股一股從傷口流出來,滴在清弘的腳下。

還好,他沒有被驚動。

我捂住胸前的創口,踉踉蹌蹌往氣絕而亡的黑衣刺客身畔走去,他已現出了鮫人的原形,渾身傷痕斑駁,尾鰭上赫然顯現出一個被烙鐵燙出的十字形疤痕——這分明是原本應呆在最底層的地牢裏,永世不得赦免的死囚……海國的刑獄由定國大將軍寧光掌管,死囚亦隻有他才有權利私自釋放。

當年我與清弘成婚,寧光是反對得最強烈的那一個,再加上政見上的分歧,他與清弘向來不對盤。這些年來,他南征北討,勢力漸漸坐大,鮫人軍隊幾乎盡歸他掌控,坊間早有傳聞他意圖叛變,但懾於清弘的曠世修為,所以一直不敢妄動。或許清弘近來的身體狀況讓寧光生疑了,所以今晚才派出刺客前來試探……思及此處,我頭上冷汗津津,如若我沒有守在門外,讓這刺客得逞,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但若讓清弘知道真相,暴怒的他一定會立刻與寧光翻臉,到時候逼得寧光即刻造反,雙方交戰,海國必將生靈塗炭……

我感覺身體裏的氣力和熱量隨著鮮血汩汩的流出體外,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顫巍巍的用手指沾上自己的鮮血,在鮫人死囚身上緩緩結了個印,彈指一揮間,他的身體萎縮成一灘淺灰色的血水——雖然這需要用盡我僅存護體的法力,但效果與清弘很久之前隨手使出的消融咒一模一樣。

這樣一來,清弘不會知道是誰派出的刺客,寧光也不敢小覷清弘此刻的功力,他們誰也不會妄動,海國暫時無虞。這平靜能保持多久,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

做完這一切,我艱難地轉過身子,慢慢朝清弘走去。我將臉頰輕輕伏在他衣袂的一角,他的臉明麗潔淨如初見,我卻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冬夜的寒氣順著血流不止的傷口一絲一絲滲進身體裏。

然而,這寧靜的夜晚,我靜靜陪在他身畔,聆聽光陰的流逝,多麽美好。

不管以前如何,之後如何,這一刻,天地間隻有我和他。

晨光熹微時,清弘結束了修行,我的神識亦漸漸模糊起來,他睜開眼睛看到我的一刹那,絕望如南歸的鳥群,鋪天蓋地飛入他的眼眸裏。

他顫抖著雙手捧起我已經毫無知覺的臉頰,聲音沉痛嘶啞,淚水大顆大顆化作沉重的珍珠,從眼眶中滾滾而下,“不……小菲,不……你不能離開我!”

我的目光漸漸渙散了,怒力抬起手指輕輕觸上他的臉頰,喃喃道:“對不起,清弘,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在海神大人那裏等你。清歌和綺羅,就拜托你了……”

我的手重重垂了下來,意識消散的一刹那,眼角有淚滑入清弘的掌心。

那一顆飽含歉意的眼淚,是我留給清弘最後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