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不能隨便行的俠義(1)

就這樣,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十九年的蓬萊女俠扶菲,甩脫第一個拖油瓶不到一天,又帶上了另一個拖油瓶。

這一個拖油瓶的容貌更出眾,可是再沒有小妖精敢攀上我的肩頭來指指點點了。這位名叫朱雀的某方神聖,渾身煞氣逼人得很,所到之處,道行低的小妖小仙們唯恐避之不及,我卻必須汗毛直豎地陪著笑走在他身畔,貪財貪色的我,終於要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了。

說句實話,我根本不知道師父此刻在何處醉生夢死,但如果被身邊這個魔頭察覺出來我在說謊,恐怕立刻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如還是將他帶往蓬萊島好了,就算找不到師父,能找到個把師兄師姐幫下忙也好過一個人苦苦支撐吧。

蓬萊島在哪裏來著?依稀仿佛是在東海更東的某處海上,呃,那就先往東走吧。

朱雀許是將我當作了找到師父的最後籌碼,一路上雖然形容冷漠,倒也沒怎麽為難我,該喝水時喝水,該吃飯時吃飯。平日裏行路我通常會找一兩個小妖做伴解悶,現如今小妖們不敢近身,好在我怕他也沒怕得那麽厲害了,便有一句沒一句的跟他說話,他沒有任何反應,我便自找樂子,將往昔的豐功偉績一件一件講評書一般說給自己聽,說到危急精妙處更是忍不住拳腳齊出上下騰挪,即便到了這種時刻,他的一張俏臉仍然沒有絲毫表情,隻是微微挑一下眉。

後來我仔細留心發現,每當他想笑的時候,總是不笑,就這麽微微挑一下眉,權當自己笑過了。

他這是什麽毛病?難道從小開始有人告訴他笑了會被人打嗎?還是被我師父拋棄之後傷得太重,再也學不會笑了?

不過不管怎麽樣,他微微挑一下眉的那個神情,還真是得緊呀。

或許因為取了這麽一個名字的緣故,他也如那高傲的神鳥一樣,非常愛惜自己的羽毛,衣裳頭發什麽的,是決計不容許有一絲汙穢的,全身上下隨時隨地幹淨整潔得仿佛馬上要娶老婆,無論在什麽地方吃飯,必定拿出自己一副雪白的象牙碗筷茶盞出來用。他人長得不娘娘腔,這一番作為卻娘娘腔得很,讓一直過著風餐露宿刀口舔血生活的本女俠非常瞧不上。

有時晚間夜宿山林,小妖們都逃得遠遠的,我借不到枕頭了,隻好將就著靠在樹幹上睡一夜。我每晚睡前見他站在遠處對著膠膠明月沉思,一副斷腸人在天涯的傷心情狀,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睛,他居然還是那副模樣站在已經沒有月亮的天幕下,一分一毫都沒有動過,難道,為情所困,便連覺都不用睡了?還是害怕睡覺的話,會弄皺身上的衣服?

有一天晚上下了雨,朱雀沒有月亮可看,隻好跟我一起窩在一個山洞裏避雨,他靠在洞口默默看著雨簾發呆。我白日裏行路累了,靠在洞角沒多久便沉沉睡了過去。

初秋的雨夜很有些涼意,我夢見自己在結著冰的海水裏拚命撲騰,海麵上有一艘小舟,舟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麵容被水汽遮住了,看不分明,我凍得直打哆嗦,便哭著朝他伸出手去:“阿爹,我冷,我冷……”他把我從海水裏拉上去,將我緊緊抱進懷裏,用貂皮襖子攏住,那個胸膛,滾燙得足以驅走任何寒冷。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如果他還在這世上的話,大概就是夢中這個樣子的吧。

第二天一早醒來,雨已經停了,我身上多了一件黑色的織錦袍子,正是朱雀平日裏最常穿的那一件,抬眼望去,他仍如昨夜那般靜坐在洞口,隻是換了件鳳羽紫金錦輕裘,我誠惶誠恐地捧著他的黑色錦袍走過去,道:“麻煩前輩了,我這就去把衣裳洗幹淨再還給您……”

他淡淡地揚眉望著我,一雙漆黑的眼睛如幽深的古井,看得久了便仿佛要摔進去了,我待要躲藏,他已經先將視線幽幽地投向遠方,“不必了,袍子你收著吧,省得以後冷的時候睡著了還鬼哭狼嚎。打擾我清修。”

難道我夢中竟哭出了聲音?堂堂蓬萊弟子居然被凍哭了,傳出去真是成何體統啊成何體統……我羞得一張臉快滲出血來,“讓前輩見笑了……我……我們這就上路吧……”

我悶頭走在前麵,朱雀不遠不近地在後麵跟著,山路上極靜,偶有幾隻鳥雀清鳴著飛過,許久,從後麵傳來一句話:“其實……被凍哭了倒也沒什麽丟臉的……還有……你以後就叫我的名字吧……”

他的聲音仍舊冷冷的,但不知為何,聽到這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我的心上仿佛覆上了一片柔軟的羽毛,鼻頭一酸,竟差點兒落下淚來。不過本女俠終究有著一顆堅如磐石的心,忍了許久之後,那顆淚終於又乖乖地回去了,我幾不可聞地回答了一句,“好的,朱雀。”

連著在山中走了好幾日,終於走到了一個還算繁華的小城,城頭那間富麗堂皇的酒樓裏傳來酒肉香陣陣,讓啃了數頓幹糧的本女俠振奮不已,拎起包袱一陣風衝了進去。

這間酒樓的老板想來是個雅人,廳堂裏布置得極為精致,半透明的月白色輕紗屏風後麵,還坐著個二八妙人兒在彈著琵琶唱曲兒,美人影影綽綽,玉音嫋嫋繞梁,在這番情境下喝酒吃飯,還真是愜意得緊。

我將各式雞鴨魚肉點了滿滿一桌,滿得連朱雀的象牙杯碟都無處擺放了,我陪笑道:“不好意思,實在是餓狠了……”他抽搐了一下嘴角,沒有說什麽,悻悻地收了個茶盅回去,這才騰出地方來擺碗吃飯。

這家的蠔油仔雞和薑汁桂魚都燒得不錯,我一口酒一口菜,漸入佳境,美人、絲竹、朱雀什麽的,慢慢都消失不見了,天地之間,隻剩下我這張嘴巴,以及桌上眾多等待我這張嘴巴寵幸的佳肴。

“小菲!小菲!聽到我說話嗎?”一個聲音猛然將我從美食的幻境中拉了出來,我抬頭盯向朱雀,他也正抬頭盯向我,不,這聲音並不是朱雀的,況且他根本不可能叫我小菲這麽肉麻,等……等一下……這個歡欣雀躍而又略顯紈絝的聲音,怎麽這麽像那個神秘富有品味可怕的異國王子清弘?

我驚得從椅子上一彈而起,慌忙將四周急速掃視了一遍,不對啊,放眼望去都是青灰二色,並沒有什麽花哨紮眼的人物,難道幾日不見他就轉了性子?

朱雀繼續目無表情地盯著我,準確來說,是盯著我的胸口,我花容失色地去掩自己並沒有什麽看頭的胸口,這才發現,那聲音居然是從我的胸口傳出來的,我驚惶地將手伸進貼身的暗兜裏,掏出一顆碧藍的珠子來。

那顆碧藍的珠子繼續發出清弘的聲音,“小菲!小菲!你還沒起床啊?”

所幸我們坐的是靠著角落的窗邊,客人們又大都沉浸在美人的歌喉裏,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這顆詭異的珠子。朱雀目無表情地盯了它半晌,轉過頭用他的象牙筷子夾了一塊魚,默默地挑刺去了。我的臉幾乎扭成了一根麻花,訕訕地對著那顆珠子道:“清弘,我……我在這裏,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