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幽暗海底的軒轅劍

我趴在血色晶棺上一動也沒有動,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中的數百年光陰伴著金戈鐵馬之聲盡數碾過我的身體,以至於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近垂暮之年。

原來一切的相逢都不是巧合,在那之前,已經發生過那麽多事情了。

命運之輪千回百轉,曆經五萬年之後,重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在那數百年時間裏與我恩怨糾纏的人,這一世悉數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五萬年前的摯友紅蓮仙子,是救我於水深火熱的師父。

五萬年前為我付出了一切的海皇澋楠,是從海神大人所在的異界轉世到海國的清弘,他那個前世未遂的心願,我幫他記住了。

而朱雀,修為蓋世的修羅王,五萬年前,我與他之間非但像今生一樣隔著紅蓮仙子,還隔著我夜叉一族數萬族人的亡魂。

阿爹,阿爹還被天君關在無間地獄裏,整整受了五萬年的折磨。

我要去救他。

我必須去救他。

棺中扶菲的臉上,還停留著海皇殿外目睹阿爹和澋楠葬身火海的悲慟與絕望,然而她的身體卻完好無損,這五萬年來,師父一定費了許多心力,才可以將她的肉身修補留存至今,又將那天僅剩的一點兒靈元養成今日我這個凡人身體裏完整的魂魄。

如果說五萬年前我還有唯一一件做對了的事情,那就是認識了她吧。

在夜叉族成為天庭大敵,在我即將灰飛煙滅的時候,都沒有放棄幫我。

讓百無一用的我在五萬年後的今天,還有一個盡孝道的機會。

我緩緩推開血色晶棺,輕輕撫上棺中女子的額頭,她的身體冰涼柔軟,然而靈氣逼人,比我現今這具凡人的肉身不知道強出多少。也隻有她,才能抵擋住前往無間地獄途中鬼差的利爪和忘川河水的怨氣吧。

是五萬年歲月的重量嗎?我努力了許多次,才將眼睛艱難地睜開來。蓬萊地宮中的光線暗如破曉,趴在棺沿上的白衣女子雙目緊閉,眉間有淡淡的哀愁,然而除了靈魂,身體也是有記憶的,五萬年前海皇殿中失去阿爹與澋楠的切膚之痛,熊熊燒灼著我的靈魂,這種感覺,在凡間逍遙生活了十九年的扶菲縱使喝下了輪回酒,也是永遠都體味不到的。

我翻身躍出晶棺,將自己的衣服與她的調換,然後把她抱進我已經躺了五萬年的這個狹小天地,擺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緩緩合上了晶棺。

也許我還有機會回來,也許永遠都不能回來了,那樣的話,就讓她留在這裏,給師父一個念想吧。

我返身沿著階梯往地宮門口行去,經過星野太子的晶棺時,我停下來,靜靜看了許久,我並沒有如想象中那般恨他,或許,他的死與臨死之前的懺悔,已經將一切罪孽償清了吧。

所有的恩恩怨怨,前生已盡。

隨那股黑色的海底潛流浮出海麵時,日頭正明麗,我捏了個訣,飛身躍上蓬萊島南麵的萬丈懸崖,沿山徑往下行去,沿途花果綺麗,鳥雀清鳴,我卻恍如行在五萬年前的舊夢裏,那夢中與我同行的有紅蓮仙子,還有已經與我隔了千重山萬重雲的朱雀。

我再一次穿過素白馨香猶如萬千鳥雀棲息的迷途花海,縱使這不是屬於我的故事,我卻仍貪戀它曾經給過我的虛妄的感動與溫暖,真實的痛楚和絕望。

隔著五萬年的時光,我居然兩次愛上同一個不該愛的人。

如果還有再世的輪回,如果還能再遇上他,我想我還是會無可救藥、義無反顧、勇往直前、飛蛾撲火的愛上他吧。

這究竟是我的執著,還是司命星君的殘忍?

所以,不要再給自己輪回的機會了,不要再犯無法彌補的過錯。

因為,他永不屬於我。

我折了一枝迷途花攏在袖中,聽說忘川河的河水匯集了冥界所有的怨氣,在那沁入骨髓的寒冷與痛楚中,或許隻有這花香能讓我支撐到最後吧。

我走出了迷途花海,正要騰雲而起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猶疑的呼喚:“小……小菲……”

我怔了一怔,那是紅蓮仙子的聲音,多年沒有聽到她喚我的聲音,那溫柔仍叫我無力抵擋,我緩緩回過身去,日光之下,紅衣仙子美豔不可方物,她身旁站著的黑袍男子,墨色瞳仁與額間雀翎交相輝映,光芒萬丈,讓人不敢逼視。

我突然發現,在背負了夜叉族數萬亡魂的修羅王麵前,我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姿態才算恰當,是五萬年時間太長,漂白了那些原本應該觸目驚心的血色嗎?還是我對他的愛與憐惜太深重,導致我根本恨不起來。

是的,我無法恨眼前這個男人,縱使他的手上,曾經沾滿了我夜叉族人的鮮血。

我看著一如當年明麗的紅蓮仙子,哽咽失聲:“師父,這數萬年來,多虧你了。”

她麵色微變,喃喃道:“你……你記起自己是誰了?你已經換過了身體?”

我撲通一聲跪在紅蓮仙子麵前,連叩了三個頭,“原諒弟子冒昧,擅闖蓬萊地宮。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師父您多多保重。”

她將我扶起來,一直在一旁默立不語的朱雀突然開口道:“你要去哪裏?”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張臉白得嚇人,沒有抬起眼睛看我,因而我看不清楚裏麵是怎樣的神色。

這麽多年過去,紅蓮仙子又一直在照拂我,我想他應該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麽小花精了吧。

嗬嗬,他連抬起頭來的勇氣都沒有了。我心中似被誰用錐子刺了一個窟窿,是怕我在紅蓮仙子麵前提起五萬年前那一段短小的孽緣嗎?嗬嗬,實在無需這等擔憂的,要知道,對於那樁往事,本公主比他更害怕回首。

我冷笑了一聲,“修羅王還是多關心自己比較好。我此番前往海國與王子清弘再續前緣,若有一線希望,我定要與夫君一起,為五萬年前我枉死的族人向修羅王討一個公道。若生時沒有這個機會,那死後化作亡魂也不會入地府,要前往修羅界,以我夜叉族兩傷之法,與你拚個同歸於盡。”

每次見朱雀,我都迫不得已要說些冷血無情的話,隻因為,如果不這麽說的話,我便會心軟,便會心痛,便會不可抑止地落下淚來啊。

他仍然低著頭,隻是臉色更白了,周身的氣度也一寸寸灰敗下去。紅蓮仙子亦蒼白著一張臉,眼中漸漸浮起了憤怒的顏色,“小菲你……你怎麽能這樣說他?”

對啊,我差點兒忘了,縱使紅蓮仙子再照顧我,朱雀也是她的情郎啊,我這樣指責他,她不生氣才怪。此刻我心中雜亂如麻,再不走的話,事情隻會朝無可挽回的地步走去,於是我慌忙斂了臉上的冷笑,低頭道:“師父,是弟子唐突了。海皇殿下和清弘催得急,我這就啟程去海國,師父保重。”

話音未落,我已騰雲而起,蓬萊島離我越來越遠。師父辛辛苦苦才養全我的魂魄,若讓她得知我要去冥界送死,她一定會百般阻撓,所以,就讓可憐的清弘來當這個幌子吧,若還能有奇跡發生,讓我平安救出阿爹,我一定去海國履行前世的諾言。若如意料當中的死在阿爹身畔,就當,這是他幫我的最後一個忙。

反正,我已經欠了他那麽多,不在乎再多一點兒了。

失魂落魄地往南邊飄了許久,眼前的山河如何明麗我統統看不見,自始至終浮現在腦海裏的是朱雀蒼白憔悴的神色,直到當真快到南海上空時,我才猛然回過神來,收住了腳下的雲,我想我大約是魔障了。

我在凡間找了間茶館坐下來,叫了壺碧螺春,續了一壺又一壺,我很清楚自己的斤兩,縱使換成夜叉的身體,修為依然有限得很,若就這樣貿然闖入冥界,勝算必定一分也無,但闔族隻剩下我一人,又能去哪裏找到幫手?海國是萬萬不能去的了,菘藍的預言當空如劍,我若將清弘帶到冥界,那把劍便會毫無懸念的劈下來。可憐他前世為我國破家亡,今生一定不能再讓他跟著我去冥界犯險。

劍?對啊,軒轅劍!

我夜叉族的神器,乃上古傳下來的聖道之劍,至剛至陽,帶到冥界那等陰森之處,一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隻是五萬年前海國一役,那把劍流落到何方了?清弘連五萬年前發生了什麽事都不清楚了,軒轅劍一定不會在海國。九州八荒天高地闊,我去哪裏找回它?

續到第八壺的時候,我的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雙魅惑至極的鳳眼,“無夜是個生意人,以後姑娘若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無夜,無夜若幫得上忙,到時候再算報酬也不遲。”

長孫無夜。

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我結了茶錢,馬不停蹄地往他留給我的地址行去。

長孫府坐落在一座僻靜小城裏,修得十分富麗堂皇,雖則裏麵的擺設極盡奢華,卻處處有匠心,與主人的風儀十分相襯,完全不是清弘那等隻知道盡情堆砌的水準。

長孫無夜的笑容十分之迷人,他用手指輕輕叩打著琉璃茶盅的邊緣,眯起眼睛看著我道:“才別過一日,又能見到扶姑娘,無夜真是歡喜得緊。隻是,無夜怎麽覺得姑娘整個人變化很大,莫非姑娘短短一日內有什麽奇妙的際遇以至於脫胎換骨?”

他那雙漂亮的狐狸眼還真毒,或許這次,我當真找對了人。我飲了口熱茶,淡淡笑道:“長孫公子說得不錯,我確是有了難得的際遇。”

長孫無夜淺淺抬了抬眉,那一瞬間,我的心狂跳起來,他的那個神態,與某人相似至極,我猶自怔忪間,這美貌的白衣公子臉上笑意更盛了,“在下好奇得很,不知姑娘方不方便透露一二?”

我“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澆熄心中那一小簇悲傷的火花,重又笑道:“當然方便。我難得的際遇,便是遇上了長孫公子你。否則的話,我這個忙不知該找誰去幫了,因為普天之下除了公子,恐怕沒人有這個能耐……”

他怔了一怔,大笑起來,“扶姑娘真是會說話,深得我心。不知姑娘究竟有何事需要無夜效勞?”

我斂了笑,定定看著他,“我要找到軒轅劍。”

長孫無夜“啪”的一聲收起手中那柄折扇,正色道:“軒轅劍原是夜叉族的神器,五萬年前自與天族一役後,夜叉族闔族被誅,再無後人,那把劍從此之後亦下落不明。姑娘是否與夜叉族有幹係?不知要找到那把劍做什麽?”

我默然低下了頭,“實不相瞞,我便是夜叉族苟且偷生的公主,我阿爹夜叉王還在冥界的無間地獄裏受苦刑,所以我必須找到那把劍,去冥界救回阿爹。還望長孫公子成全。”

長孫無夜秀麗的眉毛輕輕皺了起來,“原來扶姑娘是夜叉族公主,失敬了。隻是,冥界鬼差無數,忘川河水的怨氣更是能吞噬一切活物,公主即便有軒轅劍相助,隻怕亦凶多吉少……”

紈絝子弟偶爾的善心真是可愛,我感激地看著他,斬釘截鐵道:“多謝長孫公子關心。不過阿爹養我育我,若眼睜睜看著他在冥界受苦,我卻在世間逍遙,扶菲是萬萬也做不到。因此再艱難我也要闖過去,縱使沒辦法救出他,與他在無間地獄中一起灰飛煙滅,也比讓他獨自領受無涯苦楚的好。”

長孫無夜的眼睛亮了一亮,歎道:“公主既有這份孝心,無夜再推辭便是罪孽深重了。”

白衣美少年是個爽快人,一切談妥之後,放下茶盞便與我一同出發了。

踏出長孫無夜的馬車時,我才發現自己又一次到了東海之濱,而且眼前的海麵上,停著一艘華麗的航船。

白衣公子衣袂翻飛玉樹臨風的往甲板上走,我跟在後麵,心中十分忐忑,忍不住問道:“你是說……那把軒轅劍在東海?”

他回頭粲然一笑,“正是。”

我驀然停下了腳步,麵色蒼白如紙,“該……該不會藏在蓬萊島上吧?”

長孫無夜擰眉看著我,“公主何出此言?怎麽會想到蓬萊島?”

我鬆了一口氣,繼續埋頭往上爬,支支吾吾道:“沒……沒什麽……我們避開蓬萊島走吧。”

白衣美少年沉默了片刻,突然發出曖昧的一聲笑,“誒,公主對蓬萊島如此敏感,該不會是有什麽舊情人在島上,害怕碰上了尷尬吧?可是我記得蓬萊島上隻得一位紅蓮仙子,那紅蓮仙子,千真萬確是個女仙子啊,莫非……?”

這……這……八卦到這個地步?連以前專吃這碗飯的本公主都汗顏了。我默默地縮進船艙,隻當他那些不正經的話被海風刮走了。

這一番出航順風順水,長孫無夜又施了些咒力,行了半天之後,他便叫手下停了舵,將我喚上了船頭,指著腳下平靜無波的海麵嫵媚的笑道:“公主,軒轅劍正在此處的海底,我生來怕水,就不陪公主下去了,在這裏等公主的好消息。”

他這一番話雖有失風度,但或許是真怕水,況且本公主五萬年前縱橫東海,哪裏沒摸去過,下到海底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不難為這嬌滴滴的美人算了。

我站在船頭,一頭紮下蔚藍的海水中,往下潛遊了大約數十丈,隻見遊魚海獸自在遨遊,與平常水域並無差異,我一邊繼續往下潛沉,一邊四下查看,某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呆住了,連氣也忘記換。

幽暗的海底,完完整整呈現出一座恢弘的城市,雖然四處都是斷壁殘垣,但那凜然的氣度無從毀滅,城中最高的神殿依然屹立不倒,那是我夜叉族至死都沒有放棄的血性與剛強。

這便是當年阿爹與澋楠聯手沉下來的焰幽城了。

長眠著娘親和無數族人,我以為永遠也回不了的故鄉。

長孫無夜說軒轅劍在這裏?這偌大的焰幽城,如何尋找?

電光火石之間,我望向遠處默立無語的神殿,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向它遊去。

正如我所想象,軒轅劍像以往焰幽城繁華昌盛時一樣,安安靜靜的懸掛在神殿的正梁之上。

往昔的無憂歲月曆曆浮現,那一刹那,我的淚水滾落如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