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愛你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2)

他應該做得到的,什麽也不多說,就讓某一段短少的時光腐爛在心裏,就當已經消失不見的小花精扶菲是個虛幻的舊夢,從此以後,攜如花美眷,坐看雲起,靜聽潮聲。

我騰雲而起,紅蓮仙子緊緊攥著那枚玉魂,滿眼淚痕地目送我離開,漸漸的,一身紅裙的她成了一個小點兒,然後,花團錦簇的蓬萊島也成了一個小點兒,素白無邊的迷途花海,終於徹底消失在茫茫水澤之中。

我回到了小院子裏。

早上從這裏踏出去時,我的心中是無限的甜蜜、歡喜與憧憬,此刻回來時,隻覺得眼前的所有景致,一寸一寸都是淒冷,一處一處都是荒唐。

院子門外是一小片空地,這裏一度盛開過朱雀用術法變出來的迷途花,如雲海,如夜雪,現今想起來,他根本不是為我,而是在懷念另一個人。

金桂樹秋天的時候開滿了細碎燦爛的花,我摘了許多泡在從山間掏來的蜂蜜裏,每日清晨為朱雀斟上一盞,那甘甜無人能抵擋。

院牆上的爬山虎枝繁葉茂時,許多小白蛇藏匿期間,我與它們混熟之後,將它們攏在手上當鐲子戴,若無其事地晃蕩著白蛇鐲子替朱雀束發,嚇他一大跳。

灶台上林林總總掛著許多風幹熏好的野兔麅子,以前捕捉它們的時候,我隻想到花月良辰對酒當歌的旖旎,從未料到它們居然有派不上用場的那一天,白白使得那麽多自由的靈魂再也不能縱情山水間。

庭院裏有風,將臥房的門吹開了,我怔怔站在門口,早春的日光將我的影子長長地扯在屋子的正中央。

書案上擺著燭台,棋子,筆墨,朱雀替我從凡間搜羅來的話本折子,寬大的木**鋪著一床素樸的棉被,我用絲線在被麵上繡了兩隻歪嘴斜眼的鴛鴦,受到朱雀的嘲諷後,一氣之下在那兩隻紅色鳥兒的身邊添上了他的名字。我們曾經夜夜在這間房裏挑燈對弈,看凡人們的愛恨情仇,也曾經相擁而臥,看月光雪光折射在床前。

也是在這間屋子裏,他寫信與我道別,然後披上戰甲奔赴修羅界,最終使我東海夜叉族血流成河。

他也許沒有錯,他也是受害者,此刻正守在永遠離去的父親身邊黯然垂淚。

可是有一個事實永遠都無法改變。

他的手上,沾滿了夜叉族人的鮮血。

這段曾經讓我感到至為珍貴的山間歲月,如今是夜叉族公主最大的恥辱。

所以,就讓我將這一小簇獨自甜蜜的回憶抹煞掉吧,就當我從來沒有遇上過他。

我轉身走出去,背對著院子捏了一個訣,轟然崩塌聲中,許多東西隨著四起的煙塵灰飛煙滅。

從此以後,蓬萊島上一片癡心的迷途花精徹底不存在了,留下來的這個,是背負著國仇家恨的夜叉公主扶菲。

回到焰幽城時,城中戰死族人們的屍首都已經收斂好了,殘存下來的老弱婦孺們齊齊聚集在阿爹的宮殿外麵,低聲吟唱起夜叉族古來流傳的戰歌,夜風拂過來,吹得他們墨色的袍裾翩飛如燼,遠遠看去,如一大片低聲飲泣的暗幽叢林。

我緩步走入阿爹的寢宮,燈影斑駁,他正在用一塊素白的鮫綃擦拭那柄軒轅劍,眼中精光大振,恍惚間,我又看到了以前那個叱吒風雲的夜叉王。

這柄軒轅劍原是一位遠古神祗的法器,乃聖道之劍,頗有來頭。那位遠古神祗曾與魔神相鬥,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多虧夜叉族首領拚死相救,才幸免於難,事後便將軒轅劍相贈,以此喻我夜叉族忠肝義膽,所向披靡。

因此,軒轅劍也如神獸夔一般,是夜叉族的聖物,自我有記憶以來,它一直高高懸掛在神殿內,接受族人的供奉膜拜,從未離開過神殿半步。如今阿爹連軒轅劍也祭了出來,想是心意已決了。

我慢慢走過去,像以往一樣匍匐在他腳邊,將頭靠在他膝蓋上,喃喃道:“阿爹,族人們都聚在殿外了。”

阿爹將劍輕輕放在桌上,劍鋒的寒意從我臉上一晃而過,生疼。他輕撫我的頭發,默然道:“我知道,殘存的族人們都在殿外請戰。那麽多弟兄無辜慘死,若要當得起軒轅劍忠肝義膽四個字,便應當帶著它為弟兄們報仇雪恨。況且,如今夜叉族被摧毀至此,我們剩下的,也隻有骨子裏的一點兒血性了。”

我緊緊攥住阿爹的袍角,靜靜笑道:“好的,阿爹。我陪你到最後,一起去見娘親。”

漫長的寂靜中,有渾濁的淚滴一顆一顆打在我的臉上,夜是太靜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焰幽城中並沒有哭聲,阿爹與幾名副將部署戰局,殘存的兵士和老人們修整兵器,我帶領婦女們日夜不停地縫製戰衣。

向天族討公道,我們都知道是以卵擊石,但這才是夜叉族最酣暢漓淋的結局。

這一天午後,我正在往戰袍上縫銅片時,有人擋住了我的光線。抬頭去看,那人一襲白袍,眉目如畫,細細看了一陣,我不由得愣住了,竟然是南海海國的海皇殿下——澋楠。

他放低身子,緊緊握住我被銀針戳得又紅又腫的一雙手,眼中熒熒有淚光:“小菲,是我不好,我來晚了。”

自與修羅界一役後,周遭的部族再也不敢與夜叉族有任何來往了,唯恐避之不及,想我以前對他那般無禮任性,他還能在這個時候趕來撫慰,已是彌足珍貴了,我心下一暖,稍稍憶起了一些少年時親密無間的情狀,他那張曾讓我如鯁在喉的臉,也稍稍親切了一點兒。

我不動聲色地將手從他掌心抽出來,低頭笑道:“海皇殿下能來,已讓扶菲受寵若驚,感激不盡了。如今我夜叉族遭此大難,又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想來天庭應該知道了,也應該做好了收服我們的準備。為免傷海國和天族的和氣,海皇殿下還是趕緊離開焰幽城,盡早回南海比較妥當。”

白袍美少年怔了一怔,寶光燦爛的眼眸突然黯了下去,我隻當他已經想通了,便不再出聲,重又抓起縫了一半的戰袍繼續開工。誰料他回過神來,又將我的手攥了過去,這一次任我如何掙紮,都抽不出來了。

澋楠幽幽地看著我,目光猶如殘陽古道一般荒涼,“小菲,我記得我們小時候那麽要好,同桌吃,共被睡,若有責罰,也是一起領受。我們還說好要相伴到老的。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對我這麽見外了呢?連我的名字都不再願意直呼。是不是我做錯什麽惹你生氣了?”

我見他這副模樣,竟也跟著難過起來,是啊,我們曾經那麽要好過,雖然有些時候我會將他逗哭,但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彼此最好的玩伴啊。就因為大人們為我們訂下的婚約,以及我那該死可笑的自卑感,我居然將這個唯一的朋友越推越遠,而如今這個境況,我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說一聲抱歉,再也沒辦法給自己一個改過的機會。

我冷冷地將目光瞥開,“殿下言重了,年少時大家都不懂事,說的話哪裏可以當真。至於我對你見外,是因為,我討厭你們生著魚尾的鮫人族,討厭生個長著魚尾的孩子,我壓根就不打算履行婚約。”

澋楠低下頭沉默了許久,徐徐開口道:“小菲,你別以為說出這樣的狠話便可以趕我走,讓我置身事外。我這樣說也許對夜叉族不敬,但我確實等待這樣的機會許多年了。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便在等這樣一個機會,等一個能幫到你,與你同生死,共進退的機會。沒錯,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便愛上你了,愛上那個率真豁達的扶菲,但父皇告訴我,隻有修為蓋世,當上海皇,才有資格迎娶夜叉族公主,從那一天起,我沒日沒夜的修行術法,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為的並非世人的誇耀,也並非海皇之位,而是那個迎娶你的資格。我這半生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在一刻不停地向你靠近,就算你在往相反的方向走,我也絕不會停下我的腳步。”

說到這裏,他突然抬起頭來,淺淺笑了,猶如夜空中火光乍現。

“隻因為,愛你,那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