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這樣便是一生一世(2)

我兀自說了許多遍,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停下來之後,才發現屋子裏極靜,低下頭去看懷中的朱雀,他雙眸緊閉,呼吸聲均勻的響起,不知道何時已經睡著了。

月光輕輕潑灑在我們的身上,華美如織。

次日一早,喝完我給他燉的燕翅粥,朱雀從懷中掏出帕子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要離開蓬萊,回去修煉了。”

我心中一震,剛吞下去的一口粥頓時變得無比苦澀,“你……你不等紅蓮仙子了嗎……”

他將自己的象牙碗碟一一收好,漠然道:“不等了。”

不等了。他要走了。從此以後,後會無期了。

我把頭深深紮進粥碗裏,唯恐在他麵前掉下淚來,“那……那你一路小心……”

“怎麽,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我猛地抬起頭來,他微微揚起下巴,靜靜看住我,我的一顆心突然狂跳起來,“你、你說什麽?”

朱雀薄如刀鋒的唇角突然洇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我說,你難道不跟我一起走嗎?昨天晚上,某人不是說過愛我嗎?”

他、他居然全部聽到了!

他這個樣子看著我,我突然覺得,一切的一切的,都不重要了,隻要跟他走下去就好。

就完滿了。

平生從未離開過東海半步的我,與朱雀君騰在同一朵雲上,風馳電掣的離開蓬萊島,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朱雀緊緊牽住我的手。

他將我帶到了一座幽深的山上,山上有一個簡樸的院子,院中長著一株碗口粗的金桂樹,金桂樹下立著一間小木屋,後院裏一間矮茅屋是廚房,院牆上爬山虎葉子正蔥鬱,層層疊疊煞是好看,我四下裏轉了轉,心中十分歡喜,“你平日裏就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朱雀順手扯了片葉子下來,“這是我素來修煉之處,家中太嘈雜,還是這裏比較清靜。”

我忐忑的望了他一眼,“那……我會不會吵到你……讓你不能安心修煉……”

他輕輕撫上我的頭發,笑了:“你不在,才會讓我不能安心修煉。”

木屋裏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床,一案,一幾,一張椅子而已,我來了之後,朱雀添了把椅子,又添了一副象牙碗筷,跟他那套一起交給我放在廚房裏。他怕我悶,幫我做了個躺椅放在金桂樹下,又不知從哪裏淘來許多話本折子,情俠演義,這才安心躲進房中閉門練功。

我從未出過東海,這幽深的山嶽對我來說新奇無比,每日裏朱雀在房中練功,我便在山中四處閑逛,順便打些野兔山雀什麽的,再摘些野果子回去,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采到靈芝,逛累了,我便縮在金桂樹下看那些泛黃的話本折子,內中稀奇古怪的故事,比紅蓮仙子講給我聽的還要精彩許多,看累了,我便在樹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再醒來時,金霞滿天,正適合去廚房做好飯食,等朱雀同吃。

這深山裏沒什麽好食材,因此翻來覆去,都是那幾道樣式,所幸我手藝不賴,因此朱雀君吃得極為歡暢,看著他全無風儀的牛飲一碗蘑菇湯,或者狂啃一隻兔子腿,我覺得心中十分安寧,碗中的粗茶淡飯,竟勝過以往吃過的任何珍饈佳肴。

晚上朱雀會陪我下棋,或者聽我跟他複述話本折子裏看到的橋段,搖曳的油燈之下,他的眉目嫣然如繡,我通常看著看著,便呆了,然後不知不覺被他抱了過去。

我不用再睡地上了,朱雀的床沒有我寢宮中以及蓬萊島上的暖和,但他的胸膛和臂彎,足以抵禦任何嚴寒。

雖然我之前也一直被阿爹視作珍寶,但隻有在朱雀的懷中,我才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這樣一種幸福。

讓人願意舍棄一切去捕捉的幸福。

某一天清晨,我推開院門,素白馨香的迷途花海鋪天蓋地朝我襲來,朱雀的背影亭亭如蓋,我知道迷途花無法在這山上存活,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使術法變出來的,然而那一刹那,我仍然忍不住撲進他懷中,任由淚水滂沱而下。

到底要有怎樣的幸運,才可以遇上他。

遇上讓我真正懂得幸福與愛的男子。

那個男子不會是旁人,隻能是朱雀。

轉眼間夏去冬來,山上覆滿了白雪,我在東海中從未見過這晶瑩剔透的物事,自是十分新奇,在院子裏用積雪捏出許多飛禽走獸花鳥魚蟲,又砌了一個男人像和一個女人像在旁邊,上麵歪歪扭扭地大書朱雀和我的名字,我對自己的作品極為滿意,朱雀看了卻狠狠地挑了挑眉,每當他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時候,就愛這樣挑一挑眉,“小菲啊,你這意思是我們和這些禽獸是同類,還是我和你是爹娘,生出來一群這樣的崽子……”

我看著自己捏出來的一大群歪瓜裂棗,隻能默默地低下頭,默默地進廚房做飯去了……

再出來時,滿院都是玉雪可愛的孩童,有男孩,有女孩,無一例外衝著我甜甜的笑,朱雀君風姿綽約的站在一旁,神色極為曖昧,湊到我耳畔道:“瞧,這才是我們的孩子,今天晚上就開始生……”

我吃吃笑著,轉身抓了一捧雪,從他脖頸處塞了進去……

那個時候,我總以為,這樣便是一生一世。

然而,冰雪凝成的誓言,縱使再美再純粹,也總有化掉的那一天。

積雪初融的時候,我的運氣極佳,不僅獵到一隻肥兔子,還在一處回暖的山澗旁挖到一兜細嫩的蘑菇,這兩樣正是朱雀最愛吃的菜。已是日落時分,我興衝衝地跑回院子裏,朱雀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坐在金桂樹下等我,我提著死兔子和那兜蘑菇來來回回逛了一圈,院前院後都不見他的人影,我按捺住滿心的歡喜,躡手躡腳的往臥房走去。

門吱呀一聲被我推開了,房中並沒有那個清俊的身影,他平日裏與我挑燈下棋的書案上,靜靜躺著一張素白的書箋,書箋上壓了一塊墨色的古玉。

我扔下手中的東西,捧起了那張書箋,朱雀字如其人,清麗孤絕。

“小菲,家中有急事召我回去,來不及告別,這玉魂是我族聖物,權當信物留給你,待處理妥當,我便來接你。等我。”

我將那塊黑色玉魂握在胸口,甜蜜又哀愁的掃視著這間住了大半年的屋子,朱雀除了那枚雪色琥珀,什麽也沒有帶走。那是娘親在世時留給我的比翼雙飛珀,內中凝著一對玲瓏小巧的赤粉蝶,她要我將它送給自己唯一心愛的男子,縱使他不是澋楠也無妨。所以,我將它送給了朱雀。

朱雀離開的那天晚上,我將兔子和蘑菇燉了一鍋好湯,卻一口也沒能喝下去,在窗前坐著坐著,月亮掛上了金桂樹梢,然後夜深了,星沉了,天亮了,日頭煌煌升起,我在他平常最愛坐的那個位置上,沉沉睡了過去。

春天的山間,野味極多,我默默打了許多麅子山雞,用鹽醃好,掛在灶台上熏幹,等朱雀回來以後,切了它們來下酒,花月之夜對酌,那是再好不過了。

有一天我走得遠了些,竟然碰上了一個凡間的樵夫,他正高舉著手中的小女孩摘一枝紫色的杜鵑花,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阿爹。

曾幾何時,他也這樣擎起過年幼的我,去摘珊瑚寶樹上掛著的明珠。

曾幾何時,他也這樣,視我如珠如玉。

我匆匆避開那對父女,疾走間淚如雨下,或許,我苦苦哀求的話,阿爹會原諒我,會答應替我解除與海國的婚約,會成全我一世幸福。

我不願意失去朱雀,也不願意失去阿爹。

我緊緊攥住懷中的那枚已經帶著我體溫的玉魂,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回東海,求得阿爹一個成全。

那樣的話,我和朱雀才算得真正的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