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品味可怕的異國王子

近日來,我睡得不怎麽好。

這家聚福客棧已經是這座江南小鎮上最豪奢的了,我要的是天字號頭等客房,十兩銀子一晚,樓上單獨辟出的雅間,當陽通風,寬敞明亮,門窗雕花和牆上的字畫很有幾分意趣。至於熏香,店家並沒有小家子氣,用的乃是我向來並不討厭的紫檀香,牆壁的隔音效果也不錯,不至於在月黑風高夜深人靜的時候傳來什麽讓人熱血沸騰的聲音,床榻很素淨,羅帳和錦被隱隱有茉莉的清香,褥子軟硬適度,正是我最中意的分寸,隻可惜,我仍然睡得不好。

這些年來,我走南闖北,天下商賈富戶雲集的地方幾乎都去過了一遭,有時候不趕巧夜晚露宿山間,隨便找個地仙小妖借個枕頭也能一枕清夢到天亮。現如今高床軟枕反而睡不好了,莫非當真是袋中銀子惹出來的富貴病?

我睡不好,是因為幾乎每晚都要做同一個夢。夢中的場景似乎是一座極為雄奇的大殿,隻是火光衝天,大殿的輪廓模糊不可辨,熾烈的猩紅色火舌中,隱約可見兩個屹立著的身影。那兩個人身上傷痕累累,袍子已經被血染得辨不清原來的顏色。我在殿外,想要伸手去將他們拉出來,卻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氣,心中又慟又急,如此幾番反複,便從汗津津的被窩裏掙醒了。

掙醒了之後心猶悸悸,半天靜不下來,免不了要攀到桌邊倒杯冷茶喝喝壓驚,壓了驚之後,便不由自主地看自菱花窗子一湧而入的月光,均勻地在床前鋪衍開一片清澄,像冬日抹了霜色的湖水微微蕩漾,又像戲園子裏旦角吟唱出的一曲清歌,美得驚心動魄。

看完這美麗的月光,我便撲倒在猶有餘溫的被褥上,欲哭無淚了——我又不是那些窮酸文人,我要的不是夜半起床看月光的詩情畫意,而是一個日上三竿都不用醒的好覺啊!

清弘不知道從哪個破爛書攤子上撿來一本殘破不堪的周公解夢,蘸著口水翻了又翻,最終下了定論:“你那個夢乃是個大大的吉兆,你看你看,這一句,‘火焰炎炎主發財’,這些日子有什麽好買賣你隻管放手去做,一定沒事的,等你發了大財,這個夢靈驗了,自然就不會再出現了,你便能好好睡它三日三夜了。”

此刻坐在清晨的茶樓裏,清弘打扮得十分紮眼,梅子青軟羅的長衫,自上而下撚金線繡滿了大朵大朵的纏枝蓮花,腰間環佩叮當,各色瑪瑙翡翠玉石掛了一大串,腳上蹬的鹿皮靴子不知道用什麽方法居然刷成了詭異的亮紅色,與發簪上鑲嵌著的那顆碩大紫色珍珠遙相呼應,自成一統。

最為難得的是,他那張臉,居然把這花裏胡哨品味可怕的一身給壓了下來,非但壓了下來,林林總總的豔色襯托之下,他那張好看得很可疑的小白臉,叫身為女人的我恨不能伸出長指甲惡狠狠地掐上一把又一把。

不過女人中間似乎隻有我存著這樣惡毒的想法,我們坐的是靠窗的位置,窗子外麵來來往往經過的姑娘們眼角餘光瞥到他時,無不“嚶嚀”一聲羞紅了臉,然後手中的羅帕一不小心便飛了進來,恰好落在他腳邊。從坐下來開始到現在不到半個時辰,我們的桌子底下已經紅紅綠綠散落著不下二十條絲巾,而承受著如斯豐盛情意的小郎君,不但渾然未覺,還深深沉浸在周公那個糟老頭子的口水話裏。

看著窗外姑娘們癡癡守候的身影,我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迷糊的小郎君從泛黃的書中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之後,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善解人意地推過了自己麵前的那盤桂花餅,“你沒吃飽嗎?這裏還有,你一並吃了吧!”

在無數道懷春少女們怨毒的目光中,那清甜可口的桂花餅,我吞咽得甚為艱難。

按理講,隨時隨處追求低調的我,本不應該跟這樣紮眼的一個美少年坐在臨街的茶館裏任人觀瞻。但是,縱使我身為蓬萊仙島的俗家弟子,終究是一介凡人,再有能耐,也逃不過司命星君那本命格簿子。

我和他相遇在幾個月前一個暖風熏人醉的美妙夜晚。

那個時候,天上有星子,湖麵有風,畫舫上的宮燈透過薄紗將粉色光芒投射在粼粼的湖麵上,絲竹歌舞聲影影綽綽,更襯出湖光山色的靜謐可人。

隨著主艙中一聲殺豬般的嚎叫,詩畫一般的意境頃刻間蕩然無存,劉府的家丁們一邊操刀摸棍湧向畫舫各處,一邊大聲嚷嚷:“快點兒,快點兒,仔細搜,別讓那賊人跑了!”

我冷笑一聲,悄無聲息地縱身躍到湖裏。已近初夏,湖水並不沁骨,我整個人沉在水中,悠然叼了根碧玉管露出湖麵換氣,水底下的世界極靜,畫舫上劉員外和他那群豬頭家丁們哭爹喊娘的聲音全都消失不見,我細細摩挲著手中雪玉髓雕成的夢馬,那絲絲扣入肌膚的觸感,定是來自北荒更北之地,瑞氣逼人,難怪被劉家當做家傳之寶世世代代傳了下來。

自水中看到的星空有一種別樣的璀璨,懷中又揣著近幾個月來最入眼的寶貝,我的心情便如這湖上的清風明月一般舒暢,且讓那群人在畫舫上折騰去,我在水中泡夠了再上岸。

某一個瞬間,我覺察到周遭的水紋有什麽不對勁,待要抽身,已然太遲了,身下一空,一張細細密密的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我從湖水裏往空中提了上去,湖麵上的嘈雜聲再一次洶湧而來,其中最刺耳的莫過於來自我頭頂上那個聲音,“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真的撈到了一條大魚,是黑色的,仿佛……仿佛很苗條的樣子……跟我們那裏的魚,還真是大有不同啊……”

那人將網小心翼翼散開的時候,我沒有橫躺在地上活蹦亂跳,而是直直地站在了甲板上這件事情,顯然將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收網的那個人瞬間石化,而站在我麵前那團耀眼的桃紅色也直溜溜地瞪大了眼睛,老長一陣子一眼也沒眨。

我惱恨地抬眼看了看他,心中的火氣不由熄滅了大半,眼前這一張臉,著實非常具有去火的功效,臉蛋兒白得像剛剝殼的荔枝,嘴唇紅得像剛摘下來的櫻桃,鼻子像一管長得正盛的水蔥,尤其是一雙眼睛,像兩汪來自波斯的葡萄佳釀,嘖嘖,真是秀色可餐呀秀色可餐。

不過他顯然不拿這張讓人嫉恨的臉當回事,竭盡所能地往俗氣裏整,桃紅色元寶花紋的長衫,配著石榴紅的緞子腰帶,頭頂上是一塊靛藍的鑲邊方巾,厚底靴則是濃鬱的墨綠色,不過很遺憾的是,縱使都打扮成這樣了,還是絲毫不影響他的美貌……

正在這時,劉府的畫舫上有人朝這邊一指:“快看,那邊那艘大船是不是拉上去一個人?”說話間,他們風馳電掣地靠攏過來。

電光火石之間,我微皺了皺眉頭,將身上的黑色夜行衣念訣換成了一襲藕荷色濕漉漉的輕紗裙,一把撲進了麵前那團桃紅色的懷裏,泣不成聲:“相公大人,隻要你以後不出去拈花惹草,奴家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了……”

那人渾身顫了一顫,原本便愣著的身子更僵了,我狠命在他腰間扭了一把,他才顫聲開口了:“娘子啊,相公我以後一定對你一心一意,把你當做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寶貝小乖乖,你以後若再做傻事,我也隻好跟著你去了……”

劉家的人狐疑地在大船下旋了一圈,走了,船上的眾人齊齊打了一陣寒戰,哆哆嗦嗦地說道:“王……王子殿下,這湖麵上好冷……不如我們還是上岸去吧……”

我從他懷中出來,也狠狠打了個寒戰,真的很冷……

上了岸,我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抱拳對那桃紅色的美貌王子笑道:“王子殿下,你用漁網捕我在先,幫我解圍在後,算是抵平了,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誰料那王子目光灼灼地湊了上來,“我叫清弘,頭一回來你們中土玩,手下這群人笨拙得緊,我正想趕他們回去,不如接下來讓我跟著姑娘好好見識一下吧,姑娘意下如何?”

我還在沉吟間,他已經揮手嗬斥手下人離開了,沒想到他這副紈絝樣子,居然極有威信,大船上的人哼也沒哼一聲便駕船離開了。等我回過神來,漫天星光之下已經隻剩下他一個人,人畜無害地眨巴著他水淋淋的大眼睛,小白兔一般無辜地看著我。

我轉頭看了一眼他花裏胡哨的一身,不敢想象走在這樣一個人身邊是個什麽情形。他眼色極好,見我對他的衣裳感興趣,便興致勃勃地拉著自己的桃紅色衫子介紹道:“我聽說你們中土的姑娘都喜歡鮮豔的顏色,才特意買了這身行頭,怎麽樣,還可以吧?”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好吧,作為一名神秘富有的異國王子兼試圖討好中土姑娘的花花公子,打扮成這樣,還是勉強可以原諒的。

就這樣,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十九年的蓬萊女俠扶菲,生平第一次帶了個拖油瓶。所幸是個不算難看的拖油瓶。

我雖是個凡人,還是個自小就無父無母的凡人,但收養我長大、傳授我法術的可是蓬萊島的主人紅蓮仙子。蓬萊島乃是海外仙山福地,集天地靈氣於一處,連天庭也望塵莫及,許多奇珍異草隻有在蓬萊才能存活,天族曆代天君的遺體也都沉在蓬萊海底,為的是長期吸收此地的靈氣祥瑞,重新結出仙元轉世複生。紅蓮仙子作為蓬萊島的掌管人,甚至連天君也要敬她幾分,遑論人間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妖小仙們了。我自小跟著師父廝混,由於生性好吃懶做,法術隻學到了一點兒皮毛,跟凡間大部分的小妖小仙們卻混了個臉熟,他們因為我頭頂上那搖搖欲墜的“蓬萊弟子”四個字,對我恭敬無比,縱使是土地、城隍這種老得皮都皺成一團的地仙,見了我亦會老遠便諂媚地叫一聲“菲菲姐”,聽得我無比受用。

此番領著花裏胡哨的清弘在街上走,自是極為招搖,許多平日裏與我尚有交情的小花妖們仗著清弘看不到它們,嘰嘰喳喳地纏著我問了又問:“菲菲姐,這個美貌的小郎君是你找來解饞的嗎?”

“菲菲姐,你若是跟他洞房花燭,是不是該請我們喝杯喜酒呀?”

“菲菲姐,我看這小子不錯,如果你玩膩了,把他介紹給我可好?”

……

我頭上冷汗直冒,極後悔那天晚上看著他那張小白臉一心軟便答應了他,卻也不好意思再將他趕走了,隻得一遍又一遍將這盆髒水朝不知雲遊到哪裏去了的師父身上潑:“你們不要亂猜啦,菲菲姐我好的不是這一口,隻有我師父才中意這種嫩得能掐出水來的,所以這是遵照師父的吩咐給她老人家物色的……”

清弘反正是看不見也聽不見,每天穿著他各色各樣紮眼的衣裳,像盞染過了頭的花燈一樣在街邊的攤子上買了這樣看那樣,興致高昂得讓人歎為觀止。他那神秘的國度想必十分富饒,隨便買樣什麽東西,他出手就是一顆碩大的珍珠,那些小商販們第一天驚得目瞪口呆,之後一見到他的身影便拚死往自家攤子上招呼,一個個笑得臉都快爛了。

或許是覺得每天跟著我帶給我太多拖累,清弘在街上大部分東西都是買給我的,一樣一樣故作神秘地裝在錦盒裏,傍晚回了客棧才一股腦兒擺在桌上獻寶。隻可惜以他的品味,下一個盒子永遠比這一個恐怖,到最後,我連錦盒都害怕打開了,隻是一味地垂著眼喝茶,訕訕應付:“都好,都好,難為你一片心意……”

聽了這話,他總是歡呼雀躍地將所有盒子都搬到我的房間去,看著他亭亭的背影,我每每忍不住撫額歎息,這般頭腦簡單,又生得這樣美,在這險惡的世道上,還真是危險呀。待這陣子用他做幌子探完路,還是想辦法早點將他打發回去比較妥當,好歹這幾個月每天用他取之不竭的珍珠混吃混喝,仿佛也依稀結下了那麽一點兒交情。

於是在這個夏末的清晨,花帕子落了一地的茶館裏,我頂著沒有睡好的兩隻黑眼圈,深深望了桌子對麵的美少年一眼,道:“清弘啊,你離家這麽久,應該非常掛念你的父王母後王子妃了吧?”

對麵的人愣了一愣,輕輕合上手中的書,悵惋地歎了口氣,蔫蔫地趴在了桌上,用他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正準備跟你說個事,父王派人捎了信來,叫我盡早回國,可我心裏又舍不下你,不知你是否願意跟我一同回去盤桓一陣子……”

我心裏“咯噔”一聲響,這事不妙,話本折子裏這種橋段我見多了,身份高貴的王子帶了個民間女子回去,一入侯門深似海,不用多久,不是被毀容便是被挖眼,再幹脆一點兒直接扔進後宮的枯井裏去,連響聲都沒一個。雖說我與清弘之間的關係異常純潔,但初相識那一晚船上的一幕,那些跟班們必定已經添油加醋地編排了一番,他家裏那一大堆子人是決計不會相信我們的純潔了,因此縱使再想去領略異國的風物人情,也須拚命忍耐下來才好,萬萬不可為枉擔的虛名送了性命。

我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茉莉茶,竭力笑得不那麽假:“唉呀,真是不巧,我近日剛好有件緊要事情要處理,去貴國遊玩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機會……”

清弘黯然垂下了眼簾,那落寞的神色讓本女俠一顆堅如磐石的心也不由愧疚不已,“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好吧,我會再尋機會回來找你玩,這個便先留著給你做個紀念吧……”

他伸手朝腰上的錦囊摸去,我隱隱約約猜到了那是個什麽東西,等他伸出手來遞到我眼前,我忍不住撫額笑了。

果然,又是一顆珍珠。

隻不過顏色換成碧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