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城中,百姓尚蒙在鼓中,但大軍的開入讓士紳們察覺到了不尋常。有錢的人家開始囤積糧食,想出城打聽消息的人發覺城門有嚴格的盤查,南下的通道已然封閉。各種荒誕不經的謠言迅速流傳,看不見的驚慌情緒在暗暗地蔓延。

寧陵已是守著京畿的東南門戶,燕家軍北上隻求行軍快速,一開始並未露出攻城麵目,隻憑了燕陸離手令調兵。彼時諸州縣不疑有它,一律過關放行。直到過了兩淮聯軍的守備區域,靠近亳州境內之時,宿州守軍見無聖旨,稍加阻攔,燕家軍才忽然攻擊,露出反叛者的麵目。

攻下宿州之後,燕家軍也不留軍駐守,因而一眨眼甩下了試圖追擊的兩淮聯軍,悠然殺近京畿。

酈遜之在縣城中安置了主帥營房,他黑了臉聽完軍報,一言不發地領了指揮使風鉉走了出去。翔鴻大營水陸兩軍一口氣攻下宿州、蘄澤、柳子鎮、永城、酂陽鎮、宋城,一路勢如破竹,沿線城池乍見大軍壓境,常在未明究竟的情況下就做了降兵。軍民安逸了太多年,燕家軍又是最負盛名的軍隊,守軍做出這個選擇,不傷元氣不傷百姓,從某個角度來說無可厚非。

可是,朝廷沒有看到沿途諸城官員對國家的忠貞,沒有看到任何值得彪炳的血勇之舉,這是難宣於口的恥辱。隻有宋城守將曹天惠不滿燕家軍侵襲,在全城投降時,率軍突圍,奔至寧陵求援,稍微挽回了一點顏麵。

這一路驕長了燕家軍的氣焰,寧陵必須死守,必須完結燕家軍不敗的神話。

燕陸離名氣太大,一旦起事的消息遍布全國,人心動搖外,更會有人起而效之。屆時的連鎖反應,將不是如今脆弱的朝廷可以控製。因此,酈遜之和他的大軍須讓燕家軍止步在京畿之外,並以迅雷之勢剿滅。

這裏將會血流成河。想到這一點,酈遜之的心緒複雜難平。

他在寧陵的街道上行走。洗衣的婦人,殷勤的小販,嘻鬧的娃兒,曬太陽的老人,懶洋洋的流浪狗,無辜清澈的眼神像一根根繩索,縛緊了酈遜之的心。再過沒多久,此間會是怎樣的修羅地獄?黑壓壓的屍體與殘垣會堆滿著祥和的地方,血汙與腥臭將會肆虐無忌。

酈遜之緊扣雙手,初次麵臨征伐,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麵對。風鉉目睹主帥情感的波動,暗暗歎了口氣。

兩人站在寧陵水路關隘,眺望遠方。要圍寧陵,如從北來,隻需掘河灌城,全城便岌岌可危。燕家軍此番自南逆流而上,無法灌水取城,很可能轉道陸路再行進攻。

風鉉在酈遜之身側,指了城門皺眉道:“水門太過逼仄矮小,雖然縱深極長,可防火攻。但如對方用猛火油櫃,越過水門,則城內傷亡不可估量。”酈遜之沉吟道:“如用火攻,燕家軍舟行甚速,須於河麵攔截,必要時想法點燃船體,使油櫃自爆如何?”

風鉉笑道:“好,寧陵守軍中頗有善潛者,尋上三五十個,到河裏幹他一仗。要是他夜裏來就最好。”

酈遜之道:“燕陸離謹慎得很,汴河上有鐵鏈橫江,他不會貿然進軍。”風鉉微笑道:“如果放他進來呢?河上不設埋伏,隻管讓他**。”酈遜之知他必有後文,耐心等待,果然聽他續道,“世子你看,這一帶河水漸窄,他必是用戰艦藏兵北上,形製寬大,騰挪不易。我們若能將上流河水,稍稍引道別處,使汴河變淺,到時他越近城門,越易擱淺。”

酈遜之喜道:“那就是我們火攻之際,燒了他的戰艦,看他如何逃命。”風鉉點頭:“引流的河水尚有他用,萬一火攻竟生意外,火勢蔓延入城,有蓄水池可供救援之用。”

酈遜之想到燕陸離的威名,膽氣一怯,歎道:“你說的對,畢竟是嘉南王,豈能被完全料中,多留幾條後路,想好補救意外之舉,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風鉉不以為然,知他第一次打仗,能指點江山已是不易,當下淡淡微笑。

酈遜之派出一隊騎兵沿河岸偵察,同時密布哨崗,全城嚴陣以待。風鉉對軍情極為重視,親自領了一隊水軍坐小舟沿汴河而下,隨行者都是水性一流的好手。風鋣留在城中,鞏固城防,備足弓矢,同時選定水軍人手,分列幾隊,準備隨時出擊。

老三風鈺伴隨酈遜之左右,安撫官員、查驗糧草,幾圈忙碌下來,他大呼吃不消,疲累地抱怨道:“世子,事情太多,恨不得三頭六臂多幾個分身!”他東奔西跑,額頭上盡是一粒粒細密的汗珠。

酈遜之心中急躁,卻知軍心不可動搖,主帥最是要好整以暇,談笑用兵。他替風鈺倒了一杯熱茶,著他歇息片刻,說道:“燕家軍自汴河北上,必是水陸兩軍乘船同至,到時既要防他水攻,也要防他陸戰。你是豹衛軍出身,是不是想去守城?”

“我們三兄弟河邊長大的,真要水戰,可不怕他!”一說到打仗,風鈺來了精神,疲乏頓消,摩拳擦掌地道,“等我大哥回來,世子你安排我做先鋒,我頭個去滅他燕家軍的威風。”

酈遜之笑道:“被你一說,連我也想上陣了!來,累了半日,先吃一頓好的,聽說這裏的張弓酒濃香醇厚,你我先小酌幾杯如何?”廚房送上飯菜,酈遜之為風鈺倒了滿滿一杯,又摸著旁邊的兩個酒盅道,“這兩個給你大哥、二哥留著。”

風鈺眉頭一皺,在軍中,這樣的做法並不吉利,他知道酈遜之不懂,便笑嘻嘻地把酒盅往麵前一攬,大大咧咧地道:“隻喝這麽一點怎麽夠!我大哥、二哥要喝整壇的!這些就交給我好了。世子,請——”

酈遜之心憂軍情,並不敢真的貪杯,稍稍喝了一點,點到即止。風鈺也是說說而已,稍一沾酒即停。

兩人旋即視察營房,酈遜之深知士氣的重要,麵對昔日天下聞名的燕家軍,無論是寧陵守軍還是酈家軍,都需激勵重賞振奮人心。酈家軍常年戍邊,戰力尚強,寧陵守軍不經戰陣,若是一擊即敗,則對軍心有莫大影響。

酈遜之遂選了吉時,大奏軍樂,讓將士們分食祭牙旗的牲畜,又許以升官晉爵的允諾。營房內誌氣高漲,仿佛剛贏了一場大仗,人人看見了閃爍在前方的曙光。風鈺陪了酈遜之一同犒勞諸將,隻覺勇氣倍增,恨不得燕家軍能早早趕到。

此時,酈屏從兩淮大營傳來飛鴿,稱酈伊傑已掌控雲翼大營,並聯係上淩伏的兩淮守軍。酈遜之心中大定,至此,方覺有了五成的勝算,要讓燕家軍止步於寧陵。

當天午後,偵察騎兵的急報飛入主帥房中,酈遜之深吸一口氣,燕家軍終於來了。他打開急報,見報上稱巨舟壓河不知凡幾,心中微微一震。這是意料中的事,可臨到眼前,他才真正開始深思,萬一戰敗會如何?

“風指揮使回來了麽?”他已經多次詢問風鉉的消息。

“沒有。”

酈遜之心急如焚,領了風鈺趕去水門。城門上的崗哨一陣喧嘩,酈遜之極目看去,一粒黑如彈丸的小船飛駛而來,後麵無數巨艦如山,望之連綿,仿佛大鯨要吞了小魚。

那是風鉉的小船!酈遜之心中一緊,見小船進入水門河道後,巨艦不再苦苦相逼,遙遙地停了下來,螺青色的戰旗烏雲般掛滿河上,令人望之喪膽。戰鼓聲咚咚擂響,船頭站滿甲胄鮮明的士兵,隨了鼓聲一齊呐喊,聲勢震動整座寧陵城池。

城內軍民見了這等情形,一個個麵如土色,唯有風鈺與身後酈家軍神態自若。

酈遜之心頭一窒,又想水軍既到,隻怕步軍和馬軍也不遠,他不願露怯,心知燕家軍積威所在,激勵軍心甚是緊要,便急令開啟水門,放風鉉的小船進來。

風鈺皺眉道:“世子,隻怕不妥當,沒見我大哥在船頭。”酈遜之道:“燕家的艦船體製巨大,過來就會擱淺,不必擔心。你要萬無一失,領人前往埋伏便是。”於是緩緩打開水閘。

風鉉的小船駛入水門,遠處的巨艦上忽然放下數十隻遊艇小船,破浪衝來。水門衛士驚呼不已,急欲下閘,小船卻死死卡在水門的河道上不動。船上跳出六個箭手,黑衣勁裝,嗖嗖朝看管水閘的守衛放箭。

酈遜之情知上當,忙命埋伏的人馬動手,風鈺領了守衛與眾箭手對射。酈遜之再看小船,又有八人持刀衝出,與守衛死鬥在一處。遠處馳來的數十隻遊艇眼看越來越近,城樓上架起十來台拋石機,將一塊塊石頭高高拋起,朝河麵上砸去,可惜準頭太差,大多無功地落入水中。

巨艦上飛出漫天火箭,橫越河麵,竟飛入水門城樓。拋石機的投射手頓時有幾人中箭,有的機架被燃,亂成一團。風鈺此時長刀橫掃,砍倒兩個箭手,隨行支援的軍士一擁而上,把船上殺入的燕家軍圍死。

遊艇不是戰船,隻用作偵察,是以船速迅捷如飛。燕家軍出動的遊艇不下五十隻,人數也有數百人之眾。酈遜之見艇上士兵箭鏃閃亮,知是與先前小船一樣,都是突襲的弓箭手,更不敢怠慢,號令城樓上的火弩隊立即集結,對了遊艇遠距射擊,不許任何一隻靠近水門。

小船下了錨,風鈺轉動船舵,紋絲不動。他摸到船邊,使出十分力氣起錨,耳邊嗖嗖數聲,飛過箭矢。十餘丈外,燕家軍遊艇已近,艇上持弓箭的軍士一律瞄準了他。

酈遜之遙遙看見風鈺危急,從守城軍士手中奪過一隻火弩,徑直向最近的遊艇釘去。

一道火光撲出水門,咬住了那隻先鋒遊艇的船頭,燃了猛火油的箭矢登即燒著了船板。酈遜之毫不遲疑地裝好火箭,弩弓再次發射,再度擊中兩艇,隻有一箭因距離遙遠力道不足,被那遊艇上的舵手轉開避過。

風鈺這時已中了一箭,右臂上血色一片。少年的神情裏卻洋溢光芒,拔掉箭矢扔在水裏,把沉重的錨往船尾一丟,慢慢將小船駛入水門。

“關門!”他大喝一聲。水門上的軍士立即拉下千斤閘。閘門緩緩落下,城內眾人心頭的大石也被緩緩放下,燕家軍遊艇無視箭雨如注,拚命往水門趕來。

水中黑影一閃,一個不知幾時落水的燕家軍士兵躍上小船,一刀狠狠砍向風鈺背上。風鈺不為所動地轉身,勒住那人的手腕,長刀掉在船板上。

千斤閘此時完全關閉。

風鈺一把扣住那人的脖子,厲聲問道:“這船上原來的人呢?”那人瞪直兩眼,被他勒得滿麵通紅,磕磕巴巴地道:“全都……跳下水了。”

“可有人傷亡?”

那人勉強搖頭:“不,不知道,剛一碰麵,就都逃了。”風鈺心下一鬆,知風鉉沒有和對方硬拚,很是寬慰。他把俘虜交給軍士,囑咐道:“留意各門,我大哥隨時會回城。”

河麵上,燕家軍遊艇無功而返,返回巨艦。酈遜之見對方回撤,正自欣喜,突然一個軍士急急跑上城樓稟報:“西門被打開一個缺口,風鋣指揮使正帶人死守。”

酈遜之心下一涼,這是聲東擊西?還是雙管齊下?以燕家軍的兵力而言,甚至可能會有第三支攻擊力量,分散城內的防守。

他吩咐水門嚴密注視巨艦動向,憂心地道:“巨艦若能靠近水門,輕易就可從船帆上爬上城牆。立即派人引水改流,等巨艦來攻,便降低水麵,不讓燕家軍靠近。”

酈遜之領人直奔西門,風鈺要了一匹馬,從後麵追上,攔住酈遜之急切地道:“世子,這裏起碼有一萬燕家軍,是主攻的方向,不可輕易去西門!我帶兵去和二哥會合,請世子務必守住水門。”

酈遜之見他的傷口仍在滴血,吩咐軍士為風鈺包紮,對他的請求猶豫不決。依酈遜之所想,燕陸離善陸戰,此時攻城說不定就由這位嘉南王指揮,身為主帥怎能不親去前線?但風鈺所說也有道理,當下沉吟不語。

這時旁邊閃過一道身影,宋城守將曹天惠向他行禮道:“在下是宋城水軍統領,熟悉這一段水域,請世子讓我協助水門防禦。”他身邊寧陵水軍統領孫麟,也在一旁共同請命。

酈遜之心知此二人指揮水軍比自己更為得力,便對風鈺道:“你留下領兵協防,萬一他們攻進城來,務必全力給我堵住。我要去西門看看,如果燕陸離親來,他會領了燕家聞名的神銳軍攻城,我當領豹衛軍和虎賁軍迎頭痛擊。”

他說得非常堅決,風鈺望了水門外飄揚的燕家軍旗幟,沉重地點了點頭。

酈遜之調兵轉往西門,騎馬行進在街巷中,耳邊不斷傳來轟鳴巨響,整個大地不時地顫抖呻吟。他知道這是巨型拋石機在攻城,一塊巨石砸下,城牆上就會凹陷出一個大坑,再用鐵葉撞車衝擊城牆,讓它塌陷。如今,西門的缺口會有多大?

酈遜之一騎當先,趕到西門附近,眼前慘烈的景象令他勒馬一驚。焦土味血腥味撲麵而來,斷壁殘垣下,布滿了守城將士的屍首。城牆上被打開的缺口處,此刻正用兩架巨型的塞門刀車死死擋住,其中一架破損了一半,眼看又要有燕家軍士兵如洪水湧入。

燕家軍猛烈地衝擊城門城牆,戰鼓聲聲,如催命的符,一波波攻勢永不停歇,殺退了再來,源源不斷。風鋣指揮一隊弓箭手,從弩台高地不斷射箭射殺,刀車後有一個百人小隊抵死防守,每當傷亡過大,就再補上一隊新血。

同時,城樓上澆注火油燃燒的布袋,投向鐵葉撞車,士兵的慘叫聲與火燒木料的喀嚓聲響徹西門,仿佛整座城市都燒起來了一樣。屍體如山堆積在城下,看著這些手足兄弟死去,燕家軍的人殺紅了眼,想方設法往城牆上爬。

燕家軍北上以來都未遇抵抗,如今在寧陵這般廝殺,城破後又會如何?酈遜之暗想,既要揚燕陸離威名,燕家軍絕不會做屠城之事,但對付守城軍隻怕會不擇手段,完全打垮了才敢高枕無憂。

第一戰,誰都想打出氣勢來。燕家軍盛名在外,更是輸不起。

酈遜之心頭微顫,極力抽離眼前煉獄般的場景,強自鎮定下來。馬蹄聲腳步聲旋即傳來,豹衛軍和虎賁軍陸續趕到,有了堅實的後盾依靠,酈遜之忍住初上戰場的不適,慢慢地走上城頭,審視整個戰局。

風鋣瞥見援軍,心中大喜,連忙抽空跑來會合,煙火熏得他滿臉汙跡,整個人卻瑩瑩發亮。他們三兄弟中,他身形最高大,為人最豪氣,也是最好戰的一個。

“世子,你來了就好!燕家軍裝備精良,寧陵守軍不得力,還是讓我領酈家軍和他們幹一仗!”風鋣掃了眼城門內集結的軍隊,皺眉道,“堵在這裏不頂事,萬一他們用火球猛攻,都得白死。世子,我想出城去戰!”

酈遜之快速判斷形勢,燕家軍突然攻擊,又攻破城牆一角,占了先機。如果風鋣能領奇兵出戰,打亂對方陣腳和士氣,的確可以扭轉戰局。唯一可慮的是他們出去時,誰能把握住那段時間的主動權。

“城門開不得,這個缺口又高了點……”

風鋣哈哈大笑,搖頭道:“不怕!這點高算什麽,豹衛軍的馬一躍就走了。就從這出口出去,讓刀車往後挪挪,誰敢衝進來,正好踩死他!”

“好,我領人壓了他們打,為你出城掩護,決不讓他們趁機攻入。”酈遜之看見風鋣的豪情,不覺燃起熊熊戰意,接過他手裏的勁弓。

沉甸甸的分量,正如這肩頭的重責。

有進無退。

酈遜之靜靜地觀望了十數息的工夫,呼吸中把城內外所有的人,當作身體內外來觀想,仿佛魂靈出竅,看到自己的軀殼身處在天地中,看到四肢百骸內血脈流通。宏大與細微,動與靜,生與死,都在他的洞察和掌握中。

那一刻,他置身於戰場,從一開始的疏離畏懼到不知覺的融入掌控,漸漸踏準了戰事運轉的節奏。

燕家軍步兵在當中,兩翼為騎兵,在遠處的叢林中,還密密麻麻壓了不少人馬,看不清底細。燕陸離如果親來,這中軍便是以驍勇著稱的翔鴻大營神銳軍,右翼的馬軍看來是雲騎軍,隻是這左翼,軍容氣勢都略輸一籌,看上去正是弱點所在。但燕陸離何等人物,或許有意示之以弱引他上鉤。

酈遜之把顧慮和風鋣說了,風鋣笑道:“怕他作甚!就算是雲騎軍,老子我也能從側麵幹他娘!世子說得沒錯,左翼比右翼弱得多,這缺口靠近左翼,就拿他們祭刀。”他戰得興起,說話也隨意起來。

酈遜之沉吟再三,最好再有一支誘敵之兵,吸引燕家軍右翼兵馬的視線,同時虎賁軍阻擋在其中,不讓雲騎軍救援,這樣一來,豹衛軍衝擊左翼側背破開敵口,就容易得多了。

“大軍一出,虎賁軍需全力擋住對方中軍。”酈遜之與風鋣定下計策,分頭行動。

虎賁軍的都指揮使陸雲,是酈家軍年輕一代中有名的美男子,衝鋒陷陣卻悍勇莫擋,每戰都殺得刀鋒倒卷,必須棄刀取了新刀再戰,最多一次,竟連換五把長刀,塞外敵寇稱他“陸五刀”。他領了酈遜之的命令,隻是微微一笑,身後數千鐵衣一派肅然。

酈遜之指揮寧陵守軍的箭手,輪番對準城下猛攻,其中又有一營火箭手,專門對了攻城器械襲擊。密集的箭雨黑壓壓遮蔽城頭,被射中的軍士此起彼伏地慘叫,最慘的是被火箭射傷的步兵,胸前一塊護心鏡根本擋不住,厚重的戰衣立即燃成個火球,形狀可怖。

這番急攻,令燕家軍勢頭略略被阻。酈遜之見對方中軍尚未有反應,立刻命軍士揮動大旗,投石車即向城下肆意投射,壓住燕家軍的攻勢。

風鋣見到信號,立刻號令挪開塞門刀車,前方豹衛軍騎兵開道,飛馬出城。攻城的燕家軍一見刀車回撤,狂喜攻入,不想眼前一匹匹飛騎,行雲流水般踏蹄而出。無情的鐵蹄踩踏在燕家軍士兵的身體上,眾軍士閃避不及,被豹衛軍如洪流衝洗,倒地成泥。

風鋣這隊先鋒騎兵的坐騎是清一色的青海驄,世稱“龍種”,天下難得一見,但豹衛軍竟有五百匹之多,都由風鋣指揮。風鋣一馬當先,領了誘敵的騎兵如一條天龍下凡,長驅直進殺入燕家軍中軍,其餘騎兵則伺機而動,待虎賁軍殺出後,負責刺穿燕家軍左翼。

豹衛軍在前狂風驟雨嘶叫殺出,虎賁軍步兵隨後提刀湧出。他們甲衣井然,配了重盾利刃,強弓硬弩,一出城就把攻城的雲梯、樓車衝擊得淩亂不堪,令燕家軍亂了陣腳。

虎賁軍兩人一組,兵器略有形製尺寸的不同,一攻一守配合極為默契。往往兩人瞄準燕家軍一個士兵,交手兩三招,對方不死也要受重傷。一路殺將過去,竟如切菜般順利。燕家軍雖然善戰,卻是一個個單兵作戰,縱有兩人聯手,也做不到如臂使指。

燕家軍前鋒一名大將見勢不妙,急令重兵厚盾圍上,以壓倒性人數擋住虎賁軍。這時隻見銀甲一閃,一名小將持了長刀領先殺去,迎麵竟無人能近其身,都是一刀就被他劈掉兵器,再由跟隨身後的一隊精銳撿去敵人性命。

這便是陸雲,虎賁軍第一勇猛無匹之士,唯獨他是一人作戰,卻以一敵十。眾軍士見他氣勢如虹,便也奮起拚命,無論周遭有多少燕家軍,依然攻守不亂,穩紮穩打。

酈遜之遠觀燕家軍中軍,前方受阻,似乎並沒影響全軍士氣,無數將士整齊隊列,陸續朝前方移動。城內的士兵塞滿道途,做好了出戰的準備。內外兩重天,酈遜之就站在這巨大洪流的中央,看到洪水滔天,波浪起伏,若不能做弄潮兒控製水勢走向,就會被這無情的大水吞沒。

城牆洞開一線,攻城的將士受了**,拋卻自己的陣地,趕來衝擊城牆缺口。有從雲梯上往下跳的,有丟下攻城車拚命跑來的,全然忘卻了聽從指揮,隻顧哄搶功勞。酈遜之即命火箭手猛守城下,將出城的道路兩旁射滿火箭,硬生生劃出一條分界線。牢固的防守令到守軍漸漸穩住,不再如開戰時那般被動無措。

城外,豹衛軍如尖刀插入中央,攪亂了敵軍的陣腳,迎麵有無數燕家軍衝擊而來,奮身阻擋,被他們勇往直前地鑽入,鐵蹄踏處勢如破竹,燕家軍擋不得一擊,迎麵即四散而去。

酈遜之目不轉睛地看著,城牆缺口的攻守是左右戰局變化的關鍵,風鋣帶動的氣勢極大鼓舞了城內士兵,跟隨旌旗鼓角,有秩序殺出城門與敵死戰。燕家軍看到城牆破開,立即調動人馬,妄圖殺入。可出城的將士氣勢如虹,生生把所有攔路的人衝得潰不成軍,像山洪暴發,**。

燕家軍的兩翼包圍過來,想圍死風鋣帶領的騎兵,同時前鋒迅速集結,冒死搶入城門。酈遜之看得分明,立即揮動命人帥旗,瞄準燕家軍前鋒最薄弱的地方,調動虎賁軍衝出,拉出一條防線。

酈遜之沒有號令堵上刀車,反而在缺口附近密密布置。

他要造勢。

一方麵,這是給予前方將士必勝的信心,他們有回城的路,但必須奮勇擊敗對手,否則城內會讓敵人**。另一方麵,洞開一線的城牆,始終**燕家軍拚死往城內趕來,但缺口附近重兵埋伏的刀箭手會層層圍攻,決不讓對方靠近一步。越是靠近缺口,廝殺越是凶險。

城牆缺口內,整裝待發的大軍高舞戰旗,一旦城頭或城外有大量傷亡,就立即補上。守城士兵在酈家軍的帶動下,殺出血勇之氣,漸漸將燕家軍大部逼退半裏。當大半守軍殺出缺口,在城外密密布防形成一道屏障時,酈遜之才下令塞門刀車補上。

風鋣所領的先鋒騎兵**,殺入燕家軍最中心的位置。而左翼另一側,豹衛軍騎兵撕開一條縫隙,從側腰刺入燕家軍的軟肋。這兩處兵鋒甚銳,如鐮刀切割莊稼般,所到處倒下一片。酈遜之眯起眼看著,等到他們像剪刀的兩片刀鋒,銳利合起的那刻,燕家軍就會真正元氣大傷。

風鋣的騎兵甚是靈動,當燕家軍右翼騎兵趕來相助時,他們徑直往中軍遊走避讓,盡量不正麵交鋒。但隻要麵對的是中軍步兵,則利刃出鞘,全力拚殺以求致命一擊。這支先鋒隊速度極快,燕家軍騎兵追之不及,步兵擋也擋不住,隻能眼睜睜看他們在己方陣營中四處穿插,攪亂了所有部署。

與此同時,豹衛軍攻打側腰的騎兵卻略略受阻,燕家軍左翼故意示之以弱,為的就是誘敵深入。一見豹衛軍上當,左翼騎兵馬上重整隊形,拉開一個包圍圈,切斷這支豹衛軍與虎賁軍的彼此照應。

除了風鋣這支先鋒騎兵驕人的馬匹外,燕家雲騎軍的裝備及戰力與豹衛軍都在伯仲間,交戰勝負隻在士氣與戰術的高低。神銳軍也不是吃素的,狹路相逢,隻有比他們更血勇更大膽,才能逼退他們的進攻。

酈遜之在城牆上看得分明,帥旗急點左翼方向,豹衛軍另一支殿後的隊伍旋即自城牆腳下殺出,攻打左翼。

風鋣也看到左翼的危機,他已把中軍攪得大亂,如能與攻打左翼的騎兵會合,既可解圍,也可破敵。此時他望見城頭帥旗,知有另一支援軍,旋即領兵慢慢往左翼靠近。

那陸雲更是了得,長刀劃過之處,屢有人頭落地,燕家軍聞名的神銳軍雖然搏命廝殺,卻無法攖其鋒芒。虎賁軍在他帶領下,直入中軍,與風鋣的先鋒隊一齊殺得士氣大增。

酈遜之卻微微覺得奇怪,有燕陸離指揮的神銳軍似乎不如傳說中的神勇,難道燕陸離並不在陣前?

燕家軍中軍開始向後移動,不知是撤退還是在調兵遣將,前方的將士聽到傳令,也不再與豹衛軍拚殺。酈遜之在城頭看見,猶豫了一下,陷入沉思。這是引誘酈家軍離城決戰?還是隱藏伏兵想要一擊而中?思及水門的戰鬥,酈遜之決定穩妥起見。

燕家軍此次攻城怕有三萬之數,集結在寧陵的守軍目前隻有對方的一半,要等神武大營和天策大營諸將來齊,才能放開手腳去打。酈遜之隨即號令出城將士勿窮追敵寇,風鋣也謹慎起來,豹衛軍暫緩攻勢,迅速調整陣形。

忽然,對方陣中讓出一條道來,異動令風鋣整束豹衛軍探看究竟,剛把人馬聚集到一處,就看到一個奇異的場景。

“是王爺!”眾將士驚呼連連,風鋣首先停止攻擊。

酈遜之舉目看去,遠處敵軍麾下,現出酈伊傑熟悉的身影,一身藏青色錦袍獵獵生風。他身後揚起酈家軍的大旗,五個方陣的士兵都穿了煙色如意紋的軍服。

風鋣見局麵詭異,不敢妄入,先自勒馬,重新列隊觀察形勢。這是平戎大營的酈家軍,燕陸離憑借兵符即可調動,如今又搭上了翔鴻大營押來前線的酈伊傑。

酈遜之心知這個酈伊傑是替身,但心下依舊忿恨不已,燕陸離此招陰毒已極,陷酈家於不仁不義,百口莫辯的困境。就算皇帝能寬宥酈家將士聽從軍令的疏忽,兩軍對壘之際,驟見主帥到了對方陣中,真是太過難堪。

戰場上風聲呼呼,酈遜之抽起城頭帥旗,揮舞展開。一個碩大的“酈”字展示在平戎大營守軍麵前,獵獵起舞。豹衛軍注目酈伊傑及他身後大軍,將手中兵器垂下,但目光堅毅不拔,毫無退讓之意。

酈伊傑似乎在馬上搖了搖頭,五個方陣緩緩移動。

酈遜之一跺腳,從一個軍士身邊搶過弓箭,一番猶豫,又恨恨放下。眼看酈家軍在敵方陣營出現,城頭上守軍嘩然一片,亂了陣腳。酈遜之恨意滿胸,那一支箭,終於遙遙射了出去。

他內力驚人,這一箭夾雜風雷聲運去,很快便到了中軍之前。

但到底城頭相隔太遠,箭勢衰竭,尚有一段距離便自減慢,無力地掉落地麵。他這番做作,鼓舞了守軍的氣勢,騷亂不平聲淡了許多。

忽然一聲驚呼,酈巽假扮的酈伊傑從馬上摔下,仿佛被這一箭所驚,又仿佛中了什麽暗算。酈遜之情知是做戲,仍拎起一顆心緊張注視。酈家軍五個方陣略略**,風鋣當機立斷,退後往兩翼燕家軍所在處殺去。

一陣旋風激起千層浪,虎賁軍也看出蹊蹺,朝兩翼殺去,避開與平戎大營的酈家軍決戰。

燕家軍此時元氣大傷,見眾人退出中軍,也不追擊,反而趁機退後休整。兩翼騎兵聽見鳴金收軍,收攏陣形往中軍靠去。風鋣無心交戰,隨即集合豹衛軍抽身往回趕,與虎賁軍一齊退到城牆下方。

酈遜之見對方收兵,立即下令修補城牆,嚴陣以待。

沒過多久,燕家軍稍事休整,再度攻城,酈伊傑所在的平戎大營兵馬隻是遠遠壓陣,並沒上前。

這一場攻守對峙下來,打到黃昏時分,燕家軍人疲馬倦,不再進攻。風鋣領了豹衛軍回城,他們馬快刀利,裝備精良,隻有少數傷亡。虎賁軍傷亡較重,傷兵回城後即被抬去救治。

風鋣入城後便找到酈遜之,苦笑道:“他奶奶的,王爺在他們手裏,這還怎麽打?”酈遜之附耳輕輕說了幾句,風鋣精神一振,搓手道:“這便好辦,可平戎大營……”酈遜之平靜說道:“我自有主張,眼下你先帶兵休息,我會派人留意,提防他們突襲。”

風鋣聽見酈伊傑無事,已然信心十足,笑道:“不礙事,難得動動腿腳,說起來,俺家‘王爺’不肯領命,燕陸離那老小子也奈何不得。”酈遜之想到酈巽在陣前落馬,避免了酈家軍自相殘殺,可見是個應變極強的人物,不由讚許點頭。

“說得不錯,或許真是他力抗燕陸離之命……咦,你有見到燕陸離的車駕麽?”

風鋣搖頭,酈遜之一驚,脫口而出:“難道他在船上?不好,我要再回水門。”他急急領了親兵去水門。燕家軍船艦退得極遠,夜色中幾不可辨,酈遜之問了曹天惠和孫麟,得知他走後燕家軍雖有攻擊,卻未占便宜,終於放下心來。

不一會兒,一隊人馬護了一人走近,竟是風鉉,他衣衫皆破,幸喜周身完好。風鈺陪在他身側,傷口白布滲出的鮮血已成暗紅。

“幸好風指揮無恙!”酈遜之見風鉉無礙,連忙趨步趕去,緊握住他的手,大呼好運,“此後偵察切不可親為。”風鉉搖頭道:“世子恕罪,用兵需審敵虛實,方能出其不意。如果在下不親力親為,風鋣、風鈺,也需有一人親去。”

酈遜之故意道:“那便讓風鈺去,他輕功了得,水性也甚佳,你留我身邊為好。”風鈺在一旁聽了,雀躍歡喜,不顧傷口吃痛。風鉉苦笑:“罷了,我尋副將去便是,這小子渾身是傷,下不得水。”

酈遜之見風鈺身上多了幾處傷口,便道:“燕家軍戰力如何?風指揮起先究竟被困在何處?”

風鉉看了看弟弟,笑道:“說來話長,我的船半途遇上他們的偵察船,沒有逃之夭夭,反而向主艦開去,想查明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可燕家軍也不是吃素的,當即有一隊箭手對我們連珠射殺。我帶人跳了河,潛到他們船底躲藏,他們繳了船去,拔去箭矢,我便知他們要蒙混進城,風鈺知我脾氣,如我在船內,回城必會在船頭招呼。”

酈遜之聽了慚愧,風鉉又道:“我和兄弟們有心先亂了燕家軍陣腳,掩上他的鐵壁戰船,點著了猛火油櫃……”酈遜之驚異地望著他,燕家軍戰艦形製高大,從船底掠上,這等攀附的功夫實在了得。

風鉉笑道:“我等爬城牆翻城頭的本事更厲害,改日與世子切磋切磋。”

忽然聽得擂鼓聲聲,竟是戰事又起。

酈遜之領了風鉉等人走上水門城頭眺望,巨艦緩慢駛近,燈火通明。風鉉道:“隻怕西門也有進攻。”風鈺道:“我去助二哥一臂之力!”說完,眼巴巴地看著酈遜之。

酈遜之遠望對方舟艦陣式布局,對風鉉道:“白天打了半日,沒有傷到他的根本,難怪晚上又來騷擾。”風鉉道:“世子看得不錯,這不是決戰的架勢,卻是想來擾敵,我料他會不斷施壓,想打疲我們。”

酈遜之冷笑:“好,我倒想和他耗一個晚上,看是誰有氣力堅持!河水引道已經挖得差不多了,等我們打到半途,就關了水源,等巨艦擱淺,到時一把火燒過去,看他們怎麽跑!”

風鉉道:“今夜吹的是西風,放火燒不了多遠。這是我們的殺手鐧,如果亮了出來,最好大殺四方,痛快地幹掉他主要兵力。今夜決戰,太過倉促。”酈遜之想了想,讚同地道:“你說得對,今夜,我們就和他們耗一晚上,不要戀戰。平戎大營的酈家軍是個變數,須快快變回我軍主力。”

一提起酈家軍,風鉉也聽到風聲,當下憂心地道:“不知道我家王爺可好……”看了下酈遜之的臉色,不敢多說。酈遜之把他拉過一邊,小聲道:“我不瞞你,燕家軍中那人是我父王的替身。”風鉉兩目圓睜,麵露喜色,酈遜之又道,“此外,父王已收服雲翼大營。這事本來早該讓你知道,但你遲遲不歸,我沒有先告知眾將,對敵之時,讓他們吃了小虧。”

風鉉此時洞悉原委,笑道:“無妨,做戲要全套,我們如此這般,燕家軍反而不會懷疑。”

這一戰打足一夜,攻勢並不凶猛,直到天光,兩邊都有了倦意,方偃旗息鼓,各自休整。

次日清早,風鉉在水門上注目河岸良久,手下軍士不停有軍情來報,半個時辰後,他拿了詳細的兵力分布圖,走入酈遜之房中。

“燕陸離此番圍城恐有四萬大軍,我酈家軍平戎大營有一萬人在他手中,燕家軍水軍一萬,步兵一萬五,騎兵五千。昨日傷亡約在三、四千人,對他來說,仍有充足兵力圍住我們。”

酈遜之沉吟:“你說,燕陸離會不會集中兵力轉攻京城?昨日的戰況很是奇怪,燕家軍並未全力攻城,像是在拖延什麽。我怕他丟下寧陵,讓水軍和我等周旋,卻讓步軍和馬軍直奔京城。再者,他還有雲翼大營和昭遠大營,雖然雲翼已經歸順,但昭遠是個變數,如果也能被朝廷收複,一旦他得知兩營都背叛,會不會破釜沉舟,直接俘虜州府兵為其所用?”

風鉉眯起了眼,他研究燕家軍多年,深知燕陸離脾性,肯定地道:“燕陸離待江南百姓如父母,極受愛戴,除了兩浙一地感念先帝和我家王爺的恩德,不致受其控製外,整個南方可說是唯燕陸離馬首是瞻。如今他打的名號依然是清君側,並未收編州府軍隊,也不騷擾百姓,還在維持他那忠臣的最後一絲臉麵。可如果情勢急轉直下,他會振臂一呼,把罪責推向朝廷,屆時南方恐怕有一場大亂……很難說……”

酈遜之蹙眉道:“南方百姓竟到了俯首聽命,甘做反賊的地步?”

“會有很多州府選擇觀望。畢竟,小皇帝對他們並無恩澤,燕家軍的實力,不是普通府軍可以撼動,何必白白犧牲?萬一燕陸離能成事,此時擋他的路,豈不是斷送前程?隻有兩方強弱格局已定,才會出現一邊倒的情勢。”

酈遜之想了想,感歎道:“果然說得透徹,這其中最為關鍵的,就是朝廷究竟有多少力量可用。”龍佑帝是否有更多不為人知的隱藏力量?酈遜之回想皇帝聽說大戰來臨時的興奮,一種強烈的預感襲上心頭,盡管太後歸政的時間不長,但龍佑帝很可能自親政那天起已開始布局。

因為那時,臣民們看到了帝國的走向,一個年輕朝氣滿懷抱負的少年是他們的希望。

酈遜之想起一事,問風鉉道:“聽說皇上親政那時,朝廷辦了盛典慶祝?”

“不錯。多虧我家王爺堅持,燕陸離也力爭,當時盛況空前,各級官員陸續到京覲見皇上。”

“風將軍當時見到了皇上?”

“在下托王爺的福,有幸遠遠拜了皇上。”

“你記得那時有哪些地方大員到場?”

風鉉凝神想了想,酈遜之道:“不必為難,我再慢慢打聽便是。”

風鉉笑道:“時日久了,在下要好好想想。世子,當時王爺領了酈家幾位將軍,路將軍等人,在下叨陪末座,輪席敬酒。”風鉉眼中精光四射,意氣風發地道,“我記得各路四品以上的大員都陸續到京,皇上用了五個時辰辦了兩場宴飲,見了千百位,實在精力過人。最令人激賞的是,他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記得他們是哪年的進士,哪年立了軍功,籍貫何處。因此這天之後,人人都知道他們等來了一個有心的皇帝。”

酈遜之道:“顧亭運就是在那年拜相的吧?”

風鉉道:“世子說得不錯,我記得那時他剛受提拔,陪在皇上身邊見了所有大臣。他年紀太輕,朝廷上的人都說是少年天子繡花臣,把他說成中看不中用之輩。”

正是出於對顧亭運的輕視,太後和金氏誤判了皇帝的能耐,以為他是不通治國之道的孩童,輕易地允許顧亭運占據宰相寶座,直至百官拜服,地位牢不可撼。

“我軍中糧草是從何而來?”酈遜之忽然轉了話題。

“寧陵官倉糧草充足,不需遠運。”風鉉讚道,“不但如此,兵器馬匹也都一應俱全。”

酈遜之苦笑:“隻怕燕軍占領的幾座城池也是這般,便宜了他們順手牽羊。”暗自思忖,看來各地州縣早在厲兵秣馬,小皇帝思量打戰也不是一兩日了。政命既能通達到各處,可見之前他和太後一樣,都忽視了龍佑帝的實力。

酈遜之此時心下了然,皇帝等這一仗已等了太久。燕陸離雖想攻其不備,卻未必能稱心如意。唯一的軟肋,是他這個從來沒打過仗的主帥,兵書是死的,他麵對身經百戰的對手,如何去爭勝利?

隻是,他和其他的初生牛犢不同,他既不會妄自尊大,也不會被燕陸離嚇得膽寒。兩軍交戰一如高手過招,若他能找出己方的利器絕招,又能看透對方虛實,就有機會取勝。

這一日,燕家軍在西門陣營前挖起壕溝,竟似要長久作戰一般。水軍則各自零散分開散布河麵,仿佛要防禦火攻。酈遜之則接到酈屏送來的新軍情,得知昭遠大營也被父王安定下來,僅有一萬人先行走脫支援燕陸離,微微放下心事。

申時,外麵來報,宰相顧亭運已到城中,酈遜之嚇了一跳,心想他竟然親臨前線,立即與風鉉前去迎接。一路上,他深思龍佑帝的用意,顧亭運與他交好,派宰相前來算不上監視,更有可能是以示傾力支持之意。

“顧相!”酈遜之見顧亭運一身便服,青袍翩然,純是布衣宰相的氣度,心生仰慕。既在這緊要當口來寧陵,必是皇帝欽命,酈遜之正待下拜,顧亭運立即扶他起來。

“聽說你要打一場大仗,顧某特意向皇上請命,前來為你打氣。怕你太多虛禮,皇上沒發詔書,你也無須多禮。”顧亭運微笑,走近後緊緊握住酈遜之的手,小聲笑道,“順便為你多帶些糧餉,皇帝不差餓兵,好好犒勞下全軍將士。”

“未有寸功,怎敢邀賞?”酈遜之苦笑,“況且初見燕家軍就打了一仗,未有輸贏,我在等皇上教訓呢。”

顧亭運狡黠地笑道:“這可不好說,功勞或許就在眼前。你說燕軍會幾時進攻?”

“燕陸離所領平戎大營酈家軍已和燕夜辰的翔鴻大營會合,我看他們稍事整頓歇息就會進攻,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酈遜之說到酈家軍,臉有慚愧之色,又憂慮地看著天色,“昨日打了一天。他料我們兵力稀少不敢先攻,此時或許輪流休息,到了黃昏後或午夜會發動奇襲。”

“平戎大營的事我已知曉,遜之不必介懷,想法子策反便是。若是燕家軍今夜突襲,遜之你可有應對之道?”

酈遜之沉著地道:“風指揮使已派人將河水引流改道,如他突襲,我會先令船擱淺,再用火攻。可惜沒有水雷,若是在靠近水門處,布滿埋伏,他敢過來,就讓他好好嚐嚐滋味。”

顧亭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道:“水路有法可解,陸路的步軍和馬軍攻城,卻又如何?”酈遜之遲疑了片刻,他的守軍遠遠不夠,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在午夜之前,令酈家軍回歸。

“堅守城門,他遠道而來,補給畢竟不易,且有一半官兵宿於江上,不宜久戰。我們就和他拚耐力罷,待其不備,即用火攻,破他的戰船和營地。”酈遜之自知想得天真,見到顧亭運殷殷期待的麵容,隻得把打算和盤托出。

“巨舟首尾相連,不利進退,破也容易。遜之如要火攻,我奉上一份薄禮如何?”顧亭運不再逼他回答,轉身朝後麵的人招手,兩個穿棉衣的高個漢子上前拜見酈遜之。

這兩人手指發黃,身上隱約有硫磺味道,酈遜之道:“容我猜測,兩位是否專研火器?”兩人相視一笑,齊聲道:“神衛軍繆達、繆通,見過世子。”顧亭運道:“世子果是能人,一眼看透他們的來曆。他們精研火器,新近製成的霹靂火炮,專攻水戰。”

酈遜之喜不自勝,風鉉插嘴道:“敢問是什麽樣的霹靂火炮?”繆達道:“以石灰硫磺輔以鐵片而作,縱然落水,也可爆炸,石灰散為煙霧,可令敵船自迷。”風鉉搓手道:“有這等利器?”

兩人引他們到了一車火器前,指了黝黑的球狀火炮給酈遜之與風鉉觀賞。風鉉托起一隻,手中沉甸甸的,不由讚道:“有多少枚火炮?”繆達道:“五百發。”風鉉哈哈大笑,興奮地看了酈遜之道:“足可大幹一場!”

顧亭運道:“大禮不止這一件。”酈遜之喜道:“顧相此來,莫非領了一支大軍?”顧亭運道:“大軍不敢說,隨我南下的水軍卻有一支,最緊要的是,他們有百艘好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酈遜之失望地道:“一百艘船?水門狹小,他們在北麵城門,豈非難以出入?”想了想又笑道,“我是呆了,這船既能南下至此,形製必不會太大,可有什麽奧妙?”

顧亭運拊掌笑道:“遜之果是妙人,一點即透。這船底狹頭尖,如一把利刃,叫它尖刀船便是。最厲害之處,在於船篷可隨拆隨裝,城中小橋也能穿得過去。”酈遜之聽得心癢,催促道:“快領我去北麵水門看個究竟。”

眾人來到北門,一艘艘顧亭運說起的尖刀船布滿城內外,像一柄巨大的神刀入鞘。酈遜之端詳良久,問道:“此船的尖刀船頭,是不是能刺破大船?”

“正是,如刀入腹,削鐵如泥,正是樓船巨艦的克星。”顧亭運道,“一船藏二十人,共兩千精兵,這支奇襲的水師,用得好了,足以快速克製水軍,為你搶占時機。”

酈遜之盤算了下尖刀船出城攻擊的時間,道:“一百船需花半枝香的辰光出城,白天形跡太明顯,很難打一個措手不及,隻有夜裏……”

顧亭運注視著他,安然笑道:“我特意挑此時入城,為的就是讓世子今夜可以出擊。”酈遜之心下了然,船一到就裝備進攻,燕家軍根本沒有偵察和應對的時間。他緊緊握住顧亭運的雙手,感歎道:“顧相幫了我一個大忙!”

眾人回到主帥房中商討,風鉉沉吟半晌,忽道:“世子,既想收複酈家軍,我還是想先行去探下陸上的營地。”

酈遜之搖頭道:“不行,你走水路險些有失,不能再去冒險。此事我自有分寸。”風鉉一笑,自信地道:“我們風家三兄弟,和別人不同,這等偵查的事一向親力親為。世子既想收複平戎大營,不如我去打個前哨,替世子打探清楚軍情。”

酈遜之想了半天,顧亭運道:“風指揮使既有把握,且讓他去試試便是。他是酈家軍的老人,最熟悉軍中情形,當不會有失。”酈遜之猶豫半晌,道:“你帶上信火,若有一絲不對,我立即命人來支援。”風鉉皺眉苦笑:“世子,真要有事,我一個人逃命容易,要是放了信火,豈不是告知天下我在哪裏,萬萬不可。”

酈遜之一想,果然冒失,一時思索不出良策,隻得應了。

風鉉隨即告辭而去,稍作打扮,掩出城去。此時城內外南下交通都已斷絕,行人商貨一律禁止出入,北門雖然開啟,但查驗十分嚴格。好在城外林木甚多,燕家軍剛到,兩方都沒來得及堅壁清野,給了風鉉可乘之機。

天眼看就要黑了,酈遜之在城頭看見風鉉化作一抹黑影,慢慢消失不見,悵然站了良久。

風鈺安慰他道:“沒事,我大哥水裏來火裏去,哪裏都走得。”酈遜之苦笑,畢竟風鉉是一方大將,親赴險地怎能不讓人擔憂?但想到自己也欲親往酈家軍營地走一遭,便說不出其他言語,知己知彼這件事,放在他們酈家,便成了身體力行。

酈遜之又想到身在江南的老父,也是這般以一己之力身居險境,大大歎了口氣,“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概就是如此了。

不知怎地,他眼睛有點濕潤。

風鉉混入酈家軍的營地,服飾一致,又熟悉軍規。他隱蔽身形,潛伏了半晌,偷聽到了營地的口號,旋即抽身往另外的方向,大搖大擺進入營地。

酈遜之則在城中部署兵馬,如要夜襲,水陸兩軍同時攻打,必須投入大量人馬。好在此時,神武大營有五千騎兵先行來到寧陵,隨後更有五千步兵將至,酈遜之信心大增。

過了半個多時辰,尖刀船盡數進了城,各船配好了箭矢兵器,引水改流也已做好籌備。酈遜之與顧亭運及諸將齊集房中,商討夜襲的細節。沒過多久,風鉉衝進房中,一身襤褸,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

他一進屋,先搶了一壺水,大口喝完,一抹嘴道:“燕陸離沒來寧陵!”

“什麽?”眾人一齊呆了,隻有顧亭運若有所思。

風鈺麵色沉重,指了地圖說道:“前往亳州平亂的平戎大營酈家軍被送到寧陵與我等敵對,他們使了障眼法,要我們以為是燕陸離親自領兵,其實領軍的全是我酈家軍的人,燕陸離領著收編的陳亳守軍,要與昭遠大營的人會合。”

酈遜之怔怔地想,燕陸離究竟從幾時開始,就已經有了反意?

流布在京城的皇子謠言,以前他一直以為是由左勤派人所散布,如今卻有了新的想法。那時正值會審燕陸離之際,能夠轉移龍佑帝視線,從中取利的唯有嘉南王。

鴻翔大營加平戎大營的一萬酈家軍,四萬大軍攻寧陵,燕陸離在陳亳召集一萬多守軍,加上昭遠大營的三萬燕家軍,的確又可湊齊四萬人馬。燕陸離算盤打得極好,幸好雲翼大營被父王收服,昭遠大營最終也隻有一萬人去投燕陸離,否則又是一路大軍齊攻京畿,隻要有一路失守,恐怕各地會有更多隱藏勢力蠢蠢欲動。

“我摸進大營看了,酈家軍領軍的是路驚眸。燕陸離很可能帶了兩州的兵力,自陳州北上,一旦攻取其他州縣,勢力會更大。”風鈺說道。

“太康還是鄢陵?”酈遜之手心發汗,京畿的兵力不足以布防所有州縣,若燕陸離乘隙而入,他必須早作打算。

眾人冷汗層生,顧亭運忽然閑閑說道:“兩位不必憂心,皇上聖明,料到燕陸離來攻不會隻有一路,因此請了他的一位老友前往相迎。”

酈遜之奇道:“燕陸離的老友?”顧亭運笑道:“遜之你當聽過英麒麟的大名。”酈遜之與風鉉同時驚道:“退隱多年的壽國公英麒麟?”英麒麟在開國曾為湖湘之主,見先帝勢大,最終交出兵權歸順,封壽國公後即刻退隱,十幾年來已漸被世人淡忘。

龍佑帝竟能尋得英麒麟出山,可見替皇帝奔走的大有能人在,他所能看見的不過冰山一角。酈遜之又是寬慰,又是警惕,迅速把這支力量加入整個大局中重新審視。

當務之急,還是眼前的酈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