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二年十二月初一。清冷的冬日早晨,錢塘入海口處曉霧溟濛,猶如寒煙升騰。每當刺骨的冷風吹過,蒼天便如撕開了缺口,拚命將霧靄倒將下來,使得海麵上愈見濃稠,伸手難見五指。

霧氣氤氳的碼頭上停了一座暖轎,蓮花紋垂簾配了錦繡裀褥,四個轎夫皆著煙色如意紋皂衣。轎後有兩輛輜車,旁邊立了一位矍鑠的執轡老者,鷹隼般的利眼盯牢海麵。不時有人從他身旁奔走呼告,他卻一動不動,仿佛石雕泥塑。

海麵上惡風飆浪呼嘯,往往久候歸船的商家等了幾晝夜,隻盼來船毀貨亡的結局。轎夫們等得腳乏,不由竊竊私語,議論誰家會人財兩失。那老者充耳不聞,堅定地凝視大霧深處,像是可看穿這濃霧盡頭。

碼頭傳來喧鬧聲,有人高喝:“船來了!”急密的腳步聲齊齊奔擁過去。那四個轎夫精神一振,伸頭探腦傾了身子想看。老者回瞪了四人一眼,他們悚然一驚,不得不規矩地不動。

一艘殘船勉強靠近岸邊,斷桅折杆,風帆破爛斑斑。不多時哭聲盡起,有人抬了傷者下船,有人撿了逝者的衣物捶胸頓足。一個轎夫忍不住對其他人道:“公子爺的船怎的還不到?”餘人望了那老者一眼,縮回了欲吐的話,衝他偷偷搖手。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濃霧稀薄成幾道輕紗籠在碼頭上,天漸漸亮堂。一趟趟人來人往,那老者安然不動,四個轎夫等得恁地心焦。好在又有人高喝出聲,海麵上隱約有燈火熒煌閃爍,四人強打精神把腰挺直。

一艘巍若山嶽的巨大海船破浪而出,船身雕龍繪鳳,雲帆燦若錦緞,一串瑰紅燈籠熱鬧地在桅上晃**。岸上觀者嘩然搶步,紛湧上前探看。那老者雙瞳精光大射,情不自禁前踏兩步,兩手叉於胸前。四個轎夫瞧出他的異樣,歡呼相告:“公子爺到了!”

海船泊岸,船夫鋪好木蘭跳板,那老者徑自走到跟前,低首待命。船上走下一位身著純白羔裘的少年公子,古銅膚色洋溢出活潑的生命之氣,英姿颯颯,眉眼生輝。他見到那老者,含笑著揚手招呼:“遜之來晚了,陽叔一向可好?”

“酈陽拜見公子爺。”那老者急忙欠身下拜。

“不必多禮。”酈遜之掃了一眼,發覺四周皆是圍觀的看客,軒眉一蹙,“遜之想先自行趕往京師,煩請陽叔把我的行李及給爹的禮物一齊隨後送來。”

酈陽訝然:“公子爺難道不回府歇息幾日?遠行的車馬尚未備好……”酈遜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暖轎,笑道:“陽叔費心,遜之想盡早趕回京師見爹和姐姐,隨便買匹馬上路即可。”酈陽隨即吩咐轎夫上船取行李,請酈遜之稍作歇息,自去碼頭左近的鞦轡行買了一匹流雲驄,配好金花鑲銀馬鞍。

酈遜之摸了摸懷中老父的親筆書信。他自幼赴東海學藝,與師父東海三道、大俠梅湘靈一家同住深泉島,遵父命十八歲方可歸家。如今他年歲未滿,不想父親寫信來催,他料想京城必有變故,因此連杭州老家也不欲多待。

正在此時,他心中忽生警兆,一雙電目射向旁觀的閑人。圍觀者好奇地打量他,見到船上抬下厚重的鑲銀烏木箱子,更是交頭接耳。酈遜之掃視一圈,並無發現,卻有種被人窺伺之感,令他如芒刺在背。

酈陽牽來駿馬,酈遜之將隨身行囊負在馬身,打點停當後向他拱手告辭。酈陽奉上一個沉甸甸的絲囊小袋,內裏裝了銀兩並飛錢。酈遜之向酈陽謝過,上馬如彈丸流矢飛馳而去。酈陽目睹公子爺身手矯健,刻板的臉上終於浮上淡淡的笑容。

酈遜之飛馬行進在驛道上,如輕雲出岫沿路不歇,自吳縣、晉陵、丹陽直至潤州。他生性機敏,甫一出發便察覺有人跟蹤,好在藝高膽大,並不懼怕。

趕了四天的路,天色將暮時,到了潤州城。

潤州為大江南岸的大城,市井繁華,街鋪眾多。酈遜之進城時正值關閉城門,昏暗的天色中,府兵的擊鼓聲響徹內外,街市上商販打烊,行人匆忙。他牽了馬沿街巷行走,想找一處館舍打尖,走了幾條街仍未看到中意之所。

行過一座青石橋,前方驀地斜刺裏衝來一匹黑馬,帶了一黃衣漢子飛般迎麵馳來。酈遜之拉馬避過,卻見其後有一紅衣人縱馬如流星趕月,瞬間到了那人背後。

那紅衣人麵無表情,雖在動**顛仆的馬匹上,一張臉卻出奇地平靜。沒有歲月的痕跡,沒有人間的哀樂,像是刻在石上的雕像,沒有生命。

這一簇紅色充滿了殺氣。酈遜之屏住呼吸,眼見紅衣人追上前麵那人,身子從馬上如弓彈起,鬼魅的手掌倏地貼向那人後背。黃衣人伏撲馬身,反手一鞭打向對方,隱有風雷之聲。紅衣人清叱一聲,淩空將身一折,呼地排掌擊下。

黃衣人隻覺澎湃勁力夾雜了陰寒之氣跌宕而至,水銀瀉地般不可收拾,連忙長身躍起。與此同時,他**坐騎經不住洶湧的勁道,折腿倒地暴斃。黃衣人身在空中,一連數下揚鞭打去,卸掉侵向周身的內力。最後一鞭則如山洪暴發,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攻向紅衣人。

兩人在橋上殺將開來,嚇得四周行人紛紛逃逸,酈遜之拍馬下橋,在一旁靜觀。

紅衣人對黃衣人的攻勢熟視無睹,激掌穿過鞭影,掌風過處寒風颼颼。眼見長鞭就要打在他掌上,忽地鞭身寸寸盡裂,紅衣人冷哼一聲,催動掌力掃向長鞭。黃衣人撒鞭空手,橫拳攔住對方摧枯拉朽的雙掌。

酈遜之敏覺紅衣人掌中淬毒,其出手之狠辣,似是江湖上有數的人物。他不由再度打量,見那人淡眉冷目,高鼻薄唇,有一種厭倦塵世的淒厲之美。

酈遜之呼吸急促,望著他一身紅衣,突然想起他的身份。

“失魂霸、傷情狠、紅衣絕、小童猾、牡丹豔、芙蓉嬌”,這句話代表當今最厲害的六個殺手。其中紅衣唯利是圖,出手不留餘地,每趟動手暗殺的不是朝廷要員便是江湖豪傑。

若這人真是紅衣,黃衣人就非救不可。此刻他看清那黃衣人的麵貌,一臉絡腮胡子,兩眼精幹有神。酈遜之不假思索猱身趕上,手中的混沌玉尺暗含了“華陽功”的至純內力,一下籠罩住紅衣周身。緩得一緩,黃衣人拔出腰間佩刀,刀身的錯金火焰紋在夕陽下猶似火燒,一刀砍向紅衣,剛猛霸道之勢如力劈華山。

紅衣本用陰冥玄寒掌困住了黃衣人,隻需對方再呼吸數息,掌中的陰寒之毒便可完全侵入,誰知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他忽然朝兩人一笑,拍出一掌。酈遜之心底直冒涼氣,頓覺不對。

一股腥膻味撲麵而來。黃衣人一推酈遜之,叫了聲“不好”,向旁躍了開去。酈遜之不慌不忙運起內力,吐納間將侵入的毒氣化去十之七八,玉尺不依不饒拍向紅衣。他暗自慶幸,若非練有“金龍護體”百毒不侵,恐怕就要著道。

他的混沌玉尺由一塊上古玉石精魄煉成,不畏刀劍之利。黃衣人的長刀更縱如流星,瞬間飛電睒睒,如雷霆震怒勢動九天,眨眼間把紅衣的退路封死。兩人一刀一尺,攻勢心有靈犀,一齊向紅衣手掌招呼過去。

落日西斜,霞光中兩人尚未看清,紅衣的身子便散作輕煙,忽地朝上下左右不同方向逃逸。及兩人將兵器追上,便發覺追到的又是虛影,他的真身早已飄然遠離。

酈遜之瞧得真切,玉尺旋飛,當空向紅衣立身之處插下。紅衣反手一拍,同時躬身縮閃,來去如電。等酈遜之撤尺再攻時,紅衣宛若遊絲飛逝,倏地彈開數丈,鬼魅般鑽到黃衣人身後。

黃衣人隻覺脖間一涼,竟是紅衣吹了口氣,駭然回身時,紅衣哈哈大笑,飛身跨上馬遠遠遁去。酈遜之趕上幾步,聽到他的聲音傲然從夜空傳來,對黃衣人道:“你的頭先寄著,改天我再來取。”再看時,身影沒入道旁不見。

紅衣獨鬥兩人,絲毫不顯張皇,一旦無法得手,說退就退,確有絕頂殺手的從容風範。酈遜之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心道:“將來必有跟這殺手再決勝負的時刻。”他既知武功不遜於他,心中自是自信大增。

黃衣人收刀入鞘,謝過酈遜之。酈遜之一眼認出他手中的是東漢名刀“斬破”,遂笑道:“尊駕是金無憂大人?”心中登時警覺,金無憂為北方十三府總捕頭,專司獄訟疑難大案,此番出馬必有大案。

金無憂道:“閣下好眼力,不知尊姓大名?”酈遜之說了名字,金無憂目光閃動,又沉聲道:“閣下莫非是康和王之子?”酈遜之暗想不愧是神捕,他鮮少在中原露麵竟也被識得,當下點頭應了。

金無憂道:“康和王有子遠遊,京城的人都知曉。剛才世子與紅衣對戰時夾雜幻大師的身法,在下本已眼熟,等你報出名字自然想起。”幻大師是東海三道之一,與兜率子、冷嘯道人被江湖人尊稱為“東海三仙”。這三人輩分極高,已有數十年不出江湖,現今道教各派的掌門人物,都是其徒子徒孫輩。

酈遜之笑道:“原來金大人認得家師的武功,難怪難怪。”金無憂浮上淡淡微笑,客氣地道:“想不到世子竟拜了他們三人為師,可喜可賀。”酈遜之自謙了兩句,他有意結交金無憂,寒暄過後遂道:“相識一場,何不尋個好地方喝上一杯?”

金無憂眉頭一皺,束手拜道:“不敢,在下有要務在身,不能久留。”酈遜之恭謙一拜道:“金大人遇上什麽疑難之案?遜之不才,願與大人分憂。”金無憂一怔,未曾想這貴胄公子會說出分憂的話,苦笑道:“世子客氣。唉,此事與江寧嘉南王有莫大關聯,世子回京便會知曉。”

酈遜之攔在金無憂身前,懇切道:“金大人,酈、燕兩家世交,如果嘉南王有何不測,請大人明示。”金無憂看他一眼,搖頭道:“世子請勿相詢,此事你酈家委實不宜插手。”酈遜之一怔,道:“嘉南王在江南百姓中享有盛譽,他若出事,遜之必不能袖手旁觀。請神捕大人相告。”

金無憂微一沉吟,因紅衣的涉入,他更不想酈遜之牽扯進來。正想推搪,酈遜之淡然道:“遜之明白大人好意,但若趕到京城才知原委,萬一嘉南王有何損傷,豈不辜負大人的心意?我想大人亦不願見到一代名臣遭遇不測。”

金無憂被酈遜之咄咄相逼,心想事皆天定,這世子既一意孤行,即便不由他口中說出原委,怕也會自行弄個水落石出,索性不再瞞他,說道:“嘉南王沒有不測。隻是他手下大將君嘯運送官銀入京,不想到京後方發覺五十萬兩全是假銀,惹得皇上震怒。金某追查至此,正要轉道往江寧一行。”

酈遜之愕然無語,失卻官銀罪可致死,嘉南王府家將闖此大禍,隻怕時局要有一番動**。

他兀自驚疑間,聽金無憂又道:“這五十萬兩是江南諸路捐贈北地的救災銀子。北方各府近來水旱成災,天鳴地震,嘉南王費盡手段籌集數月才得來這些募銀。隻可惜京都府、大理寺、刑部、禦史台,對這件案子一點頭緒都無,我從京城一直查到此地,眼看就要到江寧,仍無線索。若真找不回失銀,不僅朝廷損失慘重,隻怕捐獻銀兩的江南百姓也會寢食難安。”

金無憂說話間愁眉不展,酈遜之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道:“金大人得罪了何人,竟會被紅衣刺殺?”金無憂沉吟道:“金某一生得罪人無數,誰要殺我都不奇怪。”歎了口氣,不欲久留,便衝酈遜之抱拳道:“多謝世子盛情,援手之恩改日圖報。後會有期。”

酈遜之道:“大人稍等。依遜之所想,紅衣仍伺伏在前,不如易容改扮甩掉跟蹤,於大人辦案方便。”金無憂駐足道:“你說得甚是,我正有此意。隻是手上東西不全,須去購齊材料。”

酈遜之笑道:“這個無妨,遜之自有預備。”說著,從馬上行囊中取出一個精致繡花小包,打開遞去。金無憂見內裏膏粉須發齊全,大喜過望。酈遜之遂尋了路邊一家旅舍,要了間上房,著手準備為金無憂易容。

兩人關好門窗,酈遜之把易容物品攤放在桌上,金無憂嘖嘖稱奇,挑出一塊黃色膏體,動容道:“世子竟會製此物,著實不簡單。我當了世子之麵易容,豈不獻醜。”酈遜之道:“大人隻管直呼晚輩之名,否則在下何以自處。聞說大人的易容技藝超凡脫俗,不須與遜之自謙客氣。”

這時金無憂卸下一大把絡腮胡子,酈遜之這才目睹他的真容,原來已稍作改扮。他除去胡須後的相貌甚是英偉,一臉正氣,酈遜之不覺讚歎道:“大人好手段,連我亦沒瞧出這是易容。”

“嗬嗬,這把胡子從一位同僚臉上借來,貨真價實,我這易容法子討巧得緊。”

酈遜之失笑道:“那位仁兄一旦失去胡子,恐怕別人也當他易容,一下子決計認不出他來。”

金無憂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說了這兩句,心情也暢快許多,便一麵對鏡改變形容,一麵和酈遜之攀談道:“教我易容術的是‘百變神仙’易容,遜之想必聽過他的大名。經他這名師所授,平常人確不會看出破綻。隻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有位百年難遇的奇才,不論任何人如何變化,都有一雙慧眼能戳穿底細。如我沒料錯,遜之是向那人學的本事吧?”

說到此處,他的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恍惚中想起了一個人,一顆心陡然飄至過去。易容是她哥哥,怎麽又會提起來呢?每回易容都像是扮給她看,雖明知她根本不會看到。

酈遜之點頭道:“大人好眼力,小佛祖與梅大俠一家與我們師徒同住,遜之不才偷學過幾招,比起大人和易容前輩來差得遠了。”

金無憂回過神來,蕭索地道:“是啊,真正高明的易容術,講究選材、描形、摹態、擬聲……隻有小佛祖才有那般能耐,千變萬化,無所不能。像我們這種半吊子,能知曉其一已是不易。唯獨小佛祖天縱其才,觸類旁通,令人歎為觀止。”

金無憂黯然歎息。小佛祖果與那人在一起,而她卻不知去了何處。人世變幻,比起易容術來又玄妙得多。緣分來去,生死與否,原是無法強求。

想到這裏,金無憂放下擔心,貼上一縷胡須,朝酈遜之笑道:“你想插手此案,不知是幸事還是憾事,隻求你多保重。我先去鞦轡行買馬,之後出城趕赴江寧,這便告辭,無須再送。”此時他扮作一黃臉漢子,模樣與先時大不相同。酈遜之點頭稱好,放心地送金無憂出門。

行至街上,酈遜之說道:“那失銀案不曉得我有沒有可效勞處?”金無憂聽他一說,想了想方道:“君將軍一路均宿於驛站,沿路無甚可疑,唯獨在潤州曾住在太公酒樓,殊為奇怪。我適才打探未有發現,你若方便,不妨再去看看。”

他原是隨口敷衍,不想這句話使酈遜之深深涉入了失銀案,再沒有脫身的機會。

酈遜之“哦”了一聲,把馬牽與他,道:“鞦轡行已閉市,叫那些人開門選馬浪費辰光,拿我的馬去便是。”隨手便將手上良馬相贈。金無憂感激一笑,拍拍他肩頭,謝過去了。

酈遜之向店家問明太公酒樓所在,退了房獨自漫步走去。行不多時,看見遠處一家高樓的酒旗飄揚,“太公酒樓”四字迎風獵獵,氣勢傲人。酒樓臨街而築,高有三層,樓後的四進平房都是館舍。店中燈火大亮,人流穿梭,觥籌交錯,確是熱鬧非凡。

酈遜之被對街屋簷下蜷縮著的一個小乞丐吸引,那孩子眼睜睜望著熱鬧的酒樓,露出渴望的神情。小乞丐的棉襖破舊不堪,兩手滿是凍瘡,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皮膚更糙如鍋巴。酈遜之走過去,小乞丐木然地盯他一眼,習慣地伸出手來。酈遜之心生憐憫,從懷中取出銀錠塞在他手裏。小乞丐嚇得呆住,張大了嘴,忙不迭向他拜謝。

酈遜之回身觀望酒樓,走近兩步,有夥計見他氣派不凡,殷勤過來相請。酈遜之隨他進店,見酒樓門上掛了一塊橫匾,僅書一個“酒”字,筆意龍飛鳳舞,醉態酣然。一進門的白壁上,又掛著一幅薑太公渭水垂釣的水墨畫,寥寥數筆,卻栩栩如生。

那薑太公一臉悠然,似醒似睡,微閉的雙眼斜睨著水麵,露出智者獨有的狡黠。酈遜之凝視片刻,覺得這雙眼似是活過來似的對著他笑。他心生疑惑,想到金無憂的話,自覺酒樓殊不簡單。

酈遜之隨意尋了地方坐下,很快有夥計過來沏茶。那夥計見酈遜之氣宇軒昂,順口問道:“三樓是雅座,老板娘就在上麵,客官可要換個位子?”酈遜之一怔,心想來吃茶跟老板娘有甚關聯?夥計發覺他神情奇怪,忙道:“來我們太公酒樓的人,多半是來瞧老板娘,難道客官不是?”

酈遜之道:“不是,在下隻是喝茶。”夥計尷尬一笑,忙為他倒好茶水。

茶碗裏放了碾碎的團茶,衝進不老不嫩的滾水,再取了茶筅不停攪拌。夥計一邊攪著,一邊討好地道:“這是剛采集的雪水,客官試試,保準您沒嚐過。”酈遜之喝慣了好茶,嚐不出味,抿了一口便放下。等酒菜上桌,酈遜之淺嚐輒止,無甚胃口,不由想念起島上梅家夫婦和小佛祖的絕佳廚藝。

人影一閃,忽然桌對麵坐了一個白衣少年,不由分說夾起他的菜便吃。酈遜之驚奇地盯著他,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灑脫,倒像是他熟識多年的知交。酈遜之也不作聲,默默地待他吃完,那少年叫過夥計,要了兩隻空杯和一壇酒,自斟了兩滿杯。此時酒樓外闖進兩個提刀的漢子,左右四顧像是在尋人,那少年背對兩人鎮定自若,舉杯邀酈遜之同飲。

太公酒樓走出三個護院,要那兩漢子收刀進店。五人爭執起來,那兩漢子隻晃了下刀,便撂倒三人。酈遜之瞥見他們身手著實不弱,斜眼再看那少年,他依舊笑眯眯地吃菜喝酒,渾然不當眼前有事。

酈遜之索性敬他一杯,兩人一言不發大拚酒力。持刀的兩漢子隻待往內闖,麵前忽然一花,飄出個清麗的身影,“啪啪”給了他們兩個耳光。三個護院慌忙爬起身,向出手那人恭敬地叫道:“老板娘。”

一個年輕女子倚了櫃台俏立,穿了潤州盛產的雲紋羅錦緞繡襦,流蘇髻上斜插一支芙蓉簪。燈影下她眉目如畫,顧盼神飛,似嗔似笑地托了腮道:“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敢拿刀進來丟人!聽好了,凡是我這樓裏的客人,哪怕是欽命要犯,我也不許人動他分毫。”

她模樣甚美,酈遜之不禁多看了兩眼,一旁的客人更是目眩神迷,不肯稍移視線。那兩人臉上各有一個通紅的掌印,尷尬互視一眼,不得不狼狽離去。老板娘掃視一圈,朝大堂中的客人笑道:“沒事了,各位受驚,酒錢就算在我賬上。”說罷,纖腰一扭,飄然上樓去了。來往的客人皆呆呆盯著她的背影不放。

酈遜之不料市井中有這等高手,自言自語笑道:“老板娘好身手。”那白衣少年聞言道:“喂,她有沒有往我這兒看?”酈遜之搖頭。那少年很是失望,抓頭道:“沒道理呀。她武功高強,應該能看出他們要追誰。我幾次來這裏避風頭,她居然一點兒好奇也無?”

酈遜之道:“你到底是在躲避追兵,還是想讓她留意你?”那少年爽朗一笑,敬了酈遜之一杯,道:“我叫江留醉,浙江樂清人氏,這幾日盤纏用盡,隻能滯留此地。偏不知惹了什麽人,一天到晚找我麻煩。說來也怪,隻要我跑到這酒樓來,老板娘就替我擋災,更能免吃免喝。我想不通她為何對我這麽好,又總不過來相見。”

酈遜之若有所思道:“她也許見你是江湖中人,不忍心看你落難。她既不求回報,你也未必要去結識她。”他目光銳利,早看出江留醉身負絕技,遠超那兩個持刀漢子。

江留醉摸了摸臉頰,歎氣道:“我就知她不是看上了我。唉,兄台所言極是,定是這個道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酈遜之說了名姓,江留醉樂滋滋地舉起酒道:“借花獻佛,我再敬你。”酈遜之喜他爽快,幹了手中之酒。江留醉道:“你這人不錯,素不相識就肯饒我酒喝,夠義氣!等我想法子賺些銀兩,也請你大喝一回。”

酈遜之道:“一頓酒菜何足掛齒,再說老板娘請了這頓,作不得數。江兄這是要往哪裏去?”江留醉愁眉苦臉道:“我出來尋師父,他說要往京城一行,走了兩個月杳無音信。我們四兄弟心下掛念,就推我出來找他。唉,眼看就要過年,真想他早日回去和我們團聚。”

酈遜之見他要去京城,便道:“我也往京城去,江兄如不嫌棄,與我同行如何?”江留醉搖手道:“不成,我身上盤纏未齊,須尋一處幹活,恐要耽誤酈兄行程。”酈遜之笑道:“江兄如能與我做伴,這一路的花銷便由我出。酈某不才,盤纏帶得充足,隻是少個把酒言歡之人。”

江留醉朝左右看了看,低聲笑道:“你定是頭回出門,這‘帶足盤纏’幾字,可不能輕易出口。”酈遜之啞然失笑,道:“我這身裝扮一見便是銀錢充足,說不說都一樣。誰有膽子,來取便是。”江留醉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說得果然沒錯。嘿嘿,我竟撞上一個福星。也好,我跟你入京,等尋著我師父,再把盤纏付上。”酈遜之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客氣,姑且點頭應了。

轉眼戌時已到。酈遜之與江留醉相談甚歡,撤了酒菜,又叫了幾壇浮玉春相對暢飲。

這時酒樓外喧嘩忽起,一輛鏤金雕木、懸垂瑪瑙的駟馬之車緩緩馳來,通體雪白的駿馬氣度雍容,在眾人的驚歎聲中停在了樓外。馬車上先走下兩個體態修長的青衣女子,徑直進了酒樓,在內裏挑了一副幹淨桌椅,鋪好錦緞桌布並繡墊。酈遜之和江留醉望向執轡的兩人,見他們全是四十上下,精悍幹練,腰間更有鼓鼓的黑色絲囊,不覺對視一眼。

那兩名青衣女子走回車旁,迎下一位華服女子。但見她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長裙,配一條雲鳳霞帔,通身氣派明豔高貴。可惜麵目皆被一塊方幅紫羅障遮盡,令人惋惜不已。

太公酒樓的掌櫃忙迎了出來,酈遜之見他約莫有五十歲,忍不住對江留醉道:“這個掌櫃應該不是老板吧?”江留醉慌忙搖頭,笑道:“那老板娘武功超凡,何須嫁這等人?這是她的手下。”

那華服女子走下車,對身邊二女低聲道:“不必張揚,叫掌櫃回去罷。”二女揮手趕走掌櫃,把她扶至座上,兩人冷眼一掃,店中偷覷的客人立即不敢斜視。夥計奉上茶水,那華服女子麵向牆壁,把帷子略掀了掀,低頭喝了一口。

酈遜之收回目光若有所思,江留醉輕聲道:“看來此女來頭很大。”青衣二女滴水不沾,警惕地盯著四周往來之人。華服女子道:“你們也口渴了,喝點茶。”那年輕的青衣女子笑道:“我喝不慣這些鄉下地方的茶水,也不知小姐怎麽會愛喝。”另一年長的女子道:“你的嘴太刁,府裏的東西都不愛吃,特地跑到宮裏去吃,老爺都沒你享福。”她說到“宮裏”兩字,極快極低,華服女子隻是靜靜呷著茶。

喝完茶後,三人徑自走去樓後館舍休憩。酈遜之忽然說道:“那是湘江二女和九華山丁氏兄弟。”江留醉哎呀一聲,道:“你說的是章玄、章易和丁鼎、丁睿?他們不是嘉南王府的護衛嗎?啊,莫非那人是燕郡主?”

酈遜之神色微微有變,歎道:“若你我猜得沒錯,她就是嘉南王燕陸離之女,燕飛竹。”康和王府早和嘉南王府結親,燕飛竹是他未過門之妻,不曾想會在進京途中無意碰見。

酈遜之心中百味雜陳。他早想請父王解除這門幼時定下的婚約,怎奈一直在外遊曆,不便開口。此番回京,這也是他想解決的大事。誰知剛到潤州,先聽說嘉南王府出事,又遇見了燕飛竹。他心裏咯噔一下,心想燕飛竹許是為了失銀案才出門,嘉南王此番恐怕難以獨善其身。

江留醉笑道:“哈,這地方不錯,老板娘是美人,連上門投宿的也是美人。酈兄今晚可想住這裏?”酈遜之道:“你怎知燕郡主是美人?”江留醉想了想道:“什麽公主、郡主的都該是美人罷?”酈遜之忍不住笑道:“但願如此。今晚便住這裏看美人吧。”

兩人閑談間,一陣咳嗽聲自遠而近,從外麵傳了過來。此時街麵還算熱鬧,這咳聲頗有驚天動地之感,惹得許多人探頭探腦,伸長了脖子去看。

一個貧女遙遙地走來。她的衣服已洗得發白,能看出由不同布料拚湊而成。她不停地咳著,人在遠處,聲音卻像十幾人般大聲嚷嚷,清晰可聞。那一聲聲咳嗽,像無數破鑼高高低低亂敲,要把五髒六腑一股腦都咳出來才甘心。

先前覺得有趣的人,不多久就覺得心煩意亂不堪忍受。咳聲越近,就越像送葬出殯,讓人勾起無限傷心事。酒樓中的人不約而同都捂起了耳朵,酈遜之與江留醉也不約皺了皺眉。

來者不善。

等這女子走到酒樓前,眾人看到她有著一張蠟黃浮腫的臉,繚亂的發絲下相貌瞧不清楚。她動不動就彎腰咳嗽,一咳就折起身,讓整張臉撞到膝蓋。於是不得不扶著一根竹竿,以免重心不穩跌到地上去。那竹竿嶄新漂亮,晶瑩剔透,仿佛是丐幫打狗棒之類的聖物,隻是看這貧女的神氣,又實在不像。

貧女居然直直地朝酒樓走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找到了位子坐下,把樓裏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她身邊的幾人蹦起來,逃也似的去換地方。

有點意思。酈遜之與江留醉相視一笑,仔細地打量她。她年紀隻十六七歲,身材算得上苗條,但顯然病得不輕。貧女發現兩人在看她,抬起肉泡泡的眼皮,冷冷地道:“有什麽……咳咳……好看的。”說完又連天價地咳了起來。

夥計傻了眼,想來趕她走,又怕染上她的病,隻好遠遠站著不知所措。客人紛紛上樓或是付賬,避瘟疫似的躲了開去,有幾個不耐煩的人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那貧女孤單地坐著,無人答理,仿佛不是人而是件擺設。她向四處張望,沒有人迎上她的目光,底樓的人越來越少。

江留醉心中不忍,走到一個夥計麵前:“你去為這位姑娘拿些吃的,我來付賬。”酈遜之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貧女。夥計還在猶豫,貧女的語聲又不冷不熱地傳來:“我不認識他……咳咳……你過來,我……有錢……”四周的人投去嫌惡的目光,同情地看著江留醉,為他不值。江留醉不在意,一笑了之,坐回原位。

**引來了老板娘。她深深地盯著貧女打量,直到走到她麵前才甜甜一笑,柔聲道:“姑娘初到此地,招待不周,真是失禮。看你身子骨兒不大好,這兒雜人多,不如到樓上我房裏去,那裏清淨,想要什麽我自會叫人送來。”

聽者無不大吃一驚,眼見這貧女又弱又窮,不知老板娘為何這樣客氣。

貧女充耳不聞,吃力地從口袋裏摸出幾枚製錢,道:“我隻要一碗茶,兩個饅頭。”說著,仍咳個不停。老板娘麵露微笑,回頭示意夥計照她說的做,又道:“姑娘,這兒風大,對你身體不好。何不隨我換個地方,又暖和,又有人伺候。”

觀者大為詫異,但貧女的話卻更讓人吃驚。她費力地咳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道:“我又不是……咳……你的……咳咳……姑奶奶,你……咳……這麽巴結我……幹什麽?”酈遜之莞爾一笑,江留醉差點沒把酒一口噴出來。這女子太有意思了,沒人想從她那兒得到什麽,她卻隨時隨地以為別人打她主意。

老板娘一點火氣也沒有,仍笑嘻嘻地道:“姑娘若樂意待在這兒,就請隨意。”說完,又轉身對其他客人道,“對不住,哪位客人不習慣就請往樓上去。今日的酒錢茶錢,我請。”又朝那貧女笑道,“姑娘有事隨時招呼。”便又上樓去了。

江留醉望著她的背影揣度,對酈遜之道:“你不覺得她們倆都很莫名其妙?”酈遜之微笑道:“不然,老板娘的眼光好,瞧出她大有來頭。”江留醉摸摸頭,恍然道:“她以奇服怪相引人視線,我就忘了去想她有沒有功夫。酈兄的眼力,不輸老板娘。”

他們小聲說話,貧女無動於衷地喝著茶,外界的一切似與她無關。眾人因有老板娘的一句話,就不再那麽嫌棄她,自她身邊走過,往樓上去了。過了一陣,貧女吃完了東西,顫顫地站起,又一路咳著離開,似乎來酒樓真的是為吃食而非鬧事。

江留醉動了好奇心,對酈遜之道:“我跟去瞧瞧。”酈遜之阻攔不及,心想他好事如此,難怪會被人追著打,隻怕哪裏惹了禍卻不知。

江留醉跟了幾條街,貧女渾然不覺,毫無異樣,咳嗽聲依然痛苦得如喪考妣,聽得他大起同情之心,同時心中失望,老板娘與酈遜之莫不看走了眼。他正考慮離開,貧女停了下來,江留醉急忙隱蔽身形,從一堆雜物後偷偷地窺察她的動靜。

貧女仰臉注視著天空,冷冷地道:“這世上管閑事的人真不少。”江留醉心中一緊,隱忍不出,又聽她道,“你道行不夠,何必四處找事?小心泥菩薩過江。”貧女像是根本不會咳嗽,聲音清脆得好像風中的歌聲,那張憔悴的臉透出隱隱的光華。

就在江留醉出神的瞬間,貧女已不知所往。他啞然失笑,自覺多事,飛步回到太公酒樓。酈遜之見他悻悻歸來,笑道:“可有所獲?”江留醉道:“她的輕功很好。”指了指自己,“比我好。”爽朗一笑,當即放下。

兩人笑談了一陣,忽見一個青衣少女抱著琵琶走進酒樓。掌櫃有了經驗,馬上從櫃後走出,堵住她的路,笑道:“客官要些什麽?”青衣少女抬起臉,奇醜無比,不僅長得像男子,更蒼白得猶如死屍。掌櫃大白天活見鬼,差點落荒而逃,靈魂出殼了半晌,才鎮靜下來。

隻聽那女子囁嚅地道:“我想……來賣唱。”掌櫃恢複了膽子,心想這等醜怪模樣,任誰看一眼都吃不下飯,立即定定神道:“別說我這裏不準賣唱,就算要,也不會要你這樣的醜八怪!”

青衣少女可憐兮兮地道:“大人,您行個好,小女子流落他鄉,身無分文。您就做個好事,讓我在這兒唱一會兒,我唱得很好,絕不會砸您招牌。”掌櫃往前走了幾步,那青衣少女一步步後退。他露出一臉鄙夷,“你不掂量自己的模樣,想來壞我的買賣?”

青衣少女無奈,一邊懇求,一邊輕聲哭泣。江留醉又坐不住了,不管閑事似乎一身癢。他跳起來走到掌櫃跟前,那掌櫃連忙笑臉相迎,“客官有何吩咐?”他指著那青衣少女道:“我見閣下是熱心腸的好人,應能幫她一把。不如讓她試唱一曲,若果然難聽,再走不遲;若歌聲動聽,我想客人都不會介意她容貌如何。真要吵了買賣,我賠錢就是。”他說完,才想起身無長物,瞥了酈遜之一眼,後者含笑點頭表示支持。

掌櫃麵有難色,“不是我不講理……”江留醉打斷他,“這是積陰德的事,何樂而不為?若有損失,我一切照賠,不會虧了你。”他一身落拓的打扮,別人原不會拿他當回事。隻是他與酈遜之同桌,本身氣度亦有別常人,讓人不覺相信他有些來頭。

掌櫃見他說得在情在理,又信誓旦旦,不好拒絕,心也軟了,哼了一聲道:“她可以先唱著,要是我們老板娘不許,就得走人。坐牆角去吧。”江留醉道:“我看你們老板娘和氣得很,不會不同意的。”掌櫃喃喃自語道:“難說……”眉間打了個結,往櫃後去了。

青衣少女稱謝不迭,朝江留醉低頭施了一禮。江留醉側身避過,說道:“不必客氣。”回到座上,想起貧女說他是泥菩薩的話,皺眉輕笑。

青衣少女在牆角坐下,很不顯眼。她輕撥了幾個音,江留醉頓覺有如一股清涼的甘泉流入心中,不由大為放心。果然人不可貌相,待樂聲起時,連那掌櫃也豎起耳朵來聽。

她唱的曲耳熟能詳,算不得新鮮,然而出自她的口中,平常的語句竟鍍金砌玉般敲擊耳膜,引得樓上客人驚奇地下樓,有的站在樓梯上已渾然忘我。樓外的行人停下腳步,向酒樓靠了過來。一時間酒樓內外隻聞純淨舒展的歌聲,而不複有其他嘈雜。

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身心更明澈透亮了似的,私心雜念在這刻拋到了雲霄天外。那青衣少女的形象不覺地由醜化無,虛幻之中,人們不再感到她難看,反而從她的相貌背後看到了另一種魅力。

正在這令人心醉的一刻,酈遜之看見老板娘靜靜地從樓上走了下來,停在了青衣少女身邊,眼中藏著寒意。第一次,酈遜之發現她的目光竟如此淩厲,不帶任何笑意,不由將身子悄然躲在了江留醉身後,暗中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片刻後,她輕揚起右手,仿佛在趕一隻蚊蟲,但酈遜之與江留醉兩人卻吃驚地意識到這正是紫霄劍氣的無上功法,正是衝著那青衣少女而發。隻有一流的高手才有可能以指為劍,以氣為刃,不需利器,隨意為之。酈遜之正欲出手相救,江留醉動作更快,當即拾起桌上的一支筷子擲了過去。

啪的一聲,筷子一折為二,落在離青衣少女不遠處的地上。人們聽得入神,並沒有人注意這件小事,那青衣少女渾然不覺。老板娘換了不冷不熱的神情,若無其事地望了兩人一眼。

江留醉盯著老板娘,笑嘻嘻的模樣。老板娘不再看他,恢複了嬌豔多情的樣子,溫和地笑,耐心地聽著曲子。不多時,青衣少女一曲唱畢,眾人呆了半晌,方才如雷般叫好,紛紛走到她麵前,丟下銅錢。

酈遜之歎道:“你眼光不錯,她唱得真好。”江留醉在人群中找老板娘,人卻已不在。他心下說不出的怪異,聽到酈遜之的話,笑道:“我去和她打個招呼。”走到少女麵前,摸出很少的一點錢,“我沒什麽錢,真對不住。”那青衣少女見狀微微仰起臉,朝他一笑。

這一笑發自內心,加上她剛才十指如蘭的風姿,仙綸玉音的歌聲,江留醉一時看花了眼,覺得她貌美如花。再定睛細看,她依然是一張怪臉,隻隱約透出不可侵犯的氣質。江留醉搖了搖頭,很奇怪自己的錯覺。

他回到座上,不多時,與酈遜之同去後麵客房登記籍貫名姓。兩人住在第三進的丁字房和戊字房,路過前一排房屋時,見燕飛竹一行將整進廂房包下,掌櫃的正在勸說其他房客調換房間。江留醉不以為然,對燕郡主好感大減。

夜裏,酈遜之屋裏的爐火燒得通紅,江留醉溫酒炙肉,繼續談天說地。他興致甚高,把幼時趣事和行旅見聞一並說與酈遜之聽。酈遜之被他的話頭一勾,說了不少海島風光,令江留醉好生豔羨。

及至說到近日的事,酈遜之與江留醉一見如故,有心拉他同查失銀案,便略去金無憂被襲一段,揀聽來的案件始末講給他聽。果然,江留醉一聽就道:“民不可一日無糧。這銀子是賑災用的,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敢劫這救命銀,真是找死。”

酈遜之道:“我有心找出這筆失銀,不知江兄有沒有興趣?”江留醉道:“當然有,哈,你不曉得,我平生最愛管閑事。”酈遜之大笑幹杯,酒杯輕撞,碰擊的脆響聲傳來,令他一皺眉。他聽到有其他聲響夾雜其中,疑心有人窺視,故意起身推窗換氣,讓冷風灌進屋來。

他在窗前飛快看了一眼,並未見有可疑人在外。這樣走來走去,開了幾趟窗後,江留醉道:“酈兄到底有何心事,不妨明言。”

酈遜之心想多個人參詳也是好的,道:“實不相瞞,遜之自上岸後總覺被人監視,殊不舒服。”江留醉道:“這個簡單,明日你先行,我隨後遠遠吊著,便知有沒有人跟蹤。”酈遜之一聽,拍掌道:“這法子好。”江留醉滿不在乎地道:“從樂清出來就有人天天找我打架,尾隨一路,我也慣了。”

酈遜之想到先前在酒樓遇上的提刀漢子,奇道:“說起來,那些人為何找你麻煩?”江留醉道:“不曉得,他們像是生怕我不逃。若是我在某處待足一日,他們就發了瘋地尋我晦氣。若是我一直趕路,倒不見他們滋擾。”酈遜之笑道:“這卻怪了,他們難道是你家人差遣來的,要趕你早些回家?”江留醉道:“可惜我家在樂清,怕要叫他們失望。”

說著說著,江留醉把酒碗一撂站起身來,衝酈遜之抱拳道:“酈兄稍坐,我心癢得很,出去鬆鬆筋骨,看跟蹤你的家夥和惹我的家夥們在不在。”不由分說,掀開房門就去了。酈遜之放心不下,追出屋去。

剛走幾步,兩人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正從第二進房屋飄來。酈遜之和江留醉驚疑地跑去,一個黑影飛掠向空中,在屋頂上幾個縱躍不見。兩人顧不上追那人,忙趕進屋中察看,章玄、章易和丁鼎、丁睿各自在屋中倒地不起。酈遜之不放心燕飛竹,飛奔到她房中。

一進屋冷風撲麵,燕飛竹手持一把鋒利的匕首,向他刺來。酈遜之見這招如飛雲趕月,來勢甚疾,知燕飛竹得其父武功真傳,忙將身旋過,喝道:“燕郡主莫怕,在下康和王府酈遜之。”燕飛竹訝然停手,把匕首橫至身前,將信將疑道:“你說你是誰?”

此刻她帷障已除,姿容秀麗無匹,卻現出深深警惕之色。

酈遜之重報一遍姓名。燕飛竹自知酈遜之是她未婚夫婿,俏麵一紅,仔細打量他兩眼,心想:“那世子不是在外學藝麽,難道近日竟回來了不成?”遂道:“你可見到那刺客?”酈遜之道:“他去得甚快,想是追不上了。”燕飛竹恨然頓足。

江留醉進門道:“四人都死了。”燕飛竹“啊”了一聲,悲憤地奔出門去,酈遜之急忙跟上。三人在章家姐妹和丁家兄弟的住處分別查驗傷口,見這四人都是頸上一個細小的血洞,別無傷痕。燕飛竹傷心不已,灰了臉默默盯著傷口,問道:“這是什麽兵器所傷?”

“是錐子。”說出這個推斷,酈遜之心下一緊,隻覺心怦怦直跳。江留醉道:“使錐的高手有誰?”酈遜之隱藏住內心隱隱的興奮,道:“殺手小童,他的兵器叫未央錐,一擊必中。”想起先前碰到紅衣,這會兒又見小童,潤州城殊不平靜。

但對初入江湖的他而言,一日內連遇兩大高手,心底隱隱有莫名的欣喜。

“啊!”江留醉叫了出來,燕飛竹亦是一臉驚異。他想了想,皺眉道:“這人棘手,不曉得能不能打過他……打不過也要打,酈兄,先前遁走那人就是小童?”酈遜之回想了想,那人似乎身材略高,並不像傳說中小童的模樣,猶豫著搖了搖頭。江留醉道,“難道不是錐子?”

酈遜之再做察看,這一回分辨出兩邊傷口的不同,章家姐妹的傷口稍顯狹長,而丁家兄弟的傷口外寬內緊。燕飛竹顫聲道:“對我出手那人,是個女子。”酈遜之一怔,再細看章家姐妹的傷口,啞了聲道:“芙蓉也來了?”

殺手芙蓉的兵器玉簾鉤,與這傷口的形狀依稀相似,酈遜之陷入沉思。

太公酒樓的老板娘聽到動靜,帶了掌櫃和夥計們趕來。燕飛竹聽到動靜,道:“我不想見他們。”說著回到自己屋中。酈遜之和江留醉站在燕飛竹屋外,儼然兩座門神,把店家攔在門外。那老板娘冷哼一聲,向著酈遜之邁出一步,與他兩相對峙,冷笑道:“我店裏出了人命官司,閣下竟不許我進屋,未免太過霸道。”

酈遜之道:“店家怎麽稱呼?”老板娘道:“我姓藍。”酈遜之道:“藍老板,命案現場就在隔壁,老板自可知會官府緝凶。此間居客不想見老板,也自是情理中事,請老板讓閑雜人等退出此屋。”

“嗬,我在自家店裏,要去哪裏都行。”藍老板說完,提步向前,酈遜之仍以身擋住。藍老板劈手打來,酈遜之見過她身手,早有防備,腳下如滑魚溜開數尺。藍老板嬌笑一聲,身子一扭,竟比他更快幾分,掠至他身後。酈遜之豈能容她闖進門去,抬肩一撞,一式柔勁擊向藍老板。

這一式夾雜了酈遜之至純的內力,將藍老板全身上下鎖在他氣勁範圍之內。藍老板吃得一驚,縮骨向後,身子平移幾寸,待酈遜之一招用老,翻掌打向他背心。

酈遜之但覺耳後涼風颯颯,微微一笑,猛地一提真氣,任由她打來。藍老板一掌拍下,方知不好,手心熱辣辣騰起一股熱流,倏地竄進體內,震得右手發麻。與此同時,酈遜之轉過身,手如閃電疾抓過來,藍老板來不及躲避,被他扣住右腕。

“藍老板,請勿強人所難,速速報官為宜。至於我們和這位姑娘,要移步到後麵的客房,不想有任何人騷擾。”

藍老板的手下大驚,正想出手,被她玉手一搖阻住了。她非但不反抗,還將手下全部遣開,笑吟吟地看著酈遜之。酈遜之皺眉道:“你搞什麽名堂?”藍老板笑道:“酈公子請放手,我是如影堂的人。”趁他一愣,藍老板左掌一拍,已從他掌下鬆脫開來,飄進房中。

江留醉擋在燕飛竹身前,不許她靠近。藍老板從懷中摸出一對碧玉耳環,遞向江留醉,“拿給郡主看,這是何物。”燕飛竹拿過一看,驚道:“這是我的耳環,你怎有此物?”藍老板肅然下拜,道:“在下是如影堂第十一位影子藍颯兒,堂主接嘉南王手諭,要我保護郡主入京。不想一時不察,險讓郡主受害。”

如影堂天下聞名,“不離不棄,如影隨形”八字,流傳甚廣。如影堂專司保鏢,暗中保護顧主,很少露麵,據說從未失手。堂中高手雲集,神秘莫測,鮮有人見過他們的真麵目。燕飛竹聞言頓時寬心,向她走過來道:“父王知道我私跑出門,不但沒有責怪,還請人護我,這可是真的?”

藍颯兒微笑道:“父女連心,王爺自然不會責怪郡主,更何況郡主是為了王爺入京。王爺說了,如果郡主樂意回江寧,就讓在下護送;如果郡主一心去京城查案,在下則沿途保衛,絕不讓郡主有分毫損傷。”

燕飛竹出門後始終擔憂父王責備,聽此一言心情大快,悲戚之色稍減,拉了藍颯兒的手道:“好,有你在就好。藍姑娘,我四個護衛遭人突襲,這事怕與失銀案有關。我不想報官,請你為我好好安葬他們。”

她此刻神智恢複清明,不想在外人麵前示弱,當即轉向酈遜之和江留醉,道:“兩位盛情,飛竹銘感五內。此乃燕家的家事,飛竹雖然愚鈍,也不敢耽誤兩位,請回。”酈遜之和江留醉對看一眼,未想她這麽快就下逐客令,無奈告辭。

突然,屋頂上有人嘿嘿冷笑道:“竟有人歡歡喜喜去上當,有趣有趣。”

藍颯兒反應極快,嗖地衝到窗前,人如柳葉似的隨風而起。與此同時,江留醉也掠了出去。兩人到了屋頂,說話的人已不見。藍颯兒靜靜站在屋頂上,雪花在她的身邊輕巧地舞著。她望著遠處道:“一定是她。”

江留醉站在她身後,“是誰?”藍颯兒回頭道:“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她不懷好意,你倒傻乎乎地要護著她。”江留醉心想莫非是那貧女,聳聳肩攤開兩手,做了個無辜的姿勢。藍颯兒哼了一聲,道,“以後不要自作聰明就好。”轉身翻進屋內。

“刺客恐未遠離,郡主的安全由我負責,男女有別,請兩位就此離開。”藍颯兒回屋後,一派公事公辦的冷漠,燕飛竹不說話,靜靜地坐在椅邊。酈遜之見她一副拒人千裏的態度,不欲糾纏,便說了兩句場麵話,拉江留醉告別。

出了燕飛竹的屋子,酈遜之回想所遇之事,深鎖眉頭道:“這老板太古怪,我不放心她跟著郡主。”他暗忖,若是燕飛竹再出事,嘉南王府恐怕是雪上加霜,續道:“我有心跟他們入京,你看可好?”

江留醉連聲附和,“好呀!襲擊燕郡主的人與盜竊官銀的人可能是一夥,路上如果有人再想對她不利,我們就可一舉把他們擒下。”

酈遜之點頭,回想剛才那條黑影輕功高妙,顯然不是庸手。章家姐妹的傷勢似是芙蓉的玉簾鉤所為,丁家兄弟更像是被小童所傷,加之金無憂被紅衣追殺,天下六大殺手果真出動了三位的話,證明這失銀案牽連甚廣。而君嘯將軍帶領大隊人馬上京,會被無聲無息地劫走官銀,對方的勢力能耐可見一斑。父王急急催他回家,莫非就是為了此事?

他和江留醉商議完明日保護燕飛竹上路的細節後,各自回屋睡下。酈遜之剛一進屋,便有夥計相請,說是酒樓有人尋他。他滿腹狐疑走到樓中,一名軍士見他來了,恭敬行禮道:“大人可是康和王府的世子?”酈遜之道:“正是。”那人道:“有人想見大人一麵,煩請大人移駕。”

酈遜之自忖武藝高強,聞言笑道:“好,我隨你去。”交代了掌櫃一聲,跟在那軍士身後,到了南麵城樓附近。那軍士走近酈遜之,指著前邊一處房屋道:“就在裏麵,大人請。”酈遜之走進屋去,迎麵見到幾人都是軍士。

兩人一路進了內室,一個渾身血汙的漢子歪斜地躺在一張**,床前有個大夫正在開藥。酈遜之走近一看,竟是易容後的金無憂,不由大驚失色。

那軍士道:“這位是京都府來辦事的金無憂大人,剛才取了公文要城門守軍放他出城,我們見他有緊急公事,就讓他去了。誰知他出城沒多久又返回叫門,喊了兩聲就倒下馬去。我們開門救他,隻聽他說要來尋大人,胡亂給他包紮了一下,便請大人過來了。”

酈遜之摸了摸金無憂的鼻息,已是氣若遊絲,死多活少。他心想:“我被人跟蹤,燕郡主被人追殺,金大人成了這般慘狀,江兄也屢遭挑釁。究竟這江湖上出了什麽事,竟如此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