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少女之夢(2)

那些來處不明,波濤般洶湧的悲傷紮進皮膚裏,鑽入骨縫中,成了一張帶著針的網,緊緊把我束住。

林濤,多久以前我夢裏的少年。

閩地的老屋古橋,還有那橋邊的茶館小攤,我與他並肩走過,來回甩動的手有時會觸碰一下,但很快就臉紅著又挪開。

他揚著嘴角問我:“陸清雅,你今天真的要逃課嗎?”

我心裏是猶豫的,但看到他的笑,看到他往前走時活力的步伐,還有那穿在腳上的白色球鞋,就決定跟著他冒一次險。

兩人在僻靜的午後小街上遊蕩,陽光被樹枝篩成星星點點,灑在斑駁的路麵上。

他有時候會轉頭看著我笑,眉毛是彎的,眼睛是彎的,嘴角也是彎的,嘴唇的兩側有一點點淺青色的剛長出來的胡子毛。細細的,很可愛。

我們走過很多小攤,看到上麵琳琅滿目的商品。

我心裏歡喜,也很羞怯,停在一處賣女兒用品的前麵。

林濤倒退著走回來,故意裝成舊時老太爺的樣子,虛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說:“都是小女生家家的玩意兒,有什麽好看的?”

我眼睛隻管盯著兩塊手帕看,臉熱的像天空中燃燒的太陽。

“這塊手絹真好看,我想買。”我輕聲說。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繃了下臉說:“這有什麽好看的,改天碰到比這好的再買吧,我兜裏還有幾塊錢了,一會兒還要去玩遊戲呢。”

可我心意已決,早從書包裏拿出了家裏給的零花錢。

他看到我這樣,趕緊攔住我說:“好好好,算我輸了,真是服了你。”

他把兩塊手帕買下來,一塊是淨麵的,一塊上麵帶著一朵紅花。我把淨麵的塞到他口袋裏說:“這個送給你。”

他把嘴角翹到天上,一邊嫌棄男生哪有人用這種東西,一邊又笑著說,電視上說隻有女生對男生有那種意思,才會送手帕之類的給他,問我是不是也對他有意思?

我從高中與他同校,見他的第一麵起就喜歡他,那時候很害羞,不敢表達,每次都要借同學的聚會,彼此才能說上幾句話。

這次我們兩人出來,算是這麽久來的第一次。

他送了我手絹,我自然也要以禮相贈,方能表達自己內心對他的喜歡。

我悄悄給他買了一隻鋼筆,因為林濤說過,他不求自己學習有多好,隻想寫一手好字,他的所有零花錢除了去打遊戲,就是買字貼。

他的鋼筆字也確實是我們班裏最好的,我知道有很多女生給他寫過信,或許那時候不應該叫做情書,僅僅是想要一麵他那蒼勁瀟灑的字而已,這已足夠讓她們興奮到尖叫。

可是林濤沒有回過,他連我的信都不回。

這是我最傷心的事了,既是這樣我還是送了他鋼筆。

收到禮物那天,他也很開心。

他每天都很開心,隨處可以看到他的笑容,不管是被老師罵,還是考試成績差,似乎都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笑著拿過鋼筆說:“陸清雅,還是你最了解我,哈哈哈。”

我看著他的笑,心裏也樂開了花,順勢就說:“那你幫我寫兩張字吧?”

林濤笑的更大了:“好呀,以後我每天都寫一張給你,讓你看到我的字就想吐,吃不下飯。”

“才不會,我要把他收藏起來,有一天你成了書法家,那我就要發財了。”

林濤曲起手指在我頭上彈了一下,又帶著嫌棄的表情說:“財迷。”

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在這種輕鬆愉快中度過的,也正因為跟他在一起,我才不會去想家裏的煩心事。

我是父母的獨女,從小到大,所有的東西都是他們安排好的,吃飯穿衣上學,交什麽樣的朋友,嫁什麽樣的人。

林濤是唯一不符合他們標準的,所以我也一直不敢公開跟他在一起,但其實我心裏已經想了我們畢業以後的所有事。

我要與他考同一所大學,如果高中以後他不讀書了,那我就跟他一起綴學,一起私奔,去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過像現在一樣自由散漫的生活。

那年暑假他果然如我所願,說要帶我去旅行。

我高興壞了,編了一千個謊騙我父母,就是為了跟他順利出去。

我們從閩東車站,一路向北,路上經曆的所有片段,都是我此時遇到過最美好的風景。我在想,或許林濤也有跟我一樣的想法,所以才會帶我來此處,看看我是否喜歡這裏,以便到時我們就留住在這裏。

我是喜歡的,隻要跟他在一起,去哪裏我都是喜歡的。

我們在一處小縣城歇腳,他說手上的錢不多了,不能去住大的賓館,隻能住家庭旅館。我事事聽他的,根本無需解釋。

那個旅館的名字也特別好聽,叫“槐花旅館”。

林濤解釋說,此處多種槐樹,到了春天,遍地開花,一樹白色非常漂亮,那些花還能吃,帶著甜味。

我覺得像我們現在的愛情,潔白的,也帶著甜絲絲的味道。

店老板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不太愛說話,但是他的太太就特別爽朗,隻是因為臉上長了斑,又被假藥治壞了,所以就用紗巾裹著臉,倒是很有異域風情的味道。

她笑著跟我們說話,把我送到四樓西邊的房間,還送來了一餐晚飯。

可我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了林濤,我也沒有在那家旅館裏。

我躺在一張新木大**,上麵鋪著夏用的涼席,一個流著口水的男人蹲在床邊對著我笑。

再見到林濤已經是兩年多以後了,那年冬天我病如膏肓,每一天都能看到死亡向我又走近一步。

有一天,村裏的一位大嬸來看我,她把方家的人支開,拿給了我一張紙條。

紙上寫的是我的名字,那字我一看就認出來了,是林濤的。

她說可以想辦法讓我們見上一麵,我笑著搖頭,淚水灑滿手背,很快就冷了。

我還是願意記住記憶裏的少年,也願他記住那時我的樣子,而不是現在滿身瘡痍,身冷心寒的短命鬼。

短命鬼是方家人給我取的名字,現在已經名副其實了。

我身上再無可用的東西,活著一天就是浪費糧食,於是方家把我鎖到了村外一處夏天看菜的棚子裏。

死前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一黑一白兩個鬼差站在門邊。

他們一臉冷淡,事不關己地討論著今冬的雪有多大,會死多少人。

我以前在南方,特別喜歡下雪,因為我們那裏沒有,所以無論是從書上還是電視上看到那樣的畫麵,總覺得無比唯美。

可是這個冬天,我恨死了下雪,它沒有人們想像的潔白,隻是臨時掩蓋一下肮髒的罪惡而已。

破門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從漏風的棚縫裏往外看。

大雪的地上站著一個人,麵目被風雪模糊,連聲音都漸漸含糊不清。

我要永遠忘了這個人,忘了自己曾經跟他有過的美好,忘了跟他一起幻想的那些美好的未來,還要忘了他送我的手絹,忘了我送他的鋼筆。

可是,我到最後,什麽也沒忘記。

那兩個鬼差走了,話扔在雪裏:“誰虛報的案子,不是說該死了嗎?這都過點了,怎麽也不見靈魂出竅。”

我心肝已斷,撲在雪地裏哭,淚水融進雪裏。

我夢毀情真,撲在天台上哭,淚水滴到水泥裏。

“很疼?”一個人在我身邊問,他臉上很冷,是我常見表情,但是眼裏卻帶著狠,或者是恨,盯著我時,恨不得手裏正拿把刀,要把一刀劈開,剖腸開肚。

他咬著字說:“疼就對了,這是你該得的。”

“我認識你嗎?”我問。

“我是蕭煜行,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