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天氣來臨,又是一種心情,仿佛走在野草夾道的狹窄小徑上的情況,得盡量避免才不會跟無關緊要的小事沒完沒了計較折騰。萬物麵臨著嚴冬時收縮起來的觸角,在春天裏就試探著伸了出來,到了夏季,早已是明目張膽地張牙舞爪,猶如掉進水裏的蟑螂般活躍。植物貪婪地伸展著枝葉,吮吸著陽光,它們撒開的那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綠蔭成了眾多生靈相互爭奪的寶地,各顯神通去占有那一片涼意;而不得已行走在毒日下慘遭暴曬的,焦頭爛額,渾身火熱欲焚,巴不得把天上的雲彩都召集到自己的頭頂上,擋一擋那毫不留情的陽光。

可惜的是,樹木都長在回頭路上。我跟貌似唉聲歎氣地望著身後綠樹成蔭的道路,耷拉著頭懶懶地走在蜿蜒前伸的一條光禿禿的深溝裏麵。“熱死了熱死了熱死了熱死了……什麽世道阿,人走的大路種樹栽花,貓和老鼠選的小道就隻長青苔和狗尾巴草?”貌似瘦小的身子使勁往溝旁凹入的泥壁上靠,既擦汗又乘涼,嘴裏一如既往地嘮叨著,“為啥不晚上才走阿!”

“晚上?也不錯,蛇最喜歡晚上出來覓食,”我擠擠眼,“你開始對蛇感興趣了?真是進化中的動物阿。”

貌似聽到個“蛇”字,緬懷蛇口餘生那段經曆,立馬矮了半截,悶聲不響縮著脖子小步走,仿佛背後冷風颼颼似的。其實這溝也挺深,截麵又不太規則,溝底大片大片都是不見陽光的陰影,石頭也似乎圓的居多,不顯棱角,走起來比起地麵上涼快多了。貌似方才的嘮叨,純屬貌似風格的得隴望蜀心態。

跟這深深的溝底不同,溝兩邊倒很是寬敞,斜斜跨上兩麵的山坡,邊緣開始有樹木的蹤跡了。要是天氣不太熱,走在上麵視角寬闊,路途平坦,比在溝底鑽洞般行走要享受得多。

“你以前住的地方跟這裏挺相似的吧?”我問貌似。

“樣子真的有些像,”它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開口,“感覺也很像,有那種深深埋在地下的壓迫感,不過老鼠沒那麽挑剔啦,一向來把危險當安全感的,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回到了家呢。不過我們居住不喜歡光線太過強烈,還是暗一點容易冷靜……”

“那是什麽?”我難道還有別的辦法讓它閉嘴嗎?希望這個陽光下閃亮的什麽東西能起點什麽作用。

“什麽?”它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眼睛一亮,想都不想就朝那點一閃一閃發亮的東西跑去。“很奇怪的東西阿!是什麽呢?”它圍著這點亮光團團轉,又嗅又挖地,轉眼就把這個發亮的東西周邊的泥土清理幹淨了,揮舞著前爪招呼我過去看。

那是個經過鑄造的鐵具。它有點兒生鏽,好像一隻收攏翅膀的燕子,一頭深深紮進泥土底下的石塊,翅膀的部分鋒利堅硬,閃閃發亮,尾部有個深深的窟窿,裏頭堆著泥土沙石,還有一點點腐朽的木屑。

“是個箭頭,”我充內行給貌似解釋,“看樣子是被射進石頭裏去的,這射箭的人的膂力可不得了。一箭射去,沒入石棱,從沒聽說過什麽人這麽厲害。”

“哦,”貌似似懂非懂地點頭,“箭?是什麽來著?怎麽個射法?我不明白。”

我不得不給他解釋弓和箭是怎樣的一種東西。

“那麽,弓箭就是一種武器了?弓就像槍,箭就像子彈,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

孺子可教。

“那力氣大跟箭的力量有什麽關係呢?箭射出來好象不是用手砸的阿。”貌似又有了疑問。

“力氣大的可以使用更硬的強弓,射出的箭會有更大的力量。”我耐心跟它解釋,其實我也不是很了解,隻不過從前恰好從女主人身旁經過時,瞥了一眼,看到了她正在搜索著的資料上記載著有關弓和箭的內容。

“那很麻煩呃。”貌似眨巴眨巴眼睛,“還得換弓來射得更有力阿?兩把弓一起拉不就得了?”

倒也不是沒有人能夠雙挽鐵胎弓,但一般人對這玩意不在行的,就算拉得開,稍不留神隻怕箭未射出,連手指都被弓弦割斷了。貌似好像是理解為不用任何技巧就可以開弓射箭了。我給它說明,但它還是理解不了。

“開槍很簡單的嘛,”它說,“端起來,打開保險,用準星瞄著目標,扣扳機,這就行了。弓箭不就像槍彈嗎?那麽麻煩的?那幹嘛不用槍?”

“先有弓箭後有槍,弓箭發揮作用時,槍還沒有被發明。”我強調,“主要是還沒有人類發明,動物倒是有。”

“是嗎?”它很感興趣的樣子。

“有一種魚,嘴長長的,含著一滴水噴出去,就能把瞄準的昆蟲打下來吃掉。”

“那是它天生的阿,怎麽能說是它發明的呢?”貌似神往了一番,提出了不同看法。

“你要是哪天能把尾巴當爪子使,我總不能說這是你天生的吧?”我說,“總之是變化出來的。”

我也就這麽一說,它還真試著能不能把尾巴當爪子使了。一路上沒完沒了得折騰地上的土塊石頭,真把尾巴當作大象鼻子了。但我驚奇地發現,它們的尾巴看起來軟弱無力,但實際上非常靈巧,加上長度與身子幾乎相等,真鍛煉成功的話,嗯……跟老鼠打架很占便宜的。

就這麽一路走著,我們腳下的深溝越來越深,頭上的烈日越來越渺茫,隔著很遠才有一道陽光射進這曲折蜿蜒的深溝裏來。炎熱的感覺慢慢遠離了我們,好像夏天也隨之而去,我們是在涼爽的秋天野外步行了。

“就是缺個流水淙淙的小溪,”我遺憾地說,“那麽這樣的旅途就完全是一種享受。”

“為啥?小溪跟享受什麽關係?裏麵有魚嗎?”貌似注意力又被我吸引過來了。我為啥要打斷它折騰自己尾巴呢?我懊喪地低下頭。這種精神上感覺享受的東西跟它講不清楚,我索性不開口了,隻顧前行。它看我不搭理它,隻好努力跟上來,卻忘了繼續鍛煉它的尾巴。

夜晚來臨之際,我感覺到夏天似乎也跟著來臨了。悶熱無比的空氣,加上滿天厚實的烏雲,我們活像被擱一蒸籠裏頭,看著爐膛裏的火慢慢兒蒸我們。貌似熱得整個兒貼在一塊大青石上,連尾巴都貼得緊緊地,伸出舌頭吐著熱氣。

“要是有條小溪就好了。”它自言自語。

有條小溪你也隻會煞風景。想象貌似歡呼著撲進小溪,把澄清的溪水攪和得像一灘泥漿的樣子,我心中秋景的清幽雅致徹底被粉碎。我沮喪地東張西望,發現溝上頭有個小洞,便跟貌似商量到裏麵去過夜,貌似想都不想地同意了:“洞裏比外麵涼爽,要是它跟別的地方相連,我們還能少走一些冤枉路。”這果然是鑽洞的內行。

洞不大,卻很深,進去以後,感覺比外麵涼爽多了,尤其是把身子貼在洞壁上的涼爽,就跟貼在青石上沒什麽兩樣。這麽光滑的洞壁,實在很適合渾身大汗燥熱不堪的旅行者。

“要是有點水就好了……”貌似繼續自言自語,幹癟的皮膚充分展示了它內心的渴望。說也奇怪,這時天上還真的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地點點滴滴落在地上,貌似歡呼著撲了過去。

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

在雨裏洗了個痛快,喝了個飽,貌似心滿意足地回到了洞裏,得意洋洋地樣子,跟喝醉酒似的。

“今天真是幸運阿,要什麽就來什麽。”它仰躺著,四肢攤開,頭向後仰,愜意得無與倫比。

好像它真的是很幸運。

為啥我就沒有?

要條小溪要條小溪要條小溪……我心裏暗暗念著。

夜裏,雨越下越大,雨水嘩啦嘩啦從天上直往下倒,洞口外頭掛上了一層水簾,跟水晶屏風一樣漂亮。我把頭伸出簾外張望,看到地上的雨水匯流成一道水流,正往我們的來路流去。這不就是一條小溪嗎?

真的是要啥來啥阿……我的眼眶濕潤了。

“我不如要個熱騰騰軟呼呼的包子吧……”貌似的眼睛閃閃亮,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我要個枕頭。”我也不甘落後。

“我還要隻椰子!”它繼續在想象裏大吃大喝。

“我要張沙發。”

“我要啫喱,要蛋糕,要水果,要紅酒……”它連續不斷搬出諸般美食,滿足自己內心的光明麵。我聽得不耐煩了,拔下洞壁上幾個蘑菇丟了過去,打在它的頭上,把它從美夢中喚醒了過來。

“你看得出這蘑菇沒有毒的嗎?”看著它委屈地啃著蘑菇,我不得不提醒它。

它被我嚇了一跳,先把嘴裏的蘑菇吐個幹淨,再端起一個完整的仔細看了一番。

“不是毒蘑菇,可以吃的。”它鬆了口氣,又端起蘑菇啃個不停。

“別急著撐飽肚子,”我打趣它,“說不定一會兒你要的東西就會在你眼前出現呢?”

“是阿是阿……我真傻。”它立刻放下了啃了一半的蘑菇,眼睛繼續閃亮。

我低下頭歎氣。看它期盼的樣子,難道還真有那麽好的事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天可是從來都不做虧本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