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上旬,龍鷹的精兵旅和一眾高手兄弟興高采烈地回到鹿望野,近半兵器、弓矢留在龜茲城的武庫內,皆因上高原的路並不易走,隻能精選百件上等兵器作為予吐蕃的大禮,珍玩寶物則達兩百件之多,好讓吐蕃王朝上下分享戰果。

於大荒山一役立下奇功的強弩和弩箭,一件不留地交給丁伏民運返中土,由郭元振接收,以備將來之用,又可加強幽州的防禦力,以應付默啜盛怒下對大周的報複行動。

要製作一批這樣的兩百多張弩弓,沒有數年時間休想辦得到,且性能很難及得上此批寶墓弩,其在巷戰或宮廷戰可發揮的威力,如果配合得宜,輪番施射,實是無可估量,故異常珍貴。

白魯族見他們凱旋而歸,又得到黃金饋贈和神器荒月弓,歡樂如狂,舉行過祭天祭祖的儀式後,以盛大的野火宴為他們洗塵。白魯族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豔麗彩衣,為客人唱歌跳舞。

龍鷹好不容易從熱情的白魯族人處抽身,回到己方兄弟處聊天。

離別在即,難免依依不舍。

荒原舞笑道:“我們今次的行動,將會成為大戈璧的傳奇。”

虎義歎道:“打仗變成尋寶,事前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到。”

博真以誇張的手勢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後打開外袍,故作嚴肅地道:“看!”

隻見他腰間紮著七、八條兒臂般粗長條形皮囊,都是脹鼓鼓的,當然塞滿了金錠。

眾人哄然大笑。

風過庭歎道:“你千萬勿再踏足沙漠半步,否則不到半裏路便要走不動,活生生的渴死。”

君懷樸道:“你怕人偷嗎?這般辛苦幹嘛?”

博真滿足地道:“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那種夢想成真的感覺,辛苦點沒關係,最重要是感覺,隻有時刻感覺著,才可令自己曉得不是在做夢。”

龍鷹笑問道:“還打算到我們處去嗎?”

博真道:“當然要到大周去,隻有中土的大千世界,方能體會到金子所向披靡的效用,真正享受財富帶來的好處。哈!吾道不孤,虎義和管軼夫會陪我一起到中土曆奇,千萬勿要告訴我中土是怎樣子的,我們會去找尋答案。”

覓難天歎道:“中土忽然多出三個滿身銅臭、財大氣粗的暴發戶,有得漢人受的了。”

各人笑彎了腰,充盈著曆劫餘生後拚命享受人生的熾熱情緒。

桑槐喘息著道:“實不相瞞,我也準備和本修阿那等十多個兄弟,由容傑和權石左田帶路,第一站且末,接著是於闐和疏勒,什麽都不想地去尋歡作樂,以免浪費了金子。”

容傑是於闐人,權石左田是疏勒人,對塔克拉瑪幹南麵諸國是識途老馬。

龍鷹環顧四周,精兵旅眾兄弟深陷在夢境般的歡樂裏,情緒高漲,忘情地談笑,心裏卻是思緒萬千、百感交集。今次的遠征行動,回想起來,像是由無數有悲有喜的片段拚湊而成,每個片段都是那樣地令人難以忘懷。像眼前此刻,得來的是多麽不容易,走錯一步,會是迥然有異的局麵,龍鷹從心的至深處,湧出對老天爺的感激。

荒原舞道:“如此看來,大家都各有好去處。”

眾人轟然應是。

桑槐道:“鷹爺打算在這裏逗留多少天呢?接著采哪條路線返回高原,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

龍鷹道:“我有個好提議,就像我們在瑪納斯湖將百頭沙騾送給班蒿,現在的六百多頭駱駝便盡送與貴族,你們可將這批駱駝以半價賣給駱駝王,知道你們是我的好兄弟,又看在便宜交易分上,駱駝王必會盡地主之誼,使你們更能盡興。”

桑槐大喜道謝,此時的他與龍鷹初遇上時的他,判若兩人。

林壯道:“至於我們,會先回到起點的古堡去,才和我的漢族兄弟分道揚鑣,丁將軍會護送博真、虎義和管軼夫三位大財主到中土去,不用擔心他們會遇上攔路截劫的山賊。哈!”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痛快之極。

博真歎道:“想起可和兩位兄弟遨遊神州,以前所有苦難都是值得的。”

風過庭道:“苦盡甘來嘛!”

荒原舞道:“可惜太少不辭而別,否則當可聽到他新鮮獨特的見解。”

勝渡點頭道:“太少確是個令人懷念的家夥,在山南驛時我隻希望他有多遠滾多遠,現在卻嫌與他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接著有感而發地道:“人生的遇合非常離奇,在我正要葬身沙漠的當兒,遇上鷹爺,從一個無名小卒搖身一變而成頡戛斯的鑄大師,又得如花美眷,到今天與諸位歡聚於鹿望野,若如一場大夢。在我們舉行路祭的一刻,這個感覺更強烈。”

勝渡口中的路祭,指的是他們抵龜茲城前到彩虹夫人等遇襲身亡的地點拜祭。勝渡的話,令龍鷹想起女帝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武曌說這兩句話時,龍心是否真的相信人生是如此呢?對此龍鷹有深刻的體會,實情異常複雜。命運就像汪洋裏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浮沉其中,間中會從水裏冒起頭來,看到自己處於浪峰之間,得到清醒的一刻,就像女帝說出這兩句話之際,又或如勝渡人生如夢的強烈感覺。可是浪頭打過來時,會將你完全淹沒,忘掉一切,心不由主地迷失在人生的浪濤裏。

當席遙向他說出仙門的事,在那一刻他清醒過來,就像從未到過水麵上活在深海的遊魚,從汪洋裏冒出頭來,看到習以為常的世界,隻是更廣闊天地的部分。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深陷在汪洋裏,忘掉曾見過的景象,至乎那種感覺。

方雄廷的聲音傳入耳內道:“今晚特別難得,我從未試過這麽輕鬆寫意,這般的懶洋洋,每當想到我們終於成功了,會打從心底開心起來,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覓難天笑道:“看來除了鷹爺外,誰都沒有返帳裏作夢的念頭。對吧!”

眾人起哄大笑。

龍鷹尷尬地道:“難天也來耍小弟,我的情況叫身不由己。明白嗎?”

各人笑得更厲害了,他們的這群人愈聚愈多,超逾百人,一起狂笑,聲震野原。

龍鷹長身而起,道:“諸位大哥不用理會我,可談談笑笑直至天明。請哩!”

在歡笑聲裏,龍鷹返帳去也。

※※※

龍鷹隔遠便從花秀美的呼吸,聽到美人兒睡得很甜,顯示她像方雄廷般抵鹿野原後放鬆下來,不用擔心默啜突然而來的報複。

不管城和拿達斯是默啜最後的努力,凶險處猶過於被丹羅度千裏追殺,但他們終於度過,安然返回南方,享受到眼前的成果。

他想起因彩虹等而來的仇恨,除遮弩仍逍遙在外,邊遨身首異處,軍上魁信生不如死。但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默啜而非任何人,此人掠奪成性,視其他人為低等民族,始終是中土的大患。而為了對付他,不得不放過遮弩,這也是政治,更是戰略布局,事事須從大局去審時度勢。

他又想起烏素和他的兩位同夥,可惜見不著他們,否則會勸他們返天竺去。

他剛揭開帳門,花秀美醒轉過來,在帳內柔和的燈光下,她更是秀麗至不可方物,獨特的氣質使她和任何美女亦迥然有異,隻是沒法形容出來。

龍鷹再生出花秀美是塞外最珍貴資產的動人感覺,因這位沒有男人不想染指的美女,歌舞樂三絕,火候造詣均臻達文化藝術的巔峰至境,本身正是最奪目的異彩,沒有花秀美的龜茲會變得黯然無光。

美人兒喜滋滋的坐起來,伺候他寬衣,她身上隻有單薄柔軟地貼體絲質內衣,將她曼妙的線條體態盡顯無遺,誘人至極,登時一帳皆春。

自第一次在龜茲城她的舞樂院歡好後,這位歌舞樂大家對他再沒有任何保留,不過她對龍鷹的愛,一如她的舞步般悠揚**漾,溫柔婉約,若如在空山靈穀裏默默淌流的清泉。

龍鷹笑道:“過去每次都是由小弟為花大家寬衣解帶,隻有今次反由花大家伺候我。”

花秀美含羞白他一眼,垂下天鵝般的秀項,將額頭點在他胸膛處,輕輕歎息。

帳外遠處傳來野火宴的歡笑聲,這裏卻被一種無法言傳的沉寂籠罩。

或許因離別在即,龍鷹這一晚有著特殊的感受,一半的他是抽離地從一個鳥瞰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處境,另一半卻忘情地投入眼前的現實去,無法區分出這兩種真實,又或許他和其他人的最大分別,是戰爭隻是暫告一段落。

博真、虎義、管軼夫、桑槐等不用說,打正旗號地去尋歡作樂,享受人生;即使風過庭和覓難天也是回到嬌妻身旁,還打算回南詔探親;方雄廷返瀚海軍接受新任命,勝渡回國繼續當他備受尊崇的鑄大師,精兵旅一眾兄弟則解甲歸田,衣錦還鄉。隻有他龍鷹是從一個站頭到另一個站頭去,沒法停下來。周遭的所有人,正活在現今的光明裏,他卻是活在未來的黑暗中,隻能期待有朝一天,黑暗會帶來奪目的日出。

龍鷹用手逗起美人兒的下頜,吻她香唇,愛憐地道:“為何不說話呢?我愛聽花大家的聲音。”

花秀美霞生玉頰,仍努力為他解紐扣,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有可能回到古老日子更單純和簡樸的生活嗎?我知是胡思亂想,因為是不可能的。”

龍鷹將她摟進懷裏,道:“我最愛你的胡思亂想,何況還是你的感慨。我不敢斷然進步是否隻帶來災難,但肯定須付出昂貴的代價,且不會令我們生活得更美滿幸福。隻從戰爭去看,由我們中土的戰國時代開始便日趨劇烈化,因著軍事上的需要,塹山堙穀的修築新道路,築長城,建堡壘,擴大都城的規模,文武分途,軍隊變得常備化。隨之而來是戰爭規模的擴大,動輒殺人盈野,斬首十萬八萬,至乎一坑四十萬,所以‘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都是對戰禍貼切的實話。”

花秀美坐直嬌軀,伸出纖手撫摸他的臉,道:“秀美首次感到鷹爺對戰爭的厭倦。”

龍鷹心忖難怪人人興高采烈之時,他卻是暗自憔悴,既為一眾兄弟高興,又滿懷感慨,正是源於“厭倦”的情緒。

當人人如獲新生的一刻,他卻仍是泥足深陷,得到的隻是短暫的喘息空間。

埋入花秀美幽香盈鼻的懷裏去,一股無名的力量立即把他帶到怡然自得的淨土,世上似乎再沒有東西將他和她分隔開來,帳內奏起無聲的神奇樂曲,被他緊摟腰肢的美女龜茲夜舞的風采重現心頭。

老聃的“小國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理想社會,於他的時代已不存在,畢竟還接近一點,現在卻隻像一個發思古幽情褪了色的遙遠舊夢。

花秀美吻他臉頰,幽幽地道:“從沒有一刻,我感到愛郎是如此明白人家,你我水乳交融、無分彼此。”

龍鷹若如正和花秀美共享著一個不會被其他人明白的秘密,偏又曉得明天之後他們會各在一方,隻能從回憶去追尋這種曾經有過的幸福。

一股莫以名之的痛楚填滿他的胸臆。

他需要她的慰藉,渴求她窈窕的嬌軀、濕潤的紅唇、像永遠到了遙遠地方去的眸神,垂瀑般的秀發、那雙會跳出最動人舞蹈的**,想立即得到她的欲望,完全沒法壓抑和遏止。

花秀美耳語道:“平時人家想的都是與現實無關,但當和你一起時,秀美才知道現實是可以如此令人家回味和沉醉,如果這就是愛情,秀美樂此不疲。一向以來,秀美視現實是束縛,可以做的是設法淬煉出一個不論發生何事時仍不會被挫敗的自己。事物的存在比我對它們的判斷更重要,因為我們是沒法真正地了解它們,存在的本身早超越了我們理解的能力,就像帳外的星空。秀美愛和鷹爺說話,愛聽鷹爺的見解。”

龍鷹溫柔地將她推得躺在厚軟的氈子上,壓著她誘人的肉體,看著她一雙眼睛道:“秀美並沒有脫離現實,隻是愛思考現實諸物背後的涵義,使你的內在世界更豐盛迷人。從第一眼看到你,我便曉得秀美與別不同,你和當時的宴會顯得格格不入,似是心底裏隻想著如何逃離。當時花大家對小弟有特殊的感覺嗎?”

一絲笑意在她唇邊擴展,調皮地道:“秀美根本看不到你。”

龍鷹失聲道:“看不到我?花大家勿忘記自己現在已成老子砧板上的鮮肉,由我作主話事。”

花秀美雙手纏上他的脖子,扭動嬌軀,嬌吟著道:“報仇來吧!秀美怕你嗎?”

※※※

五天之後,精兵旅沿春暖花開、風光如畫的雀河古道返回起點的古堡,火場已被玉門關來的一個部隊清理妥當,以接應精兵旅,他們對庫魯克塔格山以北發生的事近乎一無所知,唯一曉得的是薛延陀馬賊的山寨被回紇人攻破,因有逃往這處來的馬賊被他們抓起來。

對精兵旅的戰馬和沙騾背著大包小包的沉重東西,更是大惑不解。

抵達後的次日清晨,聖旨來了。

武曌照例對所有人嘉獎一番,對寶藏卻含糊其詞,隻說將所有戰利品賜與龍鷹,再由他全權處理,可用作獎賞手下兵員。最重要的,是明言丁伏民和五百兵員,返幽州向郭元振報到後,可解甲歸田,其親族亦畢生免去服兵役。

聖旨來得及時,丁伏民放下心頭大石,眾兄弟則歡欣如狂。

大家亦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刻。

丁伏民等偕博真、虎義和管軼夫往玉門關去,龍鷹、風過庭和覓難天則與林壯和吐蕃戰士返回高原去。

想到即將可見到嬌妻愛兒,龍鷹心裏似如燃著了一團烈火。

他們於破曉前上路,當旭日第一道曙光現於東邊天際,黑夜立即轉化成充滿生命力的光明。

戰爭的暗黑終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