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庭來到龍鷹身旁坐下,訝道:“為何不去湊熱鬧?駝兒、馬兒看到綠草湖河,都像瘋了似的,我也代它們雀躍興奮。”

龍鷹仍呆瞪著天地難分的沙海邊際,太陽變成顆大紅球,低垂後方近地平的位置,將綠洲也染個血紅。

激戰後第三天的黃昏,龍鷹一個人到綠洲東麵邊緣一座緩坡處,遠離其它人獨自深思,眾人都不敢騷擾他,最後由風過庭來看他有什麽心事。

龍鷹木然道:“我很害怕。”

風過庭失聲道:“龍鷹竟會害怕?”

龍鷹苦笑道:“我既害怕,又擔心。我擔心永遠離不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害怕永遠到不了天山去,而弓月城則似乎遠在九天之外,更不用說拿達斯要塞了。”

風過庭被觸動心事,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事,對沙漠我像你般有懼意,想想它的變幻莫測,無中生有的沙暴、龍卷風,不害怕的非是人也。”

稍頓續道:“我還有個奇異的感覺,隻有此時此刻才屬於我們,過去和未來,全掌握在老天爺手上。我們之所以仍能活著,是因老天仍肯眷顧我們。”

龍鷹道:“你說出了我的心事,我們低估了突厥人,昨天的全勝,是由無數有利於我們錯綜複雜的條件組成,如改在平原對壘,縱能得勝,肯定須犧牲一半以上的人,我們既低估了邊遨,更低估了突厥人。”

風過庭的心情變得如他般沉重,明白龍鷹為何一個人孤伶伶地到這裏來呆坐。後方炊煙繚繞,嫋嫋向日沒前的灰藍天空升去,眾兄弟正生火造飯。在這裏,他們至少還要逗留七至八天,待傷重者完全康複,方可以上路。在這個地方,沒有人能中途退出,除了死亡。

龍鷹道:“拿達斯要塞肯定不是建在似前麵一個個蜂窩般的沙子上。”

風過庭還是首次想到這個問題,同意道:“沒有堅實的地基,不可能在浮沙上築起堡壘式的建築物,要塞必然設在丘陵區、綠洲或礫石地處,隻是沒有人知道位在何處。”

龍鷹歎道:“如果找不到熟悉當地的人,弄清楚情況,我們隻好半途而廢,折返玉門關。雖然回頭路並不好走,怎都有一線生機,勝過到沙陀磧去送死,屍身任沙鷲啄食。”

風過庭倒抽一口涼氣道:“竟是那般嚴峻!”

龍鷹頹然道:“因為我們麵對的,是從來不懂得開玩笑的沙漠。弟兄們將性命交托在我手上,我必須為他們的父母妻兒著想,你想想月靈和小宛,便明白我在說什麽,我怎可令她們痛失愛郎?”

後麵傳來歡笑聲,精兵旅仍沉浸在狂勝後的喜悅裏。

龍鷹道:“我又在擔心,丹羅度會否進來收拾我們?雖然可能性不大,且非常不智,但世事無常,誰都不敢肯定。”

風過庭道:“還記得來時經過的幹涸河床嗎?如果丹羅度屯兵該處,一天快馬便可抵此綠洲,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幸好如有敵人殺至,絕瞞不過你。”

龍鷹道:“除了一個熟悉那邊沙漠的人外,我們還需要一個可在短時間內能趕製出一批毒煙火器的人。如果找不到,隻好由小弟赤膊登場。”

風過庭大訝道:“你學過嗎?”

龍鷹心海浮現著胖公公師父韋憐香著作的《萬毒寶典》,沉聲道:“隻是讀過,材料可沿途采集,但仍需一批熟悉工序的巧匠,這方麵荒原舞該有辦法。”

風過庭道:“你想得很周詳。”

龍鷹道:“是給逼出來的,不論是荒漠還是半荒漠地帶,都是空空如也,沒有遮掩法,等於送去給敵人練靶,說不定還要麵對威力強大的投石機和弩箭機,而我們隻有強攻一趟的實力,攻不下等於徹底的失敗,不想得周詳點怎成?”

翌日黎明,龍鷹醒來,四周萬籟俱寂,他仍半睡半醒地迷糊上一陣,以為小魔女和人雅正在身邊,好一會兒後,方察覺身處離她們千裏之外的另一世界,且渾身酸痛;過去十多天的勞累在深沉睡眠後,方發揮威力。他的魔種雖無有窮盡,肉身則仍屬凡物,真元可以耗盡,體力亦會透支。他的體質已是超人數等,其它人的情況可想而知。所以七、八天的好好休息,至為重要。

龍鷹鑽出帳幕去,綠洲一片寧和,絕大部分人仍在帳內休息,像他們前天早上發動攻擊前的突厥人,沒有任何戒備。

沙漠是最佳的天然屏障,如果他們不是有日照井般的藏身處,休想如此刻般享受沙漠裏最動人的福地樂土。

水聲是沙漠裏最動聽的聲音。

龍鷹朝貞女河走去,覓難天、風過庭、荒原舞和林壯正在岸旁吃著豐富的早膳,另有十多個旅員,趁著陽光的溫熱,在冰冷的河水裏痛快地洗澡。

龍鷹在荒原舞旁坐下,右手接著後者遞來就地取材製成的綠茶,另一手接著覓難天送到左手、突厥人遺留下來的戰利品,半隻風幹了的羊腿;又吃又喝後,向眾人提出心中欲辦到的兩件事。

到來加入他們的疏勒高手權石左田,一邊坐往岸旁一塊大石處,一邊大奇道:“鷹爺竟懂製火器?”

隨他來的達達坐到權石左田旁,道:“我們精於設陷阱,卻不懂煙花火箭。噢!我知道何族是此中能手。”

覓難天難以相信地道:“你們不是在林區內打獵生活嗎?怎會知道這種事?”

達達道:“誰人到天山來胡混,聰明的都要和我們先打招呼,至少不用誤踩陷阱,剩下半條人命地離開,有時被毒蛇猛獸所傷,還要靠我們施救。”

荒原舞責道:“好的東西不見你這麽快上手,卻學曉鷹爺的顧左右而言他,快給我說出來。”

達達做出個知罪的誇張動作,引得眾人發噱後,好整以暇地道:“因為有某族的人,常到天山采礦料,據他們說正是用來做火藥的材料,好製成煙花火器。嘿!”接著向龍鷹攤手道:“是鷹爺教我的,這麽先兜幾個彎子,聽的才印象深刻,覺得你的說話特別有分量。”

荒原舞啞然笑道:“小子在討揍了!”

達達陪笑道:“怎敢!怎敢!其實這些人算不上一個族,是從突厥那邊逃來的人,先祖有漢人血統,眾居黑水一帶,有百多戶人,製成的煙花賣往高昌和焉耆,賣得很貴。”

荒原舞歎道:“他們是不會幫我們的,因怕突厥人的報複。”

達達道:“我卻認為可以一試,他們最怕的是突厥人,最恨的亦是突厥人,如果我們成功得勝,他們可繼續在黑水安居,否則便要繼續西遷,甚至遷回中土老家。他們絕不容自己再活在突厥人的暴政下,誰曉得突厥人會在哪天忽然破門來強奸自己的女人?”

又道:“這個由我負責,隻要有足夠的材料,我一祭出鷹爺的名字,包保他們肯合作。大家有血緣關係嘛!”

龍鷹和風過庭交換個眼色,同時想到突厥人的惡行雖然罄竹難書,卻促進了中土和塞外另一種形式的文化交流,將火器技術傳到塞外去。

龍鷹喜道:“火器之事,想不到如此容易解決了,且地近沙陀磧,不用長途跋涉到龜茲找救兵。另一事又如何?怎樣去尋找一個對沙陀磧了如指掌的人?”

虎義的聲音在他後方響起道:“沙陀磧一向被突厥人視之為自己的勢力範圍,不容外人染指,在沙陀磧一帶生活的十多個小民族,不是被他們殺個牛羊不留、搶光女人,就是被逼投降歸順。最強大的沙陀族,更已成為突厥人的走狗。默啜能設置拿達斯要塞,肯定有沙陀族的人為他們出力。”

邊說邊坐往龍鷹對麵。

林壯色變道:“這麽說,突厥人對沙陀磧是了如指掌,我們則是一無所知。”

虎義雖在大沙海出生,但大部分時間在回紇一帶生活,對北麵的情況,不甚了解,搖頭苦笑道:“近十年來,沒有人敢冒險進入突厥人的勢力範圍,除非肯向他們納糧,又得他們的批準。人人害怕開罪突厥人,動輒禍及全族,沒有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回事。”

龍鷹心忖這等於中土的誅三族或誅九族,於此突厥人氣焰遽盛之時,連強大如回紇和黠戛斯也不敢輕舉妄動,其它弱小種族的人,誰敢冒滅族之險去捋虎須。

還有個考慮,就是若真是深悉沙陀磧者,會比任何人更清楚,深進沙漠去攻擊有突厥重兵駐守的荒漠堅堡,是多麽的不可能。明知不可為而為,除自己外再沒有另一個傻瓜。

風過庭暗歎一口氣,卻是愛莫能助,知龍鷹正頭痛該否下決定,就此趁早回師。

覓難天獻計道:“可否用詐呢?拿達斯是糧貨物資的中轉站,可源源供應西麵的軍事行動,又不怕被人截斷,另一方麵可鎮壓回紇和黠戛斯,但總有運貨的駝隊往返來回,隻要我們重施故技,像對付薛延陀人般去收拾這麽一支駝隊,可冒充他們直抵要塞,到適當地點突然發難,說不定可一舉攻克其中一堡。”

風過庭道:“雖明知可行,仍是難以辦到。首先我們需要另一個管軼夫,清楚對方路線;即使成功,由於我們不清楚突厥人的實力,混進堡內仍免不了一場血戰,如其它兩堡聞警來援,我們恐凶多吉少。隻有一舉全克三堡,還要保存足夠的實力,我們方可守得住三堡,直至各路大軍來援。”

龍鷹首次感到風過庭亦有退意,明白他的心情,因自己也不再是吊兒郎當,無牽無掛。

荒原舞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苦思道:“誰熟悉沙漠,又不懼突厥人的報複呢?”

龍鷹拍腿道:“老子想到哩!”

人人投以充滿期待的目光。

達達吐舌道:“不愧是另一個寇仲,連這般不可能的事,竟給鷹爺想得到。”

風過庭沉聲道:“立即說出來!”

眾人想笑,卻笑不出來。

龍鷹雙目放光,道:“秘族!”

眾人立即從興奮的高峰疾跌下來,茫然失落。

荒原舞頹然若失地苦歎道:“秘族不來和我們作對,我們已可還神作福,他們怎會和突厥人為敵?”

龍鷹胸有成竹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默啜自己破壞誓約,等同背叛秘族,還害死了不少秘人。秘人從來是有恩必還,但亦有仇必報,雙方雖尚未正式決裂,但關係正陷於低穀,到現在秘人總該明白默啜不單在利用他們,且有借刀殺人、趁機殲滅他們之意。他奶奶的,不來幫我幫誰?”

除風過庭和覓難天兩個清楚來龍去脈的人,其它人聽得一頭霧水,但總可以感覺到,龍鷹因為曉得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才顯得這麽有把握。

說話時,遲起來的人陸續到達,百多兩百人或坐或站,團團圍著他們,如親族般共商未來大計。

整個精兵旅的鬥誌士氣,建基在對龍鷹的強大信心上。

荒原舞道:“想找秘人並不容易,隻大概曉得他們的活動範圍,北至阿爾泰山,東達賀蘭山,南抵祁連山,西至碎葉北的沙漠,整個統稱為‘大漠’的遼闊地域,其半荒漠和沙漠區,均被他們視為領土。”

龍鷹一呆道:“我還以為他們有特定的沙漠區,那豈非塔克拉瑪幹,亦為他們的地盤之一。”

荒原舞道:“這或許是他們故意予外人的錯覺,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人曉得他們的所在處。”

虎義道:“我雖然是在沙漠裏長大,卻從未見過他們的影子,但聽鷹爺之言,似乎和他們有點交情。秘人看似生性孤僻離群,事實上卻很重情義,說不定曉得鷹爺來到大漠,會現身義助。”

龍鷹苦惱地道:“這太渺茫了,時間至為重要,若等到明年春暖花開,秘人才出現,我們早痛失良機。”

一把沉雄的聲音以突厥語道:“我或許有個可找得秘人的辦法。”

眾人喜出望外地朝發言者瞧去,原來是黠戛斯人樂轉蓬,本身是該國著名神巫,精通土法治病。

樂轉蓬年近五十,擁有典型黠戛斯人魁梧的身材,開始有些禿頂,亦有著族人的自信和隨性,下頜寬厚,寬臉帶著和善的神色,一副悠然自得的氣度。

見人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去,樂轉蓬悠然道:“秘人和我們黠戛斯人算有點交往,每隔一段時間,他們會到我國以沙漠罕有珍貴的藥材,換取天石鑄製的兵器,不過交易的過程是保密的,隻有我們的鑄大師才清楚。”

風過庭心中一動,問道:“你們現在的鑄大師高姓大名?”

樂轉蓬答道:“他叫勝渡!”

龍鷹喜道:“竟然真的是勝渡那小子,鑄大師不是他師父的名字嗎?”

樂轉蓬訝道:“鷹爺竟認識他嗎?他是一個備受尊敬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喚他做小子,鑄大師是一個名銜,由大王親自頒賜。據聞上一代的鑄大師,看過鑄大師勝渡鑄的一把劍後,自愧不如,將鑄大師的名銜傳了給他。”

龍鷹道:“那就有救了。”

樂轉蓬道:“我可代鷹爺去向他傳話。”

覓難天道:“這條路絕不好走。現在可說是敵暗我明,因為我們總要離開沙漠,敵人又曉得我們會往北走,很容易掌握我們的行藏。”

眾人的注意力轉到龍鷹身上,再不限於到黠戛斯找新一代鑄大師勝渡的事,而是關乎到全旅的安危。

龍鷹沉吟片刻,向樂轉蓬道:“如果從東麵的草原出發,日夜兼程趕路,多少天可抵黠戛斯?”

樂轉蓬道:“至少要一個月的行程,但途上必須多次換馬,才有可能這麽快。”

龍鷹道:“那就成了。我想出個一石數鳥之計,你們在這裏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期間在綠洲設置能抵擋從沙漠任何一方攻來的防禦工事,然後再動身北上,我會在沙漠邊緣處與你們會合,其時當仍屬深冬時節。”

丁伏民不解道:“如何可一石數鳥呢?”

龍鷹輕鬆地道:“我會取道東麵草原,先對突厥人來個突襲,引得他們來追殺我,然後以十五天的時間趕抵黠戛斯,通過勝渡聯絡秘人,再趕回來弄清楚大沙海敵人的布置,屆時知己知彼,破圍北上,再非難事。”

人人瞪目以對,包括風過庭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