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字長蛇陣”橫亙高崗下的近百枝火炬熊熊燒起的一刻,正是敵人重登馬背之時,時間的掌握,就像高手過招,預知對方的動作,深具懾敵的奇效。

今夜月明星稀,荒漠寒冷卻風勢不強,在閃耀的火光裏,拒馬外百步之地為炬光籠罩,進入此範圍的敵人,勢成活靶。

龍鷹一陣長笑,以突厥語道:“莫哥兄你好!龍鷹在此恭候多時了。”

一個沉雄、威嚴而堅定,又流露出一絲柔和色彩的聲音以突厥語響應道:“希望沒有令鷹爺等得不耐煩,莫哥有一事不解,就是貴方現時的配備與前絕對不同,且有足夠的各式尖矛,紮成兩百多個馬障,令本人大惑難解,請龍兄指點迷津。”

這番話坦白直接,乍聽是說出心中疑問,事實上暗藏妙著,隻要龍鷹拒不解釋,莫哥可譏之為心虛膽怯,立即縱軍強攻,從心理上壓倒龍鷹一方。

龍鷹怎會中計,而因莫哥肯開金口,將他從敵騎裏辨識出來。

莫哥位於前排的位置,確具非凡氣魄,出奇地年輕,與萬仞雨相若,亦長得如萬仞雨般魁梧英偉,流露出一無所懼的自信。縱然在黑暗裏,濃密眉毛下那雙閃爍精芒的眼睛仍是引人注目,清澈明亮底下組含著某種冷酷寡情的特質。像他這樣的人,絕不因一時衝動或生氣而失去自製。

龍鷹啞然笑道:“莫哥兄問得好,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本想去捋莫兄的虎須,豈知又會這麽巧的,我顧著走路忘了看地麵,踏著個地洞,掉了進去後竟然是個兵器庫,立告移情別戀,忘了莫兄而改為取寶。老哥現在目睹的,全是剛出土的好東西,尚帶著泥土的氣味。”

精兵旅一方人人莞爾,他們熟悉龍鷹,聽他先來一句“事情是這樣的”,便知說下去的話是憑空捏造,但仍沒想過他編出如此“似非而是”的故事來。

敵我兩方個個屏息靜氣聽著主帥隔空對話,隻有火炬燒得獵獵作響,或一陣風刮過時卷上半天的沙塵的飄**聲音。

莫哥笑道:“我倒希望龍兄索性拒答,我反會敬龍兄為一條好漢子,可惜龍兄卻是滿口胡言,令本人非常失望。”

一眾金狼戰士立即齊聲吆叫附和,氣勢陡增。

龍鷹以震漠長笑壓下對方,從容道:“世事的離奇怪誕,往往出人意表,再奇怪不過的事也在你我間發生過,譬如丹羅度兄偕薛延陀和熱魅人以逾五萬兵力來對付小弟區區千許人,竟損兵折將收場,還因此引咎自盡,使人感歎。丹羅度兄臨終所說的‘亡他者非是龍鷹而是老天爺’,我龍鷹絕對同意,因深合我們漢人掛在口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兩句話。世事就……”

莫哥喝斷他道:“廢話!”、風過庭湊到龍鷹耳邊道:“莫哥心怯哩!”

在兩人身後的覓難天笑道:“唇槍舌劍,誰是鷹爺對手?”

龍鷹沒暇響應他們,笑道:“真是廢話嗎?如非由老天爺一手安排,我們何來這麽多奇兵異器,莫哥兄你比我更熟悉大戈壁諸國的兵器型製,有見過這般的大盾嗎?”

以莫哥的機變多智,亦乏言以對。龍鷹一方沒人會因此認為莫哥智力不足,皆因換過任何人處於莫哥此時的位置,也啞口無言。因現實比之任何傳說或神話更離奇曲折,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符太陰惻惻地道:“說廢話的是你,還不立即攻來,待我幹掉你後,乘機到拿達斯大開殺戒。”

符太沒有提氣揚聲,可是其忽要高亢、時又暗啞的聲音,飄飄忽忽地鑽入戰場上每一個人的耳鼓去。隻是這份功力,足振己之誌,寒敵之膽。

莫哥終發下全麵攻擊的戰令。

現時的情況,猶如高手過招,不單要搶占先機,還務求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在舌戰上莫哥已告敗北,不是因說話機鋒遜於龍鷹,而是輸於眼前鐵一般的事實。

龍鷹方的拒馬陣、重盾長兵、各式盔甲,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令敵人想不通想不透,更為兵家大忌,因不能知己知彼也。

“咚!咚!咚!”

金狼軍吹奏號角,敲擊戰鼓,徐徐推進。

龍鷹問風過庭道:“弩弓可射多遠?”

風過庭道:“可達千步,這樣的距離,該射不穿對方的藤盾。”

龍鷹稍提高音量,道:“如此弩弓專用來伺候從坡道衝上來的敵人。”

十個弩手齊聲答應。

敵人陣式變化,兩邊如翼開展,分出兩軍各五百人,往外彎開去,繞往精兵旅左右盾陣的側麵去,中軍四組兩千人仍繼續緩緩推進。

龍鷹問風過庭道:“為何不見勝渡和方雄廷呢?”

風過庭答道:“我們動身時,他們兩人還在墓內搜尋有用的東西,該快到了。”

龍鷹微一頷首,道:“我聽到沙騾的聲音哩!該是兩個家夥來了。”心中一動,道:“懷樸和軼夫去瞧瞧他們帶來什麽好東西,再回來告訴我們,看如何分配。”

君懷樸和管軼夫領命掉頭馳下山坡,向正領著二十多匹沙騾隊出現在山道口的勝渡和方雄廷迎下去。

戰鼓聲忽然加重轉密,當龍鷹等以為敵人全麵進犯之際,戛然而止。

敵方主力在三千步處全體勒馬停下來,兩個翼軍則繼續餘下路程,一軍直抵北麵,於離盾陣兩千步處結陣,另一軍馳至離右盾陣東南方千五步的位置,勒馬停下,形成三麵包圍之勢。

覓難天道:“莫哥不負金狼軍領軍人物之名,用兵之奇,處處透出令人高深莫測的味道,我倒望他一鼓作氣的率兵攻來,現在則有點在受活罪的感覺,使人難受。”

龍鷹冷哼一聲,雙目魔芒大盛,沒有說話,但神色變得凝重了。

勝渡上來了,趕至龍鷹身後,喘息著道:“報告鷹爺,幸不辱命,我找到六十多個流星錘,還有兩百多枝鐵鑄短標槍,都是殺傷力驚人的好家夥。”

龍鷹大喜道:“不愧是鑄大師,對兵器有獨特心得,曉得小弟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

桑槐提醒道:“有敵人下馬呢!”

龍鷹點頭表示曉得,向勝渡道:“將流星錘全運到崗上來,標槍則送往左陣。”又向其他高手兄弟道:“除持有荒月弓者外,所有人都到左陣助守,用鐵標槍克敵。”

樂轉蓬等欣然接令,回頭下坡去,好順道搬運正從騾背卸下的標槍到盾陣去,勝渡亦興高采烈地隨他們下坡。

風過庭笑道:“士氣好至不能再好。”

覓難天道:“保命保財,誰不幹勁衝天。哈!”

桑槐不解道:“因何不分部分人到右陣去呢?”

龍鷹收回折疊弓,還納入外袍裏去,輕鬆地道:“因為右陣近而左陣遠,莫哥整個戰略布局,都是針對我的折疊弓而發,幸好我們是真的有個兵器,否則縱勝仍屬慘勝。這批流星錘和標槍正是我們的及時雨。”

話猶未已,正麵的敵人又分出五百人,策騎朝左陣馳去,不用說會部署在左盾陣的東北麵,與位於盾陣正北的部隊成犄角之勢,分兩路狂攻左盾陣。

現時敵方主力軍尚餘一千五百人,其中的五百人下馬後在隊前排成兩組,每組兩百五十人,一手持盾,另一手提矛,可徒步攻來。

君懷樸和管軼夫此時抬著個沉重的大木箱走上來。放在龍鷹等人身後。

君懷樸道:“還有一箱!”

說畢又和管軼夫落坡去了。

虎義揭開箱蓋,取出一個以三尺長的鐵鏈係著、表麵布滿棱角、徑長半尺的鐵球,用手秤其重量,咋舌道:“最少有五十斤重,一般人怎揮得動。”

龍鷹如釋重負地道:“這叫荒漠遇水源,我們有救了。”接過虎義遞給他的流星錘,另一手再次掏出折疊弓,遞給符太,笑道:“太少有興趣嚐試以折疊弓殺敵的滋味嗎?”

符太老臉一紅,道:“我實不懂射箭!”

風過庭道:“什麽事總有第一次,你的劍也是係兵的一種,可遠距殺敵,該很易上手。”

符太稍一猶豫後,將荒月弓交予虎義,接過在龍鷹手上張開的折疊弓,一下子拉成滿月,惹得人人叫好。

虎義道:“我也到左陣助守,多兩張荒月弓,加上弩弓和標槍,肯定可守個潑水不入。讓鷹爺沒有左顧之憂。”哈哈一笑,往左陣奔下去。

風過庭喝道:“好家夥,鷹爺猜得不錯,莫哥是怕了你的折疊弓。”

一輪急驟戰鼓聲後,化為一下一下的鼓響,清勁有力,兩組五百人,化為兩個盾牌陣,依鼓音的節奏,一無所畏的朝高崗操過來。

兩組敵人十五人一排,最前排者將上寬下尖、充滿彈性的藤盾舉在前方,除露出膝以下的部位外,整個人藏在盾後,從崗上射箭,除非能射穿藤盾,否則休想傷及他們。

次一排則將盾斜舉,後麵的人則頂著藤盾,從高崗的角度瞧下去,見盾不見人,如此進攻型的盾陣,確是別開生麵。

後方的一千騎兵,亦舉盾隨步兵推進,隨時可從兩邊殺過來,聲勢浩大,戰焰迫人。

高手兄弟容傑道:“我們的拒馬陣完蛋哩!”

拒馬陣後因沒有人防守,隻要對方來到近處,可以飛鉤一類工具輕易拖走,故容傑有此看法。

兩邊的三組敵人仍未有動靜。

符太取來一枝箭,道:“我手癢了。”

龍鷹一邊把玩流星錘,一邊道:“不要用眼看,而要用心去感覺,鎖定目標,再憑手的直接感應去拉弓射箭,那你的處子箭將不會虛發,不過現在尚未是時機。”

轉向容傑道:“看到嗎?藤盾開始輕微的顫動了,這是一種特別的持盾法,可大幅增加盾牌的抗箭能力,在遠距離以我的折疊弓怕亦難以透穿彈力強勁的藤盾,到千步內時,或可穿過,但敵人將躍過拒馬,同時將拒馬移開,讓後方的騎兵衝殺上來,短兵相接前,我們有時間射出四輪箭已非常理想。”

正前方的主力軍,忽然又分出五百人,往北橫馳開去,擺明是要加強攻擊左盾陣的軍力。

同一時間,金狼軍全體發出狼嗥般的嗚鳴聲,惟肖惟妙,就像精兵旅已被大群惡狼包圍,令人聽之心怯。

風過庭負手傲立龍鷹身旁,冷然道:“鷹爺看得準,莫哥不住加強對左陣的攻擊力,隻為誘我們抽調人手增援左陣,事實上兩邊來的進犯隻是牽製性質,正主兒是正前方的兩個移動盾陣,隻要敵人能在崗上取得立足點,左、右兩陣勢不攻而潰。”

不用說出來,眾人均曉得對方的精銳和高手,全集中在從前方攻來的盾牌陣內,有足夠實力與己方最強橫的高手正麵硬拚。

符太雙目放光地道:“快一千步哩!”

敵方盾牌陣的前列離外一重的拒馬不足五百步,離他們立處不到兩千二百步,中間是兩重拒馬和長達百多步的陡坡。

龍鷹沉聲道:“當對方躍入兩重拒馬間的位置,我會以流星錘破他們的盾牌陣,由荒月弓伺候,到他們攻上斜坡,才是弩弓發射的時刻。”

眾人轟然應諾。

金狼軍模仿惡狼的嘶叫忽然大盛,音浪潮水般起伏著,將應諾聲掩蓋,就在這個時候,崗上後方的雪兒受激下前蹄用力彈起,仰首發出連龍鷹也未曾聽過的嘶鳴,崗下群馬立即響應,齊聲嘶叫,登時將金狼軍的狼嗥聲壓下去。

戰鼓轉急。

前方的兩個盾牌陣加速推進,盾牌顫動得更厲害了,兩邊的敵人策馬朝精兵旅的左右盾陣衝刺,威勢驚人,焰氣衝天。

莫哥領著五百騎勒馬停下來,這個金狼軍的大統領高踞馬上,仍是一副臨敵從容、氣定神閑的模樣,此時眾人正領教著他在戰場上鬼神莫測的手段,如臂使指地指揮突厥最可怕的部隊,對他已生出新的看法,明白為何默啜會委他金狼軍大統領的重任。

兩個盾牌陣再提升速度,刹那間逼近至離外圍拒馬陣不到百步的位置,且隨更急驟頻密的鼓聲,不住增速。

箭矢嗤嗤,兩邊破風之聲大作,原來攻向山崗下左、右兩陣的敵騎射出第一輪箭矢後,掉頭便走,讓後方人馬進入他們先前的位置,發動第二輪箭攻,試探牽製。

在兵法戰略上,確是明智之舉。因為若恃強進犯兩邊盾陣,任你兵力如何強大,因為精兵旅穩占地利,又有如銅牆鐵壁般的重盾陣,突厥人死傷必重。莫哥故而采取遠距射箭的策略,隻求牽製兩陣,使他們無法支持高崗,然後集中好手,力求攻破高崗的防線,一旦成功,等於贏了此仗,卻能將傷亡的數目減至最低。

精兵旅看似強大,但隻得前防而沒有後防,如被攻破一個缺口,勢必全線盡墨。

“咚!咚!咚!咚!”

箭矢射中重釘盾的聲音不絕如縷,可知雖是遠攻,仍是厲害難擋,威脅力強,盡顯突厥人威懾天下的騎射本領。

精兵旅分別在主持左陣的林壯,指揮右陣的丁伏民大聲喝令下,對衝至三百步內的敵騎還擊了,機栝聲起,還有弓弦發出的震**,填滿兩側的空間,敵騎紛紛中箭,大削對方氣焰。弩弓憑機栝射出的短弩箭,勁且準,瞄定對方策馬掉頭現出的空門發射,以十計的敵人被箭矢貫背而入,墜下馬來,情況慘烈。

號角聲起,左方的一千五百騎和右方的五百騎重整陣勢。

桑槐道:“莫哥終曉得我們有弩弓哩!”

龍鷹手執流星錘的鐵鏈把手,將滿布棱角的錘球在頭上旋動,愈轉愈快,還可以好整以暇的應道:“知道有屁用,敵人已成有去無回之勢,就算明知是來送死,亦不可能掉頭。”

前方兩組盾牌陣齊聲發喊,今回非是仿效狼嗥叫,而是人的喊殺聲,盾牌高低起伏像一條怒龍般躍過第一重拒馬,仍是見盾不見人,教人歎為觀止。

在龍鷹頭上盤舞的流星錘快至化為光影,忽然脫手而去,發出激烈的破風聲,一道激電般朝左邊那一組盾牌陣投去。

符太的折疊弓,風過庭、覓難天、荒原舞、桑槐、虎義、管軼夫和容傑的七把荒月弓,箭已在弦,拉弓發射。

爭奪高崗的關鍵之戰終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