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軍比龜茲城大上三倍,卻及不上龜茲城的整齊劃一,較接近龍鷹到過的於闐城,可大致分為外城、內城和王城三個部分。

外城為環繞著內城廣布四周的村寨,亦以這區域最大,多為石板房或土石屋,整座房屋除了檁、椽用木料外,幾乎全是石板建成,似乎人人都是技術高超的石匠,從家家戶戶敞開的門瞧入去,不論桌、凳、臼、磨、槽、缸、缽、灶,無不是用石頭製成,依地勢而建,高低錯落。屋與屋間留有空地,開揚通爽。

通往內城長約半裏的路段是市集所在,房舍密集成街,路麵鋪石板,使人如入石板之鄉。各種牛羊買賣就在集內進行交易,擠滿人和牲口,熱鬧混亂裏隱見秩序,充滿塞外民族獨有的生活氣息。

無瑕所謂的客舍旅館,就是打開門來做生意的石板屋,規模最大的也不過由三、五間屋組成,隻供住宿,完全達不到中土客棧的標準,比之山南驛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客舍不供食亦不打緊,市集另一特色是食肆林立,全為小本經營家庭式的露天食檔,充分顯示出瀚海軍緊扼要道、商旅往來不絕的優勢。整個區域隻有小河溪,卻有用之不盡的地下泉水,也是龍鷹曾到過的西域城市中最多水井的地方。由於地底水源充足,令樹木花草生長繁茂,對龍鷹這個從荒漠走出來的人而言,眼前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綠色天地。

市集聚滿回紇男女,老少多戴上四角小花帽,姑娘們的花帽更以金銀線繡縫,綴以各色小珠,斑斕奪目,配以寬袖連衣裙,外套對襟背心,健康活潑的女郎美如彩雀,使龍鷹目不暇給。

市集東麵裏許外處傳來陣陣雷動的喝彩聲,沒上萬人一起喊叫,不可能有這般的聲勢,還夾雜著撞擊的響音。

無瑕從容自若的依傍著他走,道:“是鬥牛呢!要去湊熱鬧嗎?”

龍鷹想象著群牛混戰的激烈場麵,皺眉道:“這麽殘忍,有什麽好看的。”

心忖難怪道上行人稀疏,原來其他人比他早一步入城去看鬥牛,明天是春節的正日。屆時不知又是怎麽樣的一番盛況呢?

無瑕眯著美眸打量他道:“原來縱橫天下的鷹爺,竟怕看群牛爭鬥的情況,人的殺戮戰場又如何呢?”

龍鷹哂道:“告訴我!牛怎會自相殘殺起來?”

無瑕輕歎一口氣,道:“你說得對!牛是因被人以尖椎刺股而發狂互鬥,之後更會被宰殺來款謝看鬥牛的人。”

龍鷹大訝道:“你是真的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無瑕微聳肩腳,沒有答他。

龍鷹暗歎一口氣,以他的靈應,亦無從分辨無瑕是流露真情,或隻是投其所好來媚惑他,道:“大姐到瀚海軍來,該不是隻陪我吃喝玩樂,而是要去進行某一不可告人的勾當,為何卻像有用不完的時間似的?”

無瑕低頭罵道:“蠢蛋!”

內城的牆垣映入眼簾,說之為城牆,肯定是抬舉了它,事實隻是疊石為牆,於石與石間加以粘合土,高不逾丈半,壘砌得穩固如山,不過如以檑木猛撞之,肯定挨不了多少下。遊牧民族慣用的戰術是以攻對攻,如非漢人在此立府駐兵,瀚海軍根本不存在。

無瑕的嬌罵聲入耳,像一盤冷水般照頭淋下,使龍鷹清醒過來,暗呼厲害,媚術最是難防,無影無形,隻能從自身的情況略窺其全貌的一二。以他而言,從給無瑕纏著的一刻開始,不住被她的嬌姿美態吸引,神智模模糊糊的,間有清醒的時刻,旋又再次失陷。情況有點像在做夢,這一刻醒覺在做夢,下一刻重墜夢境裏去,可肯定的是無瑕正向自己施展某一功法,可製住自己的心神,使他沒有了平時的機靈多變,傻子般隨她走往某一危險陷阱。

他龍鷹確是蠢蛋,不住去想無瑕一方有何對付回紇人的陰謀詭計,竟忘了己身才是無瑕可以釣到最大條的魚。

龍鷹已成了大江聯爭天下最大的障礙,更是塞外反抗默啜霸權的象征,殺十個獨解支仍比不上殺一個龍鷹,所以不論無瑕一方有何圖謀,現在目標已轉移到他的身上。這解釋了無瑕為何拋開了其他所有事,專誠地伺候自己。

無瑕罵他“蠢蛋”,不是在提醒他,而是繼續施展媚術,背後的意思該是“人家這麽愛你,怎還有興趣去理其他事呢”諸如此類,本該不會生出如醍醐灌頂般令他驚醒過來的效應,可是無瑕因對牯牛互相殘殺生出感觸,致“媚力”減退,魔種何等難製難馴,就趁她稍露破綻空隙的機會,解梏脫身,重奪自主權。

龍鷹在離內城入口尚有二十多步的位置,橫移離開入城的人流,走到一旁。

無瑕隨他走到路邊,悄立在他麵前,站得很近,仰首看他,現出不解的神色,吐氣如蘭地道:“為何停下來呢?”

龍鷹鼻管貫滿她迷人的體香,知她正催發媚功,以氣味來吸引他的心神,微笑道:“因為小弟忽然發覺已深深愛上了姐姐,但又怕愛錯了,所以想姐姐先證明對小弟的愛,是真的還是假的。”

無瑕秀眉輕蹙,幽幽道:“那姐姐隻好將心兒掏出來給你看哩!”

龍鷹仍在回味無瑕早前因牯牛的悲慘遭遇致真情流露的情況,對她不由生出好感。

但公還公,私還私,無瑕殺他之心是無可置疑的,一個不小心,將是魂斷瀚海軍的收場。

輕鬆地道:“不用這麽嚴重,姐姐隻須答小弟幾個簡單的問題。”

無瑕沒好氣地道:“你到瀚海軍來又是幹什麽呢?先老老實實回答這個問題,以證明你對姐姐的愛。”

“媚術”等於戰國時代張儀、蘇秦等人的“合縱連橫”之術,不過後者為諸國間的外交手段,“媚術”則是情場如戰場,令對手成為愛的俘虜,若對象是一國之君,其殺傷力絕不在“合縱連橫”之下。

無瑕看似隨意的一句話,不但避過龍鷹的提問,還反客為主,向他詰難。

龍鷹俯頭到她耳邊道:“老子決定了不去碰拿達斯。”

無瑕失聲道:“你在說什麽?”

龍鷹站個筆直,向她頑皮地眨眼睛,道:“聽不到便算了!想殺我嗎?現在是唯一的機會,當然!隻你一個人肯定辦不到,還不去找幫手,愣在這裏幹啥?”

無瑕微笑了,俏臉現出樂在其中的神情,似正深深享受與龍鷹的“招來招往”,她的笑容猶如打開心扉深處的一個閘門,傾灑出熾熱如火團的真情,語氣卻是輕描淡寫,還帶著開玩笑的意味,道:“鷹爺名不虛傳,第二次破去我的‘纖手馭龍’。不過隻要鷹爺一天健在,我們間的事仍是沒完沒了,識相的立即離開瀚海軍,勿怪姐姐沒警告過你。”

龍鷹道:“這是激將法嗎?告訴我,你自己想我留下來還是離開呢?”

無瑕白他一眼,道:“兩方麵都有一點點,這是人家說得最坦白的話哩!什麽都好,你愛怎麽想便怎麽想,明白嗎?”

龍鷹歎道:“收手吧!有我在此,你們是全無機會的,邊遨更肯定永遠不能生離瀚海軍,在這裏,我並非如你所想般的舉目無親,一句說話,可陷你們於萬劫不複之地。”

無瑕深深的瞧著他,輕柔地道:“我聽出你的誠意,亦知非是虛聲恫嚇,可是有些事開始了便難以停下來。可以告訴你的,在此事上我隻是個旁觀者,根本輪不到我說話,為何肯告訴姐姐你不會去碰拿達斯?此乃關係重大的軍事機密嗬!”

龍鷹道:“我隻是想你立即離開,且不要到拿達斯去,我真正的手段,是你們永遠看不通摸不透的。現在我對你不單沒有摧花之意,還起了憐香之心,希望將來不用拚個你死我活,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說得對嗎?”

無瑕緩緩舉起玉手,以掌背輕觸他的臉頰,柔情似水地道:“你是真的曉得我們是誰,是否大明尊教那個妖魅告訴你呢?”

入城的人愈來愈多,大部分人穿上節日盛裝,興高采烈,浸沉在慶典的氣氛裏,與兩人雖處於同一天地裏,卻是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龍鷹坦然道:“我不能透露關於他的任何事,可以告訴你的是拓跋斛羅的無功而回,已令默啜先機盡失,控製權落入了老子手中,現在是由我去決定戰爭的結局,再非由默啜或你們去決定。回去吧!告訴鳥妖,終有一日,我會教他血債血償,天王老子都護不住他。”

無瑕收回纖手,忽然以腳尖撐起嬌軀,重重在他的大嘴吻了一口,然後退返人流裏,穿過去到了主大道的另一邊,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

內城是宗祠、寺廟、官署、倉庫、作坊和有規模的糧行、鹽社、鐵鋪所在之地,街道開闊,多廣場空地,水井處處,遍植常綠大樹,全城隻有一道河流,在城北王堡雄據的山崗腳底自東往西流淌,界劃出王堡和內城的範圍,有石橋跨河,一道使人望之生畏的長斜坡接連石橋,直達堡門。

王堡依山勢而築,規模宏大,形勢險要,堡高牆厚,擁有強大的防禦力。

王堡、內城、外城三者唇齒相依,互惠共存,形成牢牢紮根在大沙漠邊緣,回紇民族安居樂業、繁衍生息之地,亦為西麵的弱小民族,頂住了突厥人的鐵騎。

內城是依中土傳統的十字街布局,縱橫的主街除北端接通登堡大石橋外,其餘三端均對正城門口,街道敞闊,可容十騎並馳。

龍鷹隨人流擁進內城,尋得位於十字大街交界處的宗祠,此時祠內和外麵的廣場被來參拜的回紇人擠個水泄不通,他於大廣場東南角一座石塔下,趁沒人注意時以指劃石留下暗記後,立即離開。

不知如何,忽然整個人輕鬆起來,就像所有煩惱全被拋在後方,戰爭與他再沒有半點關係,要做的事均達標完成,餘下的隻有尋寶、得寶和運寶,而本屬虛無縹緲的寶藏,亦因留下暗記而變得實在起來。

就在剛才他向無瑕說出不會去碰拿達斯的一刻,他厭戰的情緒如沙漠底的清泉湧上地麵,改變了一切。

戰爭已經結束了。

王堡明天會開放給所有人,獨解支將親自主持祭典,與眾同樂,邊遨若有什麽行動,必須留待明天才能進行,他還有一天的時間做工夫,順便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靜候佳音。

他沿大街北行,留意兩邊的商鋪,終於有發現,毫不猶豫進入其中一間糧店去。

※※※

龍鷹坐在浴桶內,享受那種不知多久沒洗過澡、千金難買的舒暢,這已是第三桶水。

他想回顧一下這次的“遠征”,竟發覺辦不到,皆因思緒萬千、百感交集,有些事更不願記起。勝利並不能為他帶來自豪,何況整個“遠征”隻是人生征途的小部分,還有更長和更艱困的前路在等候他。又不由想起彩虹三女在沙漠內仍堅持沐浴的往事,而三女中的玉雯現已成為回紇王的寵妃,還為獨解支誕下麟兒,心底裏亦不知是何滋味。

唯一可堪告慰者是“避戰”的想法。

可以做的事都做了,無謂再令兄弟們為自己的妄念去冒生命之險惡,這次“遠征”的目標就是要為西域諸國爭取喘息的時間,又使默啜沒法在短時間內進犯中土,兩方麵均已達到目標。

現在默啜的當務之急,是收拾遮弩這個爛攤子,重建聲威,可是當整個西域都曉得默啜連祖宗的寶藏亦給他龍鷹起出來帶走,那他聲譽受損之深,將遠過於一場大敗仗,又或像上次爭奪天石般被龍鷹愚弄了。對遊牧民族來說,祖宗代表的是神靈,不可以有任何褻瀆或冒犯。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

寶藏絕不止是大筆的財富和珍物,而是有其象征意義,更是千載難逢的奇緣,可令自己在塞外諸國的外交上縱橫捭闔的奇緣,進一步打擊默啜,錯過實在可惜。

十多人的足音從前鋪的方向響起,朝澡堂所在的天井直走過來,沒有停留,顯然是專誠來見龍鷹。

龍鷹立即頭大如鬥,剛才他千叮囑、萬叮囑那個與他曾在厲鬼城共曆患難的回紇兄弟,隻可以知會汗午,又或瀚海聯的大龍頭座貝川,因為他不想惹起敵人的警覺,怎會弄出十多二十人來的呢?

來人抵達天井。

龍鷹豎起耳朵,收聽到伺候自己的回紇兄弟的聲音恭敬地道:“鷹爺仍在澡房內。”

另一個聲音道:“有多久了!”

竟然是方雄廷的聲音。

龍鷹長笑應道:“超過了半個時辰,方兄很難怪我,你可知小弟多久沒洗過澡,用的又是瀚海軍上等井泉之水,哈哈!”

外麵響起轟鳴天井空間的哄笑聲,其中一個笑聲被認出是勝渡這位頡戛斯新任的鑄大師。

龍鷹暗責自己糊塗,該是因先被無瑕亂了心神,後來又為留暗記約會佳人填滿快將久別重逢的希望,至令自己處於異於平常的狀態裏,思慮不夠周詳。

以他和勝渡、方雄廷兩人的交情,他們是沒可能不借此機會到瀚海軍來和他重聚。

在宗祠大廣場一角留下暗記,正是方雄廷出的主意,由勝渡通過秘人向秘女萬俟姬純轉達傳遞,故此兩人曉得他會到瀚海軍來,隻沒想過適逢大節慶典。

來的雖是十多人,但一哄而入的隻有勝渡、方雄廷、汗午和一個四十歲許的回紇大漢,不用猜亦知他就是座貝川。

龍鷹在浴桶內站起來,下半身仍“密藏”浴桶內,尷尬地道:“給點時間我穿衣服也不成嗎?”

勝渡不理他濕漉漉的,伸手將他擁個結實,嚷道:“感謝神靈!”

汗午亦處於亢奮狀態裏,幸好沒忘記為他引見大龍頭。

座貝川趁勝渡放開他,伸出雙手與龍鷹相握,欣然道:“現時在大戈壁,說到鷹爺,誰不讚一聲英雄了得。”

方雄廷湊近道:“大王正在來此途上,鷹爺明白哩!不通知他會是殺頭的大罪。”

龍鷹失聲道:“什麽?”

外麵忽然傳來敬禮的聲音。

獨解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