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想起昨天也覺得好笑。

一心去追殺無瑕和她的靈鷹,結果竟是自己落荒而逃,不過他確是別無選擇。即使他能狠下心腸,仍是力有未逮,與她糾纏下去,對他是有害無利,但硬挨她一指,送她一注至精至純的“魔氣”,卻是妙用無窮。

他狼吞虎咽地吃光第三碗風幹肉麵後,滿足地拍拍肚皮,心忖隻有經曆過大漠的風沙後,方會明白坐在這露天食檔的一角是多麽動人的生活。通往瀚海軍的古道橫亙前方,這條寬達二丈的道路從東南方中土的敦煌跨山越嶺、萬水千山的蜿蜒而來,穿過莫賀延磧,抵伊吾,過天山,然後是羅護、獨山、瀚海、張堡、葉河、黑水,直達弓月城。

古道兩旁由樺樹和榆木夾雜成林,漫天飛雪的冬天已成過去,大地處處生機,微風輕嘯,樹聲和應。

此時天色尚早,半個時辰前他仍在摸黑趕路,路邊專做旅人生意的食檔七張小圓桌,隻三張坐著食客,龍鷹樂得清淨,且坐下後便有點不願站起來,又向食店老板要了一碗羊奶茶,用荒原舞給他的通寶付賬。

瀚海軍就在一刻鍾腳程的近處。

瀚海軍是這廣闊區域內最具規模的城市,與西麵的龜茲城分別為北庭都護和西庭都護的首府。北靠沙陀磧,南為天山,緊扼著貫通東西古道的咽喉。

古道由敦煌至伊吾的一段,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這截長達數百裏的路段,是兵家必爭之地,一旦給截斷,中土將失去對西域的控製力。

冰雪剛融,道上商旅不多,路過的都是從附近村落往瀚海軍趕集的牧民,卻充滿生氣和喧鬧,由近百頭山羊組成的隊伍,剛在不久前走過,羊咩羊鳴的聲音縈繞耳際。

他沒有立即趕去與博真等兄弟會合,因為他要到瀚海軍去尋人。

車輪聲後遠方傳來,聽聲音約有七、八輛由騾子拉動、載著貨物的騾車,還雜著馬蹄蹄地的響聲。

龍鷹朝東望去,已可見到林木上揚起的塵土。

他的心神又回到無瑕身上。

塞外魔門、香家和玉女宗三大勢力的結合,其實力遠在龍鷹估計之上,直至遇上鳥妖和無瑕,心裏才能大致描擬出一個較清晰的輪廓。

在中土主事的是魔門和香家兩大領袖——台勒虛雲和香霸,目標是將楊清仁送上帝座;塞外則由玉女宗的掌門美女無瑕負責,輔以鳥妖,以穩著和影響默啜為目的。兩條線的發展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他現在已深悉無瑕的厲害,其以柔製剛的媚法,自己雖為她的死敵,仍感大吃不消,何況默啜。

無瑕至陰至柔的玉女心功,使她能躋身於天下頂尖高手之列,絕不在台勒虛雲和楊清仁之下,但於龍鷹來說,恰是她最大的弱點。問題出在“至陰至柔”與“至陽至剛”既是天性相克,又恰是最天然吸引,情況很像仙胎和魔種。

龍鷹難以掌握無瑕,因而被其精神大法所乘,差點一敗塗地。同一樣的情況,亦發生在無瑕身上,所以他拚著硬挨她一指,也要將“魔氣”送入她體內,而憑她真氣的特性,想將“魔氣”排出體外,會是非常困難的事,且龍鷹更懷疑她會因再偵察不到“魔氣”,誤以為“魔氣”已被她化掉。

正如以前曾想過的,要破玉女宗傳人的一個方法,是令她動真情。湘夫人便因對楊清仁動了真情。致功力大幅削減,到今天仍未恢複過來。

楊清仁為何要這樣做呢?

騾馬隊駛至眼前,不論策馬或駕騾車者皆為一般回紇商隊成員的打扮,不會特別惹人注目,但龍鷹卻感到這二十七個回紇漢子人人武功高強、目露凶光殺氣,領頭的兩漢還裝作不經意掃視路邊檔的客人,充滿警覺性。

龍鷹收斂眼神。故意與對方目光接觸,果然令對方對他不起疑心,看兩眼後再沒看一他。驀地其中一輛騾車禦者的側臉映入眼簾,以龍鷹“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色變”的冷靜,亦差些兒失聲驚叫。

赫然是薛延陀馬賊的首領“賊王”邊遨。

邊遨因被注視,生出反應,別頭朝龍鷹心不在焉地瞥上一眼,卻沒把他認出來,徑自催騾繼續朝瀚海軍馳去。也難怪他,當年龜茲城外之戰,雖然與龍鷹照過麵、交過手,卻是在千軍萬馬慘烈廝殺、戰個日月無光的情況下,兼之龍鷹現在不修邊幅、滿臉風塵,而他又欠缺龍鷹過目不忘的能耐,且沒想過龍鷹會孤身一人在道旁食檔大快朵頤,認不出死敵才合乎情理。

龍鷹差些兒抓頭,邊遨不在南方好好保住僅餘的賊巢,還扮鬼扮馬遠道到敵人勢力最龐大的地盤來,究竟有何貴幹?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竟給自己陰差陽錯地碰上他,不是他的死期已到還可以是什麽呢?他曾向女帝誇下海口,會攜遮弩和邊遨的頭顱回去見她。目下要割遮弩的首級既不可能亦屬不智,但看來該至少能完成使命的一半。

騾馬隊轉眼去了,騾蹄馬足踢起的黃塵,令食檔老板狠狠罵了幾句,不過龍鷹的回紇語馬馬虎虎,聽不懂他在罵什麽。

正要起身離開,忽有所感,又坐回凳子去,心呼煩惱來了。

※※※

身穿男裝的無瑕,以帽子掩蓋秀發,喜滋滋地坐到龍鷹身旁,怨道:“你這小子到這裏來大碗酒、大塊肉,風流快活,我卻要餓著肚子在後麵追趕你,你還算是人嗎?”

她聲音甜美,說的又是漢語,登時惹得人人側目,而隻要不是盲的,也看穿這個作小夥子打扮的是個絕色美女,個個看呆了眼。

龍鷹細審她的如花玉容,立即對她全麵改觀,以前的她總是濃妝豔抹,予人煙視媚行的嬈野感覺,後來雖發覺此女氣質特異,愈看愈是耐看,但仍遠及不上她現在不施脂粉的“真麵目”,所以她一向示人的形相,當為一種偽裝。他奶奶的!現在她逼人而來的秀質,本身已是最厲害的媚術,龍鷹還發現她明亮眸神內的瞳仁,帶著奇異的紫羅蘭色,不知是否與她的心法武功有直接關係,而非天生如此。

無瑕不理龍鷹的注視,更對其他人的灼灼目光視如無睹,纖纖玉指點向食檔老板,用純正的回紇語嬌呼道:“給我一碗羊奶茶和兩個燒餅。”

回紇老板如夢初醒的去準備,不知多麽落力。

龍鷹忍不住地道:“我為何不算是人?”

無瑕微聳肩胛,“嘟”長嘴兒道:“你們漢人不是有所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嗎?你既沒有絲毫惻隱之心,還怎算是人?”

龍鷹笑嘻嘻道:“這叫入鄉隨俗嘛!哈!幸好我還有憐香惜玉之心,來個溜之大吉,不用和妹子打生打死。”

無瑕失聲道:“妹子!”

羊奶茶和燒餅駕到,當然由龍鷹這個當然冤大頭付賬。

無瑕咬了口燒餅,大嚼起來,似忘掉了龍鷹。

龍鷹道:“看現時的你,真正的年紀比以前的大花麵至少年輕了十年,虧你還敢自稱姐姐,累老子給你占盡便宜。”

無瑕現出個調皮的表情,得意洋洋又含糊不清地道:“一天叫過姐姐,以後都是姐姐。嘻!讓人家一點行嗎?這般沒有風度,枉姐姐對你情深如海,還打算將處子之軀委諸於你。”

龍鷹失聲道:“你是處子?那老子豈非童男!”

無瑕好整以暇的喝兩口羊奶茶,笑盈盈地道:“有什麽稀奇的,沒有被男人碰過的女人,難道是殘花敗柳嗎?我更是在投你們漢人之所好,隻有女人須保持貞潔,男人的這方麵卻一字不提。你不信無瑕仍是處子嗎?可以證明的嗬!”

龍鷹頭痛起來,與她如此糾纏下去,不知如何了局,肯定對自己有害無益,最壞的情況是保不住小命。看她孤身來找自己,雪般白的駿驥則不知留下在何處,可知她已發動了手上所有力量,務要置自己於死地。隻是她一個已非常難應付,如果再來幾個像香文、連綺般的高手,吃虧的肯定是他龍鷹。

又被激起好奇心,問道:“除了共度春宵外,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證明呢?”

就在此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無瑕湊在他耳邊呢喃道:“你聽過‘守宮砂’嗎?新娘子由父母在臂上點上紅痣,覆以輕紗,於洞房之夜,由夫婿拆去紗布,如果痣仍是紅色的便是處子,變黑了當然不是哩!”

她以不勝嬌羞的語氣聲調將說話送入龍鷹的耳鼓去,句與句間夾著細細的喘息,動聽誘人,隻要是男人,會希望她不停地說下去。管她說話的內容如何荒誕。

她的話進一步證實龍鷹剛才的想法,就是她正在胡言亂語,目的為拖延時間,使他沒法追上邊遨。

無瑕的突然出現,亂了他的陣腳,一時間被她弄得暈頭轉向,不辨東西,幸好稍定下神來,立即想到幾方麵的問題。

首先,是沒有人能跟蹤自己而不被察覺,且直追到瀚海軍來,無瑕亦不例外,所以在這裏遇上她純是巧合,無瑕原本的目的地正是瀚海軍。

其次,是她本來並不打算現身,不過見他站起來要去追邊遨,不得不從隱藏處走出來纏住他,東拉西扯,使他錯失追上邊遨的時機。故此她不但是邊遨的同夥,無瑕和她背後的勢力,正與邊遨緊密合作,進行某一陰謀。

此陰謀不用說也是針對獨解支。

隨口應道:“既然有此神奇驗證處子的辦法,老子姑且試試看,請問如何方可得到點守宮痣的奇藥呢?”

無瑕坐直嬌軀,噗嗤笑道:“這是你們男人令人討厭的玩兒,當然由你去想辦法哩!”

又低聲罵道:“臭男人!”

雖然明知她在使詐用計,龍鷹仍給她弄得心癢癢的,情況一如對著湘夫人或柔夫人,又或與他有合體之緣的香家二姑娘,而無瑕的媚惑力猶在她們之上。此正為媚術最厲害的地方,明知對方不安好心,至乎毒如蛇蠍,但男人仍甘之如飴,樂此不疲。

龍鷹啞然失笑,道:“大姐愈來愈活潑可愛,妙語連珠,教人明知是廢話,仍聽之不厭。不過小弟還要到城內去找個老朋友,沒時間在這裏陪大姐胡扯。”

無瑕吃下另一個燒餅,手肘枕到桌麵,手托香腮的朝他打量,美目采光漣漣,含笑道:“鷹爺仍認為可以撇下姐姐嗎?你到哪裏人家便到哪裏,陪吃陪睡,任打任罵。嘻嘻!姐姐愛煞你呢!”

“陪吃陪睡”正是當年龍鷹用來對付小魔女的戲語,想不到今天竟有人“以己之道,還施己身”,證明天理循環,屢驗不爽。在現今的情況下,動粗顯然行不通,卻是唯一的辦法。無計可施下,龍鷹恐嚇道:“大姐好像不知自己的身份,隻要小弟入城後公告天下,保證回紇人群情洶湧地來拿人。”

無瑕忍俊不禁地笑道:“鷹爺嗬!你是否第一天到江湖上來行走,自己不動手卻去煽動別人,你當回紇人是傻子嗎?嘻!有件事差些兒忘記告訴你,如果你肯割愛,讓獨解支見到姐姐,人家會很感激你呢!喚人來拿我吧!姐姐絕不反抗。”

又柔情萬縷、情深款款地道:“你可以告訴回紇人姐姐是誰呢?”

龍鷹變得頭大如鬥,心忖有些事是說時容易做時難,何況他本不打算去拜會獨解支,原因是不想泄露“大汗寶墓”的事,而此卻是唯一可解釋他不去攻擊拿達斯要塞的理由。

如果他見到獨解支,卻一字不提寶藏,異日尋得寶藏,獨解支會認為龍鷹是有意瞞騙。

其中情況異常微妙,他是不可以驚動回紇人的。

同時想到與玉女宗諸女交手的最大問題,是沒法摸清對方真正的個性,也因而無從應付。像身旁可令任何男人傾倒迷醉的美女,永遠不會向你顯露心底真正的情緒,能看到的隻是“媚化”後的表象。以假亂真,偏是不論一顰一笑,總可扣動龍鷹的心弦。即使她明言要殺你,也會以打情罵俏的方式笑吟吟的說出來,教你沒法心生恨意。

假如符太是他命中注定的吉星,無瑕就是老天爺派來修理他的妖星了,這麽樣地給她纏著,什麽地方都去不成,除了再次落荒而逃。隻恨他有非常重要的事,關係到能否尋得寶藏,因而必須留在瀚海軍。

比較起來,使人莫測高深的柔夫人亦較無瑕易被了解,湘夫人和二姑娘更不用說,可是對著無瑕這位不論武功媚術,均臻達宗匠級的美女,他卻有一籌莫展的無奈。

他愈想擺脫她,她愈不讓他脫身。

荒謬的感覺在心內蔓延,追殺無瑕,不但半途而廢,還給她掉頭反擊,弄得進退兩難,計窮力竭,不知如何了局。

無瑕一字不提龍鷹送入她體內的魔氣,更令他捉摸不到她的心意,沒法從她就這方麵的反應探察無瑕應付魔氣的能力。

龍鷹伸個懶腰,灑然笑道:“陪吃後好該輪到陪睡,除非一入城便可隨街買到守宮痣的妙藥,否則隻可以用最原始的方法去驗證大姐是不是仍是處子。哈!這也是唯一證實妹子真的愛我的辦法。”

無瑕抿嘴笑道:“不再怕給姐姐盜去你童子的元陽嗎?”

龍鷹湊到她耳旁,先吹一口氣入內,用嘴揩擦著她晶瑩如玉的小耳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既有‘憐香’之意,大姐也說不定會有‘惜草’之心,哈!很多事未到最後,除老天爺外,誰說得準呢?”

無瑕怕癢似的坐直嬌軀,橫他千嬌百媚的一眼,又擺出不勝嬌羞的美態。

龍鷹看得怦然心動,雖然不曉得是否正中對方的“媚女計”,卻是唯一反守為攻的辦法,笑道:“我們立即入城投店登榻,在大白天聽著街上人馬的喧鬧聲,我們卻躲在客房內共赴巫山,當是別有一番滋味。”

無瑕瞅他一眼,**迷人的嬌笑道:“投店嗎?何來店呢?”

龍鷹心內暗喜,還以為抓著美人兒的弱點,令對方打響退堂鼓,不敢接受驗證,聳肩道:“大姐昨晚不是說過瀚海軍通街都是旅館客舍嗎?”

無瑕輕描淡寫地道:“人家說的是昨天的情況,今天瀚海軍擠滿了從各地趕來參加明天春祭大節的人,客店早爆滿哩!”

龍鷹心底湧起寒意,邊遨今天出現在此,絕非偶然,而是精心策劃下的行動。

他們是否要行刺獨解支呢?